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须尽快把信息传给他们!
斯季瓦想着这些问题,不觉间忘了伤口的疼痛,他要立即做些案头的工作,哪怕这些动作暴露了他的具体位置。
一缕阳光停在小木屋的窗棂上,好像在犹豫,没有主人的许可该不该进来。小屋依然冷气逼人。但这一夜他惊醒了好几次,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合了一会儿眼。他看了看表,时间刚到六点一刻,是腹中的饥渴弄醒了他。
他起身到厨房为自己烧上一壶水。电炉让他当做了取暖设备,在射进小屋的阳光下,看上去是白色的。经过一夜的干烧,一个电炉盘烧出了裂纹。小屋里很快溢满了水蒸气,他喝着开水,一边搜寻着屋里能带走的东西。他要尽快想好下一步该怎么办,不能继续留在这儿浪费时间了。
时间已经是早上八点,这是每天他上班的时间。就在这时候,放在桌上他自己那部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斯季瓦看了一眼号码,是中心监控组长罗曼的手机。他按下接听键。
“斯季瓦吗?你在哪儿,斯季瓦?”罗曼的语气平常。
“你好罗曼。我……我还在忙自己的事儿,”斯季瓦清了一下嗓子回答,意识到这是他将近二十个小时里第一次开口说话。“有点儿私事儿……你知道,我在给我的姑母办过继手续,孤儿院这儿总是这手续那验证的,一时半会儿还完不了……”
“嗯。那今天你过来吗?”罗曼似乎并没在听他的解释。
“我的休假还有一天,怎么,有什么特殊事情吗?”斯季瓦说,心里急于挂掉这个电话。他们是不是已经测到了他的具体位置?如果昨晚他一个小时的手机操作没有让他暴露目标的话,那么他们也完全可以通过这次通话探测他的位置。
“休假的事儿以后再说吧,尽早过来,有些事儿要处理,”罗曼犹豫了一下,说,“上面还有人找你。”
“谁?谁找我?”斯季瓦警觉起来。
“是……特列霍夫。”
“今天早上?”
“嗯……你赶快来吧,班上已经排不开了。好吧,等你了。”罗曼公事般地说,然后就挂断了电话。
特列霍夫?怎么会?特列霍夫现在到底在什么地方?他也许躺在某个急救室,甚至……不,这绝对不是真的,有人就是要置他于死地,他们已经得逞。现在,这个暗中的敌人要想方设法收拾残局,一定急于找到他这个参与者,找到这个幸免于难的人,用同样的手段除掉他。
斯季瓦木然地盯着挂断的手机,时间显示电话不到一分钟,是罗曼挂断的电话,他并没有侦测他位置的意思?斯季瓦的大脑像高速运转的电脑,紧张地思考着。电话来自监控组,他自己工作了两年的岗位,这说明了什么呢?上级领导是否已经知道了这起车祸,知道特列霍夫罹难其中吗?对斯季瓦的活动呢?这个新组建的“特别行动组”到底有多少人知道?
