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过野心吗?他从来不嫌自己的野心太大。他相信,这种构建一旦成功,它的平均工作量相当于几百个信息整编参谋和几十个经验丰富的情报分析员,也许它并不能做出十分准确的判断,但至少它会为基层参谋提供一个可靠的参照系统,也会实时标出危机可能发生的热点区域。设计的过程就是扩充和验证的过程,需要大量的非观测性数据来提供判断的依据。在特列霍夫的操作平台上,它们表示为一排排的选项栏,一些包括地貌地理特征、人文环境、资源态势等诸多数据的表格。特列霍夫将一些内部数据输入其中,显示屏上便显示出相应的亮点,示意那里的危险指数,点击它,便可以看到系统推理的所有要素和步骤,同时调看卫星画面和其他数据的详情。输入“卡斯特拉共和国”,处理器开始高速运转,将最新的数据同它自己录入的大框架--国际局势和俄罗斯政治形势,包括粮食价格和油价等诸多因素比对参照,给出了一个它自己的判断。亮点是橙红色的,说明它是一个较高级别的不稳定区域。判定结果显示,该共和国的政治局势在一段时间内不可能出现大范围的动荡,但经济现状会发生很大的改变,因为它的地下蕴藏着巨大的石油和天然气储备;监控台上的大机器开始嗡嗡作响。卫星扫描画面已经在屏幕上显现。时间是上午十点一刻,监控卫星可以窥视到地表的任何动静。森林里的一股炊烟,高速路上的追尾事故。有时候,它还可以展示出没在某些特定路径上的小型车队和行人。实际上,单独的信息采集方式早已在俄罗斯边防部队服役多年,但特列霍夫发明的不同之处在于,他关心的是所有单独个例整合在一起所获得的意义。特列霍夫需要开发出一种地面资料、卫星数据以及网络信息相互结合后形成的逻辑智能。他设计的整个平台能够自动推演、判断热点地区态势,成为一个真正的自动侦探判读系统。
今天他的任务就是实地考察一下“希尔诺夫案件”的可操作性。虽然这个案件看上去是一个简单的死亡事件,并不牵涉任何外来力量,但特列霍夫要从历史和地理两个方面分析它,从他的大坐标系--时间和空间两个参照点切入,寻找相关的线索和破案要件。这个想法鼓舞着他,让他毫无倦意。他要先从一个小区域开始推演他的假设,测一测这个系统的灵敏性和可靠性。
机器闪烁了一阵,显示器蓝色的背景上,弹出了一个输入框。
他将所有相关信息链接输入电脑,一阵噪音显示这些数据被系统化,处理器在繁忙工作,整合它们,做出推断性的结论,再交给另一个程序进行推演,最后自动将事件关联的危机点输入卫星任务,监控终端自动找出所有计算推演出的“事件地区”。
卫星图像在慢慢生成,特列霍夫看到环球定位标尺从莫斯科出发迅速向南方向移去。在形象化的数据再生系统中,他的眼前展示的是几千米的高空中的一幅鸟瞰图--图像的幅员巨大,但却十分清晰,在焦点区域可以作十几倍的放大拉近。他像一只飞翔在俄罗斯大地上的苍鹰一样,任眼前的景物快速闪过,但眼睛里并不放过那些既定的目标区--人迹可至的关隘、通道和行政意义上的险要和规划地带,以及那些历史上发生某些较大人类事件的区域。在通常尺寸下,它们仅仅是一颗颗红色的斑点,特列霍夫可以一个个激活它们,放大观察。
卫星图像继续带着他向山谷的纵深地带挺进。特列霍夫用鼠标沿着这条线滑行下去,把那里的地形地貌一一标记。卫星图沿着俄罗斯西南部大铁路的中心干线,那条线在群山之间蜿蜒穿行,越过条条隧道,标志线在山体隧道中变成了红色,随之出现的数字是隧道的长度和山体的高度。特列霍夫将信息集中在卡格拉荒地最深处,将卫星图像驻留、放大,红色的线条演变成了多条更接近形象的铁道线,甚至可以看到那些残缺和废弃露天铁道,因为它们突然失去了连贯性。特列霍夫将这段图像完整拷贝到硬盘上,作为进一步整合的数据源。卫星图像就此停顿下来。这个电子侦控、预测平台只为他提供了一个方向,但它无法从现有的信息中分析出任何判断。
这就是卡格拉荒地上的一切。虽说卡斯特拉共和国是国际性的热点,但这片山地的相关数据并不充分,在卫星图上,整合系统并没有做出太多标注,有的也只是一些低级别的网络信息。特列霍夫盯着这块空荡荡的区域出神。在他心中的视野里,这块地方已经写满了不同的标记,有的是传说中的怪兽图形,还有只言片语的传说,更多的是红色的问号。他的脑子里闪过大量的未经处理的信息,他还必须翻阅那些藏在档案馆里的未解密的历史资料。
特列霍夫明白,他接下的这个案子并不好啃,至少整个系统对他的信心提出了疑问。不过,系统图像停止的地方,难道不恰好是对他的一个提醒?卫星看不见地底下的一切,而希尔诺夫的工程深埋在大山深处,岩层下面。那些半个世纪前建设的隧道让这里的一切变得扑朔迷离,难道那里真的埋藏着什么秘密?
