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黑嘎已经看到了我们的危厄,就突然停止前进,停顿片刻,它浑身激烈地抖动着,喘息声如雷滚动,我被面临的现实惊呆了,我知道这样突然停止对于一匹狂奔的马是十分危险的,马会因此而五脏俱裂,立刻吐血而死。我知道黑嘎这么做是出于无奈,它为了保护我,它怕我被围绕过来的狼撕下马来,成为狼群月夜下的美餐。其实黑嘎完全可以甩掉我,自己逃命--毕竟它是一匹马啊!
我突然感到死到临头,心里涌出强烈的悲绝,那一双双绿色的狼光悄然潜近。我拍打着黑嘎的肩脊,大叫起来--“黑嘎,跑啊!跑啊!我们不能在这里等死!”
黑嘎呼呼地大喘粗气,在原地打着圈,同时发出悲愤的长鸣。就在这时,迎面飞窜而来三只狼,呼声大作地扑向黑嘎,就在瞬间,黑嘎突然前蹄腾空,一纵身飞越过去,前蹄将一只扑上来的狼带出去好远,落蹄时,马蹄将那只狼的五脏六腑都践踏出来了,顿时哗哗啦啦一堆肝肠涂地。转眼间,一股热风夹着一个庞大的黑影扑面而来,我的肩膀立刻被一种尖锐的力量猛力一击,左臂的衣袖被飞跃而来的狼爪撕去了,肩上的肌肉被抓伤,一股古怪的疼痛直钻进心里,接着是热乎乎的血从手臂上流下来。
不知为什么,黑嘎突然倾斜了一下身子,我差点因这种惯性被甩下马去,我拼命地夹紧双腿,抱住黑嘎的脖颈,才没掉下去,我不知道此刻发生了什么,我不敢回头去看,我真怕狼扑上来抓伤我的眼睛,让我什么也看不见。其实黑嘎这时受伤了,只是我不知道而已,它的后臀被狼撕去了一大块,白骨都露在了外面。
尽管这样,黑嘎还是坚持着带我逃出了狼群的追杀。
不知跑了多久,耳边的风声渐渐小了,黑嘎奔跑的速度也在渐渐减缓。我抬头朝前看,发现天边有一丝的亮光,渐渐地,我看见了树,看见了牛羊,有影影绰绰的村子在昏茫的天光中浮动……我甚至闻到了水的清甜和面饼的香气……
我突然感到天塌地陷般地下沉,我几乎与黑嘎同时跌倒在地。
就在这一年进入秋天的日子,我随队里的人去牧场送粮食,在路过荒弃在戈壁中的一口枯井时,在井旁看到了三副白色的骆驼骨架。井旁有七棵酸枣树,树上的叶片已被秋风吹落,伸展着光秃秃的枯枝。
我站在井旁,抬头望着天空,一群秃鹫在上空盘旋,尖声叫着随时都可能猛扑下来。找想,当初它们一定是这么扑向尸骨未寒或者是正在痛苦中挣扎的骆驼的。
我轻轻地打了个寒颤,低头看着三副骆驼骨架,想起风暴来临的那一天上午,戈壁深处行走的驼队……那一天,那一群迤逦而行、背映太阳的驼影,给我留下极深刻的印象,看到这堆堆白骨,自然就会想到它们。
它们最终没走出戈壁。
沙漠将永远保持沉默……
可是就在这一天,我在枯井旁的沙土里发现了那一杆老枪,那一杆曾属于土墩,然后又属于强盗的那一杆老枪,它被遗弃在井旁的沙堆里,一半露在外面,一半埋在土里,滞重的枪筒沉默地朝着天。它混浊的颜色和浑身的斑痕,令我眼熟,令我怦然心跳,我被一股奇异的力量和奇怪的念头冲击和吸引着,我扑向了它,把它从沙土里扒出来,我看见了枪柄上用火烫的两个字--土墩。
我的血液顷刻间凝固了,强盗的形象一下切入我的脑海--他沉默的目光,在阳光下闪烁的洁白的牙齿,他抚摸我的长辩时那种不易察觉的柔情,涌进我的心里……强盗将我从沼泽地救出来之后,分手时他把这杆枪送给我,说是从一个叫土墩的人那里用两瓶白酒换来的,送给你,在危险的时候准管用!
强盗的话语在我耳际不断地回响,我回头望着遥远的天边,心灵深处似乎裂开了一条缝,一种声音从心里发出--强盗,你在哪里?为什么将枪遗弃在这里?我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我将目光收回,落在井旁的三副白色的骆驼骨架上时,我的心痛楚地抽搐起来,我悲枪地仰望苍天,我想,强盗,你在哪里?你真的遭到不幸了吗?