另一方面呢?那个躲在暗中的人,他当然十分清楚季瓦的加入了调查,他们不会让他单独逃掉,一定在竭尽全力寻找他,好把他除掉。
如果两种可能合二为一呢?特列霍夫的上司是谁?他提到的那个老战友,马克西姆·斯米尔诺夫并不属于内务部,甚至也不是地方警务部门的高官,他跟这个案子有什么关系?要置他们于死地的是一个人,还是一个组织?也许某个上层机构已经对他本人正式提出指控,拟定罪名,签发了公开通缉令?那么,罗曼对此知情吗?虽然107公里的交通事故处在他们监控的范围内,它甚至是昨天最重大的交通事件。他们一定看得见一切的--金属车身顿时化作五彩斑斓的碎片,漫天飞舞,似乎物质以这种极端的方式回归造物的原初状态,然后是腾起的火光,爆炸和浓烟。这一切在监控台看上去,十分壮观。日复一日监控让他们对流血和死亡变得漠然,反倒调动了某种兴奋情绪。斯季瓦从没有想到自己也成为监控镜头下的演员和牺牲品。107公里上的连环事故一定不会逃过同事们的眼睛,甚至,有心人还会凭经验发现出事的车辆中就有特列霍夫的那辆沃尔沃。
斯季瓦跟罗曼没有私交,这个比他年长的监控参谋一步步从警官做起,最近才获得提升为中校,在整个监控组信誉高,从来不为迎合上司心血来潮的主意改变自己的立场,几年来在他的领导下全组获得多次嘉奖。也许罗曼洞悉内情,揣测出特列霍夫抽调斯季瓦在进行着某种特殊的活动?他在内务部待的时间最长,对部里一切风吹草动都明察秋毫,更何况自己班上的人牵涉其中了。如果他的确意识到了什么,那他会做出什么反应?不,他不会做出什么超越本职的事,监控值班室的电话也同时被监控,参谋们在值班时是没有隐私的。总部的严格规定和各种技术手段,让这个庞大体系的高级别权威不但掌握大局动向,对自己部下的一举一动也了如指掌。就算罗曼决意警告他什么的话,也必定会斟酌行事。
这个电话就是一个暗示,因为他提到了特列霍夫!他完全可以用这个办法提醒斯季瓦注意,而这个办法并不犯规。罗曼要告诉斯季瓦,情况复杂,他要考虑清楚再做决定。
斯季瓦静静坐在炉边,他要用一点儿时间将脑子里的一切复原起来--娜杰日达的钥匙,格尔穆特的小本子,这一切还都完好地保存在他的身上,这些不起眼的东西,很可能就是意义非凡的物证。现在,他需要振作神经,完好无损地复原那些不在手边的东西:那个地质构造图,隧道走向图,他们查看到的不多的数据,要重新在他的大脑里过一遍,让它们在那里扎下根。
他从柜子里找出几件干农活时穿的旧衣服,还找到一顶土黄色的工作帽,是那种社区里常见的水暖工戴的帽子,他把自己的外套装进一个背包,推门走进了凛冽的晨风中。
埃尔贝特已经好几个晚上无法安眠,一个人坐在他大大的设计台前,看着书橱里一部部印着自己名字的论着发呆。那些着作足以证明他多年来在行业中的奋斗和成绩,曾经是他的骄傲,给他带来一次次的荣耀。但现在,他的欲望拖带着他,已经越过了书斋,到了一个让他陌生的所在。这块新领地预示着他从未奢望过的财富和声望,但欲望膨胀带来的折磨和随后发生的一切让他始料不及,百思不解。
一开始,他并没有怀疑过整个事情的公正性。的确,索罗金的权力和依仗是众所周知的,他的一切做得有根有据,由不得他不去合作。但与此同时,他又感到深深的惧怕,摸不清这位高高在上的权力人物后面还藏着什么,他的手里还捏着什么底牌。他要利用他,这他十分清楚,但从索罗金的势力范围来看,他们似乎用不着在他斯卡契科夫身上下太多工夫,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呢?
每天的黎明前,他才能勉强睡上几个小时,但短暂的睡眠却被一连串的噩梦惊扰。他面对希尔诺夫站着,浑身大汗淋漓,但又冷得发抖。希尔诺夫指着他,然后打开身后的一个岩石砌成的洞口,让他朝里面看去,黄灿灿的金银珠宝在洞穴中闪着光,他慌忙爬向那个洞,但他刚探进头去,只听希尔诺夫啪的一声关上了洞门。
他从梦中惊醒,使劲驱赶压在胸口的噩梦气氛,那是希尔诺夫在冥冥之中的诅咒。难道希尔诺夫要他承担死亡的罪责吗?
