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魏晋贵盛一时的王谢两大家族,到唐时已灰飞烟灭,昔日的高堂华屋,今已蓬门柴户。有晋一代,王谢两大家族,代有人出,领袖群伦。迨至晋末,王坦之、谢安二人如囊中之锥,脱颖而出,领军王谢,共抚朝政。世人多以为谢安胜王坦之一筹。吾读《世说》,窃以为二人如春兰秋菊,各有千秋。
二人在当时都名动一时,雅量非常。但谢安的雅量,有秀的因素。谢安与人下围棋时,谢玄从淮水边派来的信使到了,谢安看完信后,一声不吭,慢慢地转向棋局,借以平息内心的波涛汹涌,当客人问起战局时,却又轻描淡写地说:“小儿辈大破贼。”神情举止,不异于常。但是,一道门槛,还是泄露了谢安心中的狂喜,《晋书》中记载:“既罢,还内,过户限,心喜甚,不觉屐齿之折。”跨过门槛,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木屐下面的屐齿折了就不知道。人前,悲喜不形于色,人后,得意而忘形。
王坦之,字文度。王之雅量,源出儒家,自然真切,见心见性。桓温废晋帝司马奕为海西公后,改立司马昱为帝,权倾朝野,风向后指,无人与之相匹。桓温曾与心腹商议诛除朝中大臣,拟好名单后,扔给王谢二人看,谢看过之后,一言不发。王看过之后,回掷给桓温,简洁的一个字“多”,耿直之气,如兰如竹,如明之方孝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谢虽贵为宰相,在大是大非上模棱两可,显然是官场老油子,不敌王坦之的书生意气。
但谢也有怒目金刚之时,因为王谢二人的牵制,桓温不能事事如意,桓便设宴,广邀朝中官员,想借机诛杀王谢二人以立威,谢对王说:“晋祚存亡,在此一行。”谢安从容赴宴,席上高声吟唱“浩浩洪流,带我邦畿。萋萋绿林,奋荣扬晖。”桓温畏其豁达开朗的风度,急忙撤走了伏兵,挽晋室于覆卵之时,谢安功不可没。后来,读另外一本书时发现,谢安当时还有几句话,“安闻诸侯有道,守在四邻。明公何有壁间著阿堵辈?”当面点破了桓温的阴谋,并责以大义,弄得桓温尴尬不已,不得不撤走伏兵,少了这句话,则末免小瞧了有攻城野战之功的枭雄桓温。
据传,王坦之在此次宴席上,面露惶恐,受到世人的嘲讽。但我怀疑此说的真实性,就王坦之的家风传承、性格特点,是不会有此狼狈相的。王坦之家学渊源,其祖东海太守王承,清心寡欲,推诚待物,以宽恕为怀。其父位至宰相的王述,性情率直,为政清肃。史书上亦记载王坦之,忠公慷慨,风操严整。简文帝临崩时,欲诏桓温依照周公那样摄政,王坦之却在文帝面前,撕毁诏书,阻止了这件事,另拟诏书,立新帝。家风如是,性格如斯,何来惶恐呢?或许是后人附会,以显谢之气度而已。
风度上,谢胜王,贞直上,王胜谢。二人在朝,像雁鸟一样比翼齐飞,互为补充。但我更偏爱王坦之的书生气。即使骂人,亦温文尔雅,文气十足,不带半个脏字。和尚支道林,刻薄地形容王坦之:“头戴污浊的帽子,身穿粗葛布单衣,腋下挟着《左传》,跟在郑玄的车子后面。” 把王坦之说得一幅狼狈相。王坦之回敬说:“高士必须心情舒畅,不受任何束缚,僧众虽已出家,置身世外,却要天天念经,受到教规的束缚,不能自得其乐。”言下之意,你支道林算不得高士,不要自吹自擂,攻击别人不作一句谩骂语,且言之成理。
大才盘盘谢家安,江东独步王文度。若以花中四君子而论,王坦之似兰,谢安如菊,兰花优雅风蕴,见清正之气,菊则经风历霜,见老辣之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