在皖西丘陵山地,皖鄂豫三省交界的地方有个不知名的小山村。这个连县级地图上都懒得标注的小山村就深埋在崇山峻岭之间,以至于在这里生活的人都几乎要与世隔绝。这里的生产生活都相当落后,消息也很闭塞,外面发生的时事也许要过半年甚至一两年才能传进来,称它为“桃花源”也似乎并不为过—因为这里的确种着漫山遍野的桃树。
许是地处丘陵山区的缘故,这里的桃花比其他地方都要晚些时候盛开,五月上旬的时候这里成百上千株桃树就像发了疯似的吐蕊,开得到处都是,殷红的、赤红的、粉红的,红成一片。就像其他颜色都没有了,整个苍茫世界就只剩下了桃红,看上去是那样说不出的美丽,又似乎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山上桃花盛开的时候,也是山脚下这个小山村最为清闲的时候。民间有这么一个说法,人不能闲,闲下来就容易犯病,而且往往是怪病。
犯病的人家姓李,是这家的媳妇儿,这病没犯的时候看起来就跟正常人没什么两样,但是犯起来的时候却要人老命,可又偏偏让人死不了,生生承受着怪病的折磨。
村里人说,这是中了邪。
五月末的一天,李家媳妇儿正在客厅用桃木枝条抽打她的大儿子,口中还在骂:叫你偷懒!叫你干活儿不给劲儿!今个儿老娘就打死你这个山鬼生的崽儿!
不知道的人以为李家媳妇儿把自己也骂进去了,但是这里的人都知道,堂下正被打骂的孩子其实并不是她生的,而是她男人前些年出了村去南边打工捡回来的野娃。十二年前,李家媳妇儿男人李家富为了生计,带着村里的几个青壮年去南方打工。回来的时候男人们除了带回来一些用工钱置换的物资,就是李家富手里抱着的这个孩子。因为李家媳妇儿结婚三年多都没怀上一个孩子,在农村尤其是这种封闭落后的小山村,没有孩子的妇女是没有地位的,所以她和男人都动起了收养孩子的念头。
起初他们一家是真的把这孩子当成自家亲生的来对待的,李家富、李家媳妇儿还有李家富的妈李老太都对这孩子呵护有加,他们还给这孩子取了个好生养的贱名,叫狗剩,等他长大点再给他取个好听的名字,自然是姓李的。然而没过半年,这野娃子却慢慢显现出些许“与众不同”来——一双眼睛居然生出四个眸子。在古代相术中,这种异相叫做“双瞳”抑或“重瞳”,一般解作祥瑞之兆。生此异相者,多为帝侯将相,比如舜、项羽;亦有枭雄逆臣,比如王莽。不管怎样,这样的人都注定不是一般人,但是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小山村,则被愚昧的村民们认为是山精野怪附身作祟,是怪物,是非人的异类。此后李家人对这孩子的态度便渐渐冷了,又过了五六年,李家媳妇儿竟意外怀上了,这孩子的境遇就愈加凄惨起来。给狗剩住的是烂棚子,穿的是破衣裳,吃的是剩菜剩饭或者是已经馊了好几天的狗都不愿意吃的东西,甚至遇到家里粮食紧缺,又从外面换不到粮食的时候,就不给他饭吃。让他干的也是最脏最累的活儿。看不顺眼就骂,稍微做错了点事就打,往死里打的那种。狗剩狗剩,当真人如其名了。
可是说来也怪,也许是应了民间“贱名长命”的说法,狗剩就在这种凄惨的生活条件下越长越大,身子反而越发强壮起来。
打骂还在继续,李家媳妇儿手里抓着的枝条都快打折了,树皮脱落,枝条因为连续猛烈地抽打泌出青绿的汁液来。枝条尚且如此,打在人肉上就可想而知了。此时跪在地上的狗剩,裸露着上身,整个背部几乎没有一块好肉,已经数不清上面有多少道鞭痕了,一道又一道重叠在一起。整个过程,狗剩都没有发出一声惨叫和哀鸣,他只是死死咬住双唇,让自己不发出一点声音来,因为他知道,那样只会招致更加毒辣地抽打。而在客厅的一角,有个七八岁大的娃娃嘴里含着一块方糖,正笑嘻嘻地看着,嘴角流出几道哈喇子。那是李家真正的儿子。
狗剩就这样任由李家媳妇儿打骂着,他尽量弓着背,让雨点般砸下的鞭子尽可能的落在他的背上。多年的虐打已经让这个才十二岁大的孩子渐渐懂得如何才能保护好自己,背上的伤口远远要比其他地方的要容易愈合的多。至少他的手脚还能动弹,就还能干活,李家就能给他一口饭吃,他才能活下来!