十几天前发生的一切一次次在他的眼前回放。那是一次市政建设计划会散场的时候,索罗金在人群里找到了他。这位头发白中带黑的莫斯科警备区总长是政府里炙手可热的人物,虽然人在军界,但在政府中有强大的根基,参政议政的权力绝不下于一个部长。埃尔贝特谦卑地同年长他几岁的索罗金握手,后者对他的创作赞赏了一番,显示了不俗的艺术欣赏力,让埃尔贝特受宠若惊,毕恭毕敬地表示感谢。
“莫斯科的城市应该维护自己的建筑传统,可它的传人已经越来越少见了。”老警察话题一转,笑着说,“我还知道,您是着名的建筑师希尔诺夫的贤徒,是他的义子。”
如果埃尔贝特感到惊奇的话,他也并没有表示出来。像他这样竞争市政资金的人,背景和资质是无法瞒得过内务部的。他们乐于了解他,知道这层底细,对他来说完全是一件好事。
看来这位老牌警察大人明察秋毫,十分了解内情。他告诉埃尔贝特,市政当局并没有完全否定他的设计,但市政改造的预算捉襟见肘,不太可能通过数目庞大的投资项目,但参加这次的环境改造工程会让任何人一夜之间扬名天下,他埃尔贝特应该抓牢这个机会。
埃尔贝特这时正苦于求助无门,这一番点拨让他心里五味杂陈。但索罗金话题一转,又说起了希尔诺夫。
“如果有机会的话,真希望跟他老人家坐下来攀谈攀谈。”
索罗金很快就找到了“攀谈”的机会。希尔诺夫虽说曾名噪一时,但今非昔比,老人无法回绝警察机关的高层人物前来访问。索罗金并没有回避埃尔贝特,他愿意让自己的“新朋友”了解一个警察局长找上这位行将就木的建筑家的理由。在希尔诺夫家的客厅里,索罗金表示希望希尔诺夫讲一讲五十多年前的一桩旧事,其原因却是埃尔贝特闻所未闻:内务部最近曝光、整理了一些陈年档案,这些资料显示,当年建造卡格拉隧道时希尔诺夫的同事、一位建设副总指挥的死亡可能并非出于“个人理想”的原因。索罗金说,他有责任对这段历史进行核实查证,以便给死者后人一个交代。他想从希尔诺夫这里得到第一手材料,了解一九五二、五三年冬春之际隧道建设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问题触动了希尔诺夫最敏感的神经。听到这位特殊客人说完这些,他脸色突变,愤然离座,挥手让仆人送客。埃尔贝特十分难堪地追出门来向警察局长道歉。被轰出门去的索罗金看来并不气恼,他不发一言,但脸上挂着近乎诡异的喜色,还鼓励地拍了拍埃尔贝特的肩膀。
几天之后,埃尔贝特就等来了索罗金的电话。
“埃尔贝特·亚历山大洛维奇,您的老师已经平静下来了吧?我希望老人家经受得了这种询问,他那天实在是痛苦不堪。”
“您需要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埃尔贝特忐忑不安地问。
“一些资料显示您的义父是一个历史秘密的知情人。呃,不仅知情,他还应该算是主谋。”
“噢?”
“我是指苏联国家的珍宝,埃尔贝特。您知道,那时候二次大战刚结束不久,苏联政府在战时曾将莫斯科的博物馆和皇家珍宝转移去了外地。战后,国家将这些东西运回莫斯科的时候,一部分落到了某些高层的手里,当然,有的记录说这些物品是那些被大清洗的上层人物的家产,这真是岂有此理。它们不属于个人,而是属于国家。当时希尔诺夫正统管着那段隧道的建设,而一个运输支线恰好路过那里。天时地利,让他参与了藏匿珍宝的行动,然后又把所有罪责推给了自己的同事,后者受到叛国罪的审判、处死。后来,希尔诺夫被停职,调离重要岗位,当然也就没法取走那些藏匿物了。这么多年了,他一直把这个不可告人的秘密藏在心里,看来打定主意要带进坟墓了。”
埃尔贝特感到自己拿着话筒的手在发抖,他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您没听他提起过这件事吗?”索罗金问道。
“说实话,我有点儿不相信。”埃尔贝特迟疑了,“我的义父一生不好功名,十分清贫节俭。什么国家珍宝,什么陷害同事,我头一次听说。”
“好吧,那我也希望您是最后一个听说它的人。”电话里的声音有些警告的味道。
“您明白我的意思吗?”几秒钟的停顿后,索罗金又问了一句。
“明白,但……又不明白。”
“您的计划会被市政府批准的,但是您一定要在这件事情上保持适当的态度,斯卡契科夫先生,这是我的条件。”
“您的意思是,不用更改任何预算上的事?”