他相信自己的发明,更相信自己的直觉。
周一,斯季瓦的手机闹钟在八点三十分响了起来,这时他已经在匆匆准备出门了。他朝窗外望了一眼,看见特列霍夫的车已经准时等在楼下了。斯季瓦这一夜留在了城里父母的老房子里。一到春季,母亲就去了立陶宛乡下外祖父母那里,她不能忍受莫斯科的汽车污染。的确,虽说这里并不是闹市区,但紧邻公路干线的这座赫鲁晓夫时代六层老楼已经显得越发残破,夜晚的喧闹也不时侵扰它,除了进城的集装箱货车,就是飙车队摩托车的加速轰鸣声。不过,这里的住户早已习惯了这些,何况斯季瓦忙乎了大半夜才睡,根本听不到窗外的吵闹声。
特列霍夫的银灰色沃尔沃是八十年代初的型号,外表已经显得有些破旧,但里面却另有天地--所有能改动的机件差不多都经过一番革命,七拼八凑出来的仪表盘模样怪异,上面多了几块不明用途的仪表;座椅全部是九十年代的新款式,安全气囊也是全新的。车窗前面还有一个带屏幕的小匣子,大概是一种视频对讲机。后座上放着一只大个儿玩具熊,成了车里唯一人性化的点缀。
一天前特列霍夫已经把整个事件的基本情况做了备份传给了斯季瓦。斯季瓦便立即开始着手他的那部分调查。通过一个银行系统的相识,他看到了希尔诺夫所有账户的往来,有了一个重大发现。希尔诺夫虽近垂暮之年,但近来账户上的金钱往来却十分频繁,数额也越来越大,他名下的存款竟在一年内上升到了九位数。希尔诺夫曾于苏联时代发明过几种挖掘设备,有些用于煤矿的开采,政府或者机构不时会向他支付一些生产新机器的费用,但那些款项微不足道,时有时无。如果放在今天,这类发明足以让人一夜暴富,但事实上希尔诺夫的发明大部分早已现代西方通用型机械所超越,苏联时代的设计绝大部分已经淘汰,绝无可能为晚年的发明家带来如此多的进项,再说,这些现金来自几个固定的个人户头,完全不像是公开经济往来。这些情况出现在一个年逾花甲的老人身上,实在有些不可思议。最可疑的是最后,也是最大的一笔钱,竟然是在几天前,也就是希尔诺夫去世的第二天从国外的一个账号汇入的。
斯季瓦顺着这条线索继续摸查,发现了提款的代理人。这个人并非平常人物,而是死者早年的学生,着名的建筑家和画家斯卡契科夫。特列霍夫熟悉这个名字,是因为眼下莫斯科的商业区“马涅什”广场上张贴的那张巨幅海报--正在进行的一场中央公园招标方案的显赫位置上就有这个名字。他看来很可能成为中央公园的主设计师,而这个人恰恰是托管希尔诺夫生活事务的那个“尤里卡建筑师协会”的负责人。这又证实了特列霍夫掌握的基本情况完全属实,希尔诺夫的确有一个亲信般的人物,他躲在幕后,很可能在利用老建筑家的身份进行着某些秘密的交易。到此,两条线索合二为一。
特列霍夫驾驶着车子朝市中心的卢卞卡总部大楼开去。汇报完自己的发现,斯季瓦说:“也许希尔诺夫留下了什么值钱的财产,掌握在这个‘尤里卡’手里。”
“他的死一定事出有因。”特列霍夫说,“说不定还是些无形的资产。最简单的推测是,希尔诺夫并不清楚这些遗产的存在,或者说,他并不了解自己银行户头的使用情况,矛盾就出现在这儿,这也就成了他的死因。这符合谋杀的要素。”