我不断地抚摸沉默的枪筒,多么想在它那里得到回答,于是我眼前出现幻影--土墩、朵尕、强盗,他们的形影在浩渺的深空中旋转,土墩说:我多想送你一杆真枪,在你害怕的时候,放上一枪……土墩被冻伤的脸、裂着血口的嘴唇,不断地在我脑海里出现消失,消失又出现。
我想,冥冥之中,究竟是一种什么东西,在永远不停息地转换,在永恒的空间里飘浮,令我看不清,捕捉不到,但是,它又使我真切地感受到,它与我生命的息息相关。这杆老枪,在历尽沧桑变故之后,为什么又悄然地回到我的身边,让我在这荒芜人迹的地方发现它……这个地方也许是我千载难逢路过的地方,可是它使我在千载一遇的机会里,让我靠近它、发现它、重新拥有它……
我再次回头遥望天涯的路,我再次想,强盗,你在哪里?我潸然泪下,泪水滴在枪筒上,我知道,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在悄然地向我靠近,它在永恒地寻找我……
这一年的冬天,下了几场透彻的大雪,戈壁滩被厚雪严严实实覆盖了,天和地似乎冰结在一起,使整个一个冬天显得沉闷而漫长。
汉巴在下第一场雪之后,带着秋莎去上海了,走之前他将黑嘎交给我管理。汉巴将马鞭和饲料棚的钥匙交给我的时候,脸上所呈现出的那种无奈和痛楚的表情,使我于心不忍,我不知道对这个男人说什么好,只好说:“放心吧,我会照顾好黑嘎的。”
汉巴气喘吁吁地说:“并不是那个意思,我知道你能管好它,可是,可是……”汉巴瞪大眼睛望着我,然后又转首望着马厩里的黑嘎,痛楚万分地摇摇头。
我说:“不放心就把它带走,和秋莎在大上海的街上骑着它,那多气派。”
汉巴听了,就忍不住笑了,脸上的皱纹一环扣住一环,显得比往日苍老了许多。
汉巴带着秋莎走时,我骑着黑嘎去县城的车站送他们。车开动时,汉巴望着黑嘎那种眼神,又痛楚又无奈又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我愤怒得真想朝汉巴的那副面孔狠抽一马鞭。可是我站着没动,我理解汉巴,他如果不讨秋莎这个老婆,也许现在还是光棍,成天与他心爱的黑嘎相依为命地在一起。
我想,这是汉巴命中注定的。
这一个冬天,我几乎每天与黑嘎呆在一起,每天下午骑着它在雪原中奔跑一阵,算遛马。在天黑之前,让它进树林里啃吃一些枯树皮,我便倒在雪地里,大声地与黑嘎说话,有时也问它想不想汉巴?黑嘎这时往往都仰起头“哞嘿嘿”地叫几声。
我沉默起来。黑嘎走近我,用吻部拱我,我顺势在地上打了一个滚,滚出去很远,躺着不动了。望着灰蒙蒙的天空,胡思乱想一阵,从地上站起来,朝黑嘎走去的时候,对它说:“秋莎现在不知怎么样了?她病得很重……”黑嘎闪动着眸子望着我,没作任何回应。
冬天快结束的时候,汉巴和秋莎回来了。先前我并不知道他们回来,是这一天中午,我去马厩给黑嘎添饲料,路过汉巴家院时,发现他院子前有一串串零乱的脚印。我站在院子外喊了一声,门立即就开了,汉巴走出来,冲我迫不及待地打着招呼,说:“我已给黑嘎添过饲料了。”说黑嘎这个冬天比哪一个冬天都上膘,皮毛都亮铮铮的!
汉巴一脸的喜气,走近我时,脸上持续地挂着笑。我发现汉已消瘦了许多,眼眶深四下去,尽管脸上笑着也掩饰不住内心的焦虑和忧愁。
我正想说什么,秋莎从屋里走出来。她还是与以往一样弱不禁风的样子,眼神忧郁,脸色苍白地望着我。
秋莎对我露出细而密的牙齿,仍然是那么妩媚地笑笑,她说:“你和黑嘎都长胖了。”
我不置可否地转动着脑袋,看了一眼马厩的方向,我说:“该遛马了。”我便匆匆走掉。
我拉着黑嘎从马厩里出来,朝戈壁滩走去的时候,汉巴走来了,他告诉我,说秋莎患的是绝症,医生说这病很难治好。
听了汉巴的话,我内心震动很大,我说:“怎么可能呢,秋莎怎么能患绝症呢?她这么美丽……”
汉巴哀伤地摇摇头,伤心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我本想安慰汉巴几句,可是我心里被什么堵住,同样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接着春天就来了,整个戈壁都洋溢着冰雪消融之后泥土的腥味,仿佛也夹杂着草根萌芽时的清香味,去年牲畜们留在荒野中的粪便随着天气转暖开始发酵,飘出浓浓淡淡的畜肥味。一切都被春风吹拂着,一齐在阳光下飘荡,总之,戈壁滩的春天是一个杂味纷呈的季节。
太阳一出来就被漠风狠劲地吹着,阳光被吹得一尘不染,朗然地照耀着戈壁和草原。这时候成批的牛羊马如同海浪一样从你眼前翻卷而过,它们被赶往天山牧场,因为它们的身体被春风暖得咕咕作响,它们在这样的季节躁动不安。它们匆匆而过的蹄声,使沉寂了一个冗长冬天的戈壁开始喧闹起来。
春天是牲畜们交配的季节,黑嘎在这个春天显得格外烦躁不安,它无端地嘶鸣着,前蹄焦灼地叩响脚下的大地。我走近它,它用吻部嗅我的头发,发出声声低唤,黑嘎很不安也很悲伤。它用头蹭着我的肩,它想让我牵它出去,它无法忍受马厩对它的约束。我抚摸着它,它美妙修长的脖子轻轻地摆动,坚实的肩头和柔顺的皮毛都发出一种轻微的战抖。
我无奈地望着汉巴,汉巴也显得烦躁不安,他大概因为秋莎的病,被折磨得面黄肌瘦,黑嘎无端的嘶鸣使他急躁。他大声地吆喝或者怒骂黑嘎,黑嘎愤怒地扬起头,呼吸急促地鸣叫,汉巴放好马鞍,跃身上马,头也不回地朝林带的方向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