狗剩默默承受着无情的鞭打,时刻留意着地上李家媳妇儿的影子,他看到她手中的枝条高高地扬起,悬停在空中,好像是在蓄力似的。狗剩知道那是这顿毒打结束的征兆,每次毒打,李家媳妇儿都会用一记蓄足了力气的一鞭来收尾,疼当然是要了命的疼,但是也表示狗剩从这一次毒打中得以苟延残喘,直到下一次。周而复始,这就是狗剩这些年来过的日子。
可是这一鞭狗剩等了好久都没落到他满目疮痍的背上,他忍不住抬起了头。那根枝条还在李家媳妇儿手中握着,可是她的手……
那已经不能算是一只手了。她的前臂竟然从肘关节处往外扳了去,就像有人从她身后以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将她的手臂扳折了,然后硬生生地扭过去与后背呈一个诡异的直角。李家媳妇儿的脸已经跟她的手一样变得扭曲,违背人体构造的姿势所带来的痛苦不亚于分娩,剧烈而又突然的疼痛让她几乎说不出来话,连最起码的呼喊都做不到。
可是这种惨绝人寰的折磨还在继续。
这回是她的脚。小腿从膝关节处仿佛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硬生生扳断,狗剩甚至清楚地听到骨头断裂的脆响,“嘎嘣”一声,好听极了。李家媳妇儿没有了小腿的支撑,跌坐下来,非人的疼痛让她直抽凉气。她本能地想要呼救,可是她又说不出话来,只能发出类似于山鸡被割喉之后漏气的哀鸣,“呃呃呃……呃呃呃……呃呃呃……”。鼻涕和泪水遍布在她扭曲痛苦的脸上,屎尿则从她的裤管流了下来,那股恶臭很快弥漫在整间屋子里。
狗剩还跪在地上,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好像眼前发生的跟他没有丝毫关系似的。客厅一角的娃娃此时已经笑不出来了,他被吓得失声痛哭,小小的脸蛋上没了丝毫血色,煞白煞白的。
娃娃异样的哭号很快引起了邻居王大婶的注意,她过来看看怎么回事。一进门就看见这诡异恐怖的一幕,她的第一反应就是撒腿就跑,从村西头跑到村东头。
“糟的喽!糟的喽!李家媳妇儿发癫喽!”
她边跑边喊,整个村子的女人都被她吸引过来,很快的,李家就挤满了来帮忙或者说是来看热闹的人。人群中有几个妇人想要上去把李家媳妇儿搀到床上去,却被一个双鬓斑白身材佝偻的老妪拉住,她说,邪性!勿乱搞!
男人们都上山打猎去了,整个村子都只剩下这些没主见的女人,一时间大家都没了主意,除了派人上山去通知男人们,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倒在地上李家媳妇儿活遭罪。
可是这罪远比围观的人想象得更加难受,李家媳妇儿被扳弯的前臂此时已经被扭了一个一百八十度跟后背紧紧贴合在一起。然而让女人们更加胆寒的是,倒在地上的李家媳妇儿的双腿以肉眼可见的缓慢速度变得扭曲。两只腿相互纠缠在一起,就像两条正在交配的蛇,由下而上缓缓交织,最后被拧成麻花状。这里的人没见过麻花,但是她们见过院墙上爬满的藤蔓,就是这个样子!
有几个受不了的妇人“哇”地一声把中午吃的东西都吐了出来,呕吐物的腥臭和李家媳妇儿失禁后的排泄物散发的恶臭混合在一起,让整个屋子的空气几不可闻,所有人都掩住口鼻来抑制呕吐的冲动。狗剩和娃娃早就被几个女人领到邻居王大婶家,当女人们看到狗剩背上伤口时,都知道怎么回事,没有人说什么。李家媳妇儿虐待养子早就不是什么新鲜事了,整个村子的人都心知肚明,只是碍于邻里的情面不愿多嘴罢了。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在这个偏远小山村同样适用。
娃娃起初哭闹不止,几个妇人怎么哄都哄不住,最后还是王大婶从家里藏钱的铁罐头里掏出两块方糖,一块塞进娃娃的嘴。还有一块本来准备递给狗剩的,但是手伸到半途又收了回去,像收藏宝贝似的,王大婶把那块方糖又放回了铁罐头。
这里实在太贫苦了,连一块小小的方糖都要当成宝贝。王大婶方才的动作狗剩看的一清二楚,他只是冷笑,什么话都没说,面无表情的看着屋外那一片妖异的桃花,不知道在想什么。
又过了一会儿,屋外传来一声男人的怒吼——“狗剩那仔儿在哪儿,看老子今儿个不剁了他!”
狗剩还没反应过来,门口就闯进来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恶狠狠的,也不言语,上来就是一巴掌。
狗剩把被打掉的牙齿混着血水一起吞了下去,说了一个字,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