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儿们对着我发一阵呆,然后转身朝胡杨林奔去。
我望着隐去的羊群的影子,心里涌出巨大的悲枪,原来人与动物之间存在着那么不可逾越的鸿沟,动物在什么样的情况下都能感知大自然中暗藏的杀机和凶险,而人不能,不能的原因是,上帝将说话的能力赐给了人类,却把人辨别真假和预测灾难的神经抽去了,而上帝不让动物们说话,却把感知灾难的敏感神经给了动物。上帝让人尽情地制造语言和哇啦哇啦不知疲惫地说话,可是他们末日已经迫在眉睫,人也浑然不觉,因为人总以为语言能拯救世界,语言能拯救灵魂,却不知人类从制造了语言那天起,人就不知道为何物了,陷入语言所致的痛苦、困惑、迷茫、无知和毁灭之中。人类为语言而存,为语言而毁,上帝往往在这个时候就对人类意味深长地发笑。
我深深地感到了人脚下的这片土地是多么的没有根基啊!人在大自然面前的渺小、可怜和可悲,生命在一瞬间失去时的脆弱和无奈。
我由此想到了活在这个世界所有的亲人,我想到了金,金站在遥远的地方唱那首歌的样子……我开始流泪。我为自己从此见不着他们而感到无限的悲伤。泪水从我的脸颊上滚下,滴进草丛里,通过草根又流进黑色的泥土里……
我发现草缝里有许多生活得十分快乐而安详的小昆虫以及小动物。比如一群叫不上名的形状如龟的绿色小甲虫,在草根与草叶之间爬来爬去,像一个心神安然的人在散步似的。一些青草虫,扭动着肉乎乎柔软的身子,在草茎上忙上忙下,偶尔在途中碰到一两个同类,还互作亲热状,很像人类的亲吻。最活跃的是一种长身段的黑色的蚂蚁,由于它的体积比别的昆虫大,它肆无忌惮地迅速地翻越一棵又一棵小草,从小草的顶尖弹跳而起,落在一群青虫的家族内,引起青虫家族的一阵惊慌,使青虫四处奔逃,蚂蚁对此莫名其妙,然后不屑一顾地大摇大摆地走开,青虫们才茫然四顾地回到原来的地方。也许蚂蚁比别的昆虫灵敏一些,更关注人类的一些问题,它们很快发现了一具横卧在它们这片乐土上的庞然大物,而且从这具庞然大物的体内散发出一种它们闻所未闻的气息,它们明白这是来自人类的气息,它们立即警惕起来,并用它们特殊的方式,召唤成群结队的蚂蚁,将这个怪物团团围住,然后它们开始爬上人类的躯体,在人类的服装以及肉体上进行了严格的审视和搜索,它们觉得庞然大物不过如此而已,于是它们聚在一起,交头接耳,像在开一个秘密会议,大概是商议怎么将其搬进它们的安乐窝里去,商量的结果是,一群蚂蚁钻进我的头发,拖着我垂地的发丝,像河边拉纤人似的,奋力地朝着一个地方拉着,另一群却拽着我的衣服朝着同一个方向拉,气势之浩大,令我惊心动魄。
我哀衷地看着瞎忙的蚂蚁,就像上帝站在人们的头顶上空看着人类一样,悲哀之至,无以言表。
我想,蚁类真能用它们的力量将我从沼泽中拉出去,那该多好啊,上帝也不知该怎样来评判这件事。
我微微仰起头,望着那一片胡杨林,发现太阳已从胡杨林中斜了下去,使胡杨林呈现出海市蜃楼般的虚幻。我想,天要黑了,太阳要从这片土地上沉下去,我要随着黑暗沉进这万丈深渊。一股强大的恐惧和紧张从心里冲出,我不由自主地全身痉挛起来,我感到了半身已经僵硬麻木,已不再属于自己。我突然想到了从前在一个外国人写的小说里看到这样一个故事,一个人掉进沼泽里,先是一条腿和一支胳膊陷进去,人成了悬浮状,他用剩下的另一只手死死地抓住沼泽地表皮植物,但是另一半身子在继续往下沉。就在这关键时刻,一只水老鼠从他身边跳起来,水老鼠的体积很大,足有两斤重,龇着锋利的牙齿,朝他露在外面的那只手狠咬一口,一种剧烈的疼痛使他浑身大幅度地震动,整个身体呈腾飞状,与此同时,那只受伤的手抓住了水老鼠的后腿,那是条肥美的腿。