“他们需要从这个退休老人那儿得到什么?我们没有答案,但那一定是十分重要的东西,否则,他们不会有意遮掩这个意外,也不会有人专门删除了数据库中有关希尔诺夫的大部分内容。因为他们知道的东西很多,”特列霍夫接着说,“多少东西是有用的呢?在这些人看来,很多东西都可以升值几万倍。苏联时期的东西,越来越时髦了。想象一下,如果你是一个杀手的话,对付一个老年人不用太多太复杂的手段,几乎不用在意他的存在,他可能要找的并不是一个明显的东西,那么,杀手,或者窃贼就要从他那里得到很多的东西。这个窃贼可能还是死者熟悉的人,甚至是特别亲近的人。不过,希尔诺夫很可能并不合作,他没有把这些东西给他们。也许他们得逞了,但出于必要,他们还是杀了他。我们需要得到更清楚的证明他的死不是意外。这一点,看来必须到死者的住宅里去找了。我们还不能忘了希尔诺夫的历史,他的所有的辉煌都留在了卡格拉山地,到底那里还藏着什么秘密?现在,这块地方实际上是一个潜在的热点,不只是俄罗斯的热点,还是全世界资产巨头觊觎的地方。当地人文历史极端复杂,加上苏联时代所赋予的特殊地位,可见和不可见的历史遗产也有不少。遗憾的是,我们一时并没有意识到它们的价值,让别人捷足先登了。”
斯季瓦暗自佩服。他什么时候能养成这种全局视线呢?
“要是有我们的人亲自调查一下就好了。您下面的眼线……”斯季瓦欲言又止。
“你是说格尔穆特?你知道,一个老牌侦探的脾性是不太容易改掉的。只要有适当的回报,他就会像加了机油的老车一样,一直开到散了架。我们已经决定分头行动,相信他不会空手而回的。”特列霍夫满有把握地说。
市中心的卢卞卡广场的内务部后勤办公联合体大院。这是一个五十年代兴建的新古典建筑群中的一个,整个院落栽满常绿乔木,树丛中点缀着一座座古典雕塑和巨大的雅典式人体雕塑,跟这个院子主人的身份似乎不太协调。进出这里的人看上去全带着阴郁刻板的脸孔,跟监控中心相比,这里的气氛更是森严可怖。
内务部直属档案馆在整个院落的最里头,是一座黄色的五层小楼,现在,这座档案馆已经部分地对外开放,为媒体和有限数量的学者提供苏联时期档案的查阅服务。小楼的地下室藏有五十年前国家建设时期的建筑档案。内务部只有少数人了解这部分档案的存在,其中有些涉及国家机密,因此进入地下室需要内务部首长的特别许可。
与小楼华丽的欧式外表不同,它的内部显示的是九十年代粗劣的装修技术。楼上的几层都是大大小小的办公室,鱼骨一样分布在走廊两侧,穿着淡蓝色制服的公务人员走进走出,把门摔得砰砰响。那门上都有一个铝质密码锁,上面有七八个数字按钮,这种门锁实在不错,上面有六个号码,里面的人只需记得这六位数字的排列,就能进出这间办公室。这种斯季瓦十秒钟之内就能破解开的锁,让他想到了童话世界里简单的智力挑战,目的只是进入下一道魔法师的大门。地上铺的是黄色的地板革,在边缘和拐角处已经翘起,露出下面的复合板材的黑色污渍。这种地板踩上去像是空的,好像下面有什么夹层。穿过狭窄的走廊,左右拐了一次,他们才最终进入地下室的入口。一个岗楼式的小房间权作门卫,将自由活动的楼上和较为隐秘的下层空间一隔两段。
特列霍夫向小间里的军官出示了一下自己的证件和一封盖有钢印的特别许可证,年轻的军官仔细打量了他们一下,才机械地按下了电动门闸,将他们放了进去。