“您说对了。您知道,对市政府来说,那点儿钱并不算什么。”
“好吧,如果这样的话,”埃尔贝特说,“那,您看我还能做些什么呢?”
“我还需要见到他一次,当然还需要你的全力配合,”索罗金说,“我们必须把那件事情搞个水落石出。”
埃尔贝特庆幸自己有一个机智的大脑,几句话之间就达成了一笔交易。但他同时又有一种做贼的感觉,义父的影子在他的眼前迅速放大,大得有些失真。他竟然一直怀揣着一个重大秘密,他竟然会在那个年月藏匿起属于国家的珍宝!
亲自去跟义父求证吗?不,看到老人那天激愤的样子,埃尔贝特相信他是不会再跟自己多谈什么的,这反而证实了索罗金并非信口雌黄,再说,一切有他这个内务部高官的资格作保证。如果一切属实,希尔诺夫后半生转入低谷的真正原因也就不言自明了。他会在临死前将它交出来吗?他埃尔贝特能做些什么呢?他有本事说服义父改变主意吗?
这件事非同一般。埃尔贝特仔细思考着,就算义父把这段历史告诉他,甚至把所谓的藏匿物托付给他,这里也已经插进了一个索罗金,他是绕不开的。这个索罗金到底在打什么如意算盘呢?电话里达成的口头交易清楚地告诉埃尔贝特,索罗金并非出自什么国家利益来找希尔诺夫的,里面有他自己的利益。索罗金当时说的那个“我们”到底指的是谁?是国家?是某个机构,或者他自己?包括他埃尔贝特吗?难道他们两人成了这个秘密的唯一分享者?不,埃尔贝特不能这么乐观。这个警察头子很有可能出于个人的兴趣和利益,依仗职权向希尔诺夫施压,对此他必须左右权衡,小心为是。
他往希尔诺夫那里跑得更勤了,生怕在他不在的时候那些警察会突然出现。他知道,索罗金已经不再需要自己的引荐了,他完全可以拿调查当借口再次登门。老头子受了这次刺激,显得精神憔悴,常独自坐在书桌前,对着过去的几张旧照片出神。他跟埃尔贝特也很少交谈,似乎把探访事件归罪于他。埃尔贝特想尽办法表示自己与此无关,才勉强让义父的脸色好看一些。埃尔贝特抓住机会,试探地说苏联时期国家丧失了大批转移到莫斯科南部地区的珍宝,索罗金也许为此而来。
希尔诺夫顿时大光其火:
“他那是胡说八道!二战后的珍宝怎么会出现在南高加索?如果他相信这些天方夜谭,那就去那儿开山挖宝好了!”
“如果没有什么宝贝的话,那就更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埃尔贝特小心翼翼说出自己的意见,但不敢触及希尔诺夫的同事被定罪审判的话题。
老人摇着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他没再去理会埃尔贝特,好像识破了他的意图。倒是用人向他透露得更多:几天来希尔诺夫常伏案到深夜,在纸上画着什么,一画就是好长时间,但画完后又统统撕掉,好像不太相信自己记忆力。埃尔贝特细心观察着,偷偷从垃圾桶中翻找出那些撕碎的纸片。
那个凄冷的雨雪之夜发生的一切成了整个事情的转折点。前一天,希尔诺夫的乌克兰用人告假回家,索罗金单单挑上这个雨夜再次登门。索罗金也没有再提需要埃尔贝特全力配合的话,希尔诺夫也不想让埃尔贝特加入进来,两个谈话者把他关在书房的门外。
两个人都不信任他,这让埃尔贝特心里窝了一把火。他有意不去接近书房,独自一人坐在厨房里抽着闷烟。
那是漫长的一小时,但是,当书房的门最终打开的时候,他却听不到那里的任何动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