他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死死地不放开,惊慌失措的老鼠拼命地往前窜,这个人就借助这一微弱的力量朝前移动,另一支下沉的胳膊从淤泥中扒出来了,他双手拽住老鼠的腿,另外借助另一条腿平衡成三角形,支撑着逐渐下沉的身体……一寸一寸地从沼泽地里爬出来,到了岸上。那只老鼠已死在他的手里了,他很庄严地将这只救他一命的老鼠埋了。后来这个从沼泽地里爬出来的人成了一位着名的人物,他就将他居住的那座城市命名为Ktont(水老鼠)。
这个故事给了我很大的启发,我目前的处境与那位外国男人不同,我的面前没有老鼠,只有一群寻食的小昆虫,然而我的双腿陷进淤泥里了,只是上半身悬在地面上,幸运的是我腹下正好是一团盘根错节的植物根茎,不知在这里缠绕了多少年代,它们像僵尸一样凝固在这里,坚实地顶着我的腹部,可是我的四周都是网状的草皮,我做任何一种努力都是徒劳而危险的。我面临的这片沼泽,是潜藏在一望无际的草皮下面,千丝万缕的草根网住了这片杀机四伏的土地,并且牵一丝而动全身,任何一条破裂的缝隙都会裂开蠕动的大嘴,将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吞下去,然后又悄然合上。
然而我已经丧失了像那一位外国人一寸一寸爬出去的意志力。我唯一的意识就是不能动不能挣扎,连呼吸都要轻轻的,因为我的身体已经深刻地感受到我身下的沼泽已经难以持久地承受我的重量了。我的身体已经僵硬,惟有灵魂还附着在我没有热气的身体里。我面对即将来临的死亡,深感生命的脆弱、渺小和无奈,我想,这里会有水老鼠出没吗?会有人路过这里并发现我吗?有人说死亡对任何一个人都是公平的,此时此刻,这种死亡对我如此短暂的人生是公平的吗?我内心悲绝得风起云涌。
就在此刻,我听到一种细小的微弱的声音,通过我紧贴着的地皮传来,我将耳根贴在草皮上,我的确听到了从远处波及过来的声音,而且这种声音由小变大,由弱变强,使我濒;临死亡的心,骤然狂跳起来,求生的愿望被这种声音挑到了沸点。
我艰难地抬起头,寻望着远处,我看见了从胡杨林的前方飞奔着一匹棕色马,像一道闪电,直刺进原野。当这匹马越来越近时,我看见了骑在马背上的男人,只能看清他是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的人,但他的五官表情却十分朦胧,就在他靠近胡杨林的那一刻,突然离沼泽的方向向另外一方跑去,旋即男人的后背朝着我。
这种现实强烈地刺激着我,我对着那即将消失的背影发出一声尖叫--啊!声音如同利箭,刺破了荒漠的天空,宁静的空气也为之震荡开来。
马背上的人显而易见地听到了这种尖利的短促的叫喊,他策马减速,将马头调转过来,面对着沼泽地的方向,他在倾听,目光在搜索和寻觅。
我的双眼,死死地盯着马背上的人,我想再次喊叫,可是我已经失去喊叫一声的力量了。
马背上的人走过胡杨林,来到沼泽地边缘,他茫然四顾,他在回忆刚才的声音或者在怀疑自己的感觉。
我蓦然感到喉部发热,一股血腥从喉咙里窜出来。我张大嘴,喷出一柱鲜血来,滴在眼下的草地上,我明白这是刚才突发的叫声太猛,气流刺破了咽喉。
我终于在那个男人旋即转身的瞬间,举起了一支僵硬如同铁棍一样的手臂,我感到自己举起的不是一只手,而是在扛起一块千钧巨石。
然而这只手,将那双寻找的目光吸引过来了。他看到了陷入沼泽地里的人以及那只有生命意识的手,那只手在呼救。呼救的手在强烈的阳光下格外醒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