他们是这里的唯一访客。档案室跟这座大楼的其他地方迥然不同,内部显然经过了整修,显得十分宽敞明亮。墙壁上安装了先进的防护层,空气也经过了过滤,显得干爽清新,没有斯季瓦想象的故纸发霉的味道。大厅里规整地排列着几十排开放式档案柜,上面摆满了一个个淡绿色的文件匣。斯季瓦很快搜索到了五十年代的建筑档案,那里头有莫斯科第一批建成的地铁和城建的所有材料,甚至建筑草图和施工细节。特列霍夫把搜寻细节的工作交给斯季瓦,自己查看那些涉及卡格拉山地隧道建设的档案。
特列霍夫担心自己无法找到更多有用的东西。苏联解体后,卡斯特拉共和国的自治派一直争取对那片山地的全面支配权,同俄罗斯中央政府形成了不可调和的对立态势。不过,虽然名义上联邦政府控制着这块地方,但实际上这里早已被不同的势力瓜分。苏联时期的历史已经变得扑朔迷离,但这里一直是苏联国家战略的重点,也许这些档案还没有公开。当初的隧道建设者们在这里遇到了什么,具体做了些什么,这是特列霍夫急切需要知道的。
“您以为会在这些档案中找到线索吗?”斯季瓦从一堆堆案卷中探出头来,小声说,“我已经开始晕头转向了。”
“也许找不到任何有用的东西,但这也是一种收获。”特列霍夫轻声一笑,“先了解一下当年档案的编排方式。你知道,这些档案的管理是非常严格的,有严格的分类,分类中有各自的格式,如果按编年史记载的话,那么其中的内容在一个阶段内都有相同的格式,就是说,在什么大事也没有发生的年份,档案也就按惯例编排。一九五三年斯大林去世,那一年的事件出现了若干反常的,不按照档案格式的情况,还有,苏联原子弹发射的一九四九年,也有类似的情况发生。重大设施建设的档案也有固定格式,也许更繁杂,包括资金投入多少,领导成员组成和具体工作派遣等等。如果某个格式缺失,或者完全省略,那一定是当时出于某种目的而有意为之。我们要找的就是那些不同的东西。卡格拉荒地的工程耗费巨大,时间很长,中途遇到很多困难。应该有不少格式以外的文件档案。”
斯季瓦煞下心来搜寻者,翻阅着,但就是找不到一九五三和一九五四年的隧道建筑档案。其他年份的一应俱全。从中断的情况看,似乎它最近才被人取走了,而建筑师的档案中,只有表面的一页还留在卷宗里,其余皆不见踪影。
“这已经很说明问题了。”特列霍夫说,“这个年代的资料是不可能被轻易销毁,不可能什么也没有留下。”
“如果不是微不足道的东西,就是最最重要的东西?”
“对。只可能是这两种情况。”特列霍夫点头肯定斯季瓦的判断。“那个地区地处边境,据我掌握的情况,南方的邻国很可能有一个武器黑市,尚未被任何国际组织掌握。世界黑市上的交易,有两种东西最贵,最抢手,是完全能装在一个手提箱里的东西,一种是毒品,另一种就是苏联时期的各种资料,或者武器的资料,核爆炸的资料和制造过程,或真或假。但总有人在贩卖。”
二人走出档案间。地下室的门卫乜斜着眼睛看着他们,默默在登记簿上画了一笔,打开门闸,放他们出去。
上了车,特列霍夫好长时间都没有说话,车沿着正午拥塞的车流缓慢朝监控中心的方向行驶着。直到上了大环的快速路,他才说了一句:“在事情没有理出头绪之前,我看你还是先不要跟小组的人说明去向,最好先告一个短期休假。再过两天就是希尔诺夫的隆重葬礼,看来我们不能不迎面出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