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平沙落雁》这首曲子,指法你已经练得很娴熟,节奏的把握、情绪的张弛处理,都很到位。”
怀抱琵琶,一双丹凤眼斜睨着面前的乐谱,神态专注的俞明明绷得紧紧的神经一松,比大热天喝上一口冰凉的酸梅汁,还要舒畅。她左手的5个手指依次停靠在琵琶的弦上,保持着半分钟前快速拨动的样子,右手大拇指轻轻抵住琴项,其余4指轻灵地斜向按在弦上,姿势优美、标准。
而她的琵琶教师,著名的W市音乐学院民乐系琵琶教授谢老师,坐在钢琴旁边认真地拨弄一台小型的录音机,将俞明明刚才弹奏的曲子重新播放,一边为俞明明细心讲解。
要知道,谢老师很少表扬学生。她的琵琶教学,素以对学生要求严格而著称。很多艺术院校的器乐专业老师私下开班传艺,为了多招揽学生、多赚些学费,尽量不批评学生,但也未必尽心教学,免得伤了师生间的和气。学生能学多少,就学多少。而谢老师是老式作派,人很清高,既喜欢考察学生的天份,又爱挑剔学生的品德。所谓水至清无鱼,因此,谢老师的私淑弟子为数廖廖。幸而她收徒不看学生的背景、钱多钱少,只要学生肯学、入她的法眼,她就倾力指导,严格训练,不厌其烦,毫无保留。这使得她在业界的口碑极好。
弹琵琶,俞明明的天份不算高,乐理不过关,听力不算好,悟性更比别人差。但谢老师特别喜欢她,待之如亲生女儿,教学、指导非常耐心。这其中的原因,俞明明并不清楚,她也没功夫追究。事实上,心思单纯、少不更事的她也压根没想到要去追究。她喜欢谢老师,也喜欢弹琵琶,这就够了。别的事她统统不琢磨。
《平沙落雁》这首曲子,俞明明学了有一个多月了,却始终达不到谢老师的要求。她很痛苦,也很紧张。这一痛苦、一紧张,反而便她更远地背离了《平沙落雁》的意境。
“《平沙落雁》的趣味,在于天真自在,澹然无争,神驰旷远,意如鸿雁,翩翩起落,了无尘迹。但你弹的时候,心情比较紧张,听上去不是很松驰,更没有表达出旷达随意的精神上的自由。是不是因为你还是太在意指法了?曲子的每个音符都对,但意境完全不对。”
谢老师的一席话,使俞明明脸涨得通红。她微微垂下眼光,不敢面对谢老师和蔼亲切的端详。
“学音乐,声音也好器乐也好,过了技巧的难关之后,就是情感的表达与处理。很多有天赋的学生把力量倾注在技巧上,却一辈子止步于技巧,成为艺匠,没办法成为艺术大师,其根本原因,便是在情感的领悟、表达方面,无能为力。”谢老师谆谆教诲,话头却是一转,“明明,你这么年轻,人很可爱,大家都喜欢你。可是你哪儿来的这么大的怨气呢?”
谢老师的目光,透过眼镜直直射向俞明明的眼睛,仿佛看透了俞明明的心事。
“我活了快60岁,遇到了不如意的事情很多。有时想不开,不过还好,现在都过去了。”谢老师收回诚挚的目光,投向窗外的蓝天白云,“明明,人生还是豁达些的好。我希望你多听听高手的演奏,用心体会他们指尖流淌出的那种……”她做了个手势,代表那不可言传的美妙境界。
“好的,”俞明明羞红了脸,轻轻应道。
上完了琵琶课,俞明明回到学校。这天是周五,傍晚,她背了一个行李小包,乘列车上北京去。明天天一亮,这趟列车正好到达北京。
火车“咔其咔其”有节奏地快速向前飞驰。俞明明坐在车窗边,身体随着车厢的晃动而微微摆动。眼前,夕阳下四月的华北平原一片新绿,黄的油菜花有的已经收割,有的等待收割。绿的小麦和玉米正在抽条拔穗,而盛开的粉白桐花零零星星点缀在田野间上。金黄的太阳光从西边地平线投向山川、平原、小河、村庄,似乎像一把巨大的剪刀正在剪取这无边的风景。
借着金灿灿的夕阳,俞明明看见,天上有雪白的飞鸟张着双翼远远遥遥地翩翩掠过。
她想起谢老师的话:“《平沙落雁》的趣味,在于天真自在,澹然无争,神驰旷远,意如鸿雁,翩翩起落,了无尘迹。”
看那飞鸟,多么从容,多么自在!此时此刻,俞明明觉得自己就像天上那只飞鸟,展开翅膀在广阔的大地上自由地、纵情地、恣意地翱翔。
哦,好像浑身都松了绑!
看来,谢老师说的话真的没错!音乐家如果没有感悟,那么弹出来的音乐一定是呆呆板板、没有激情的。心情舒畅的俞明明快活地想。
现在,她心里有一头活蹦乱跳的小鹿,支使她跟着它一起蹦啊跳啊跃啊。她心里又有一只活泼灵俐的百灵鸟,逗引她张口随它一起婉转歌喉唱啊喊啊叫啊……忽然间,她就明白了谢老师所说的那段话:看,这就是“天真自在”,这就是“神驰旷远”,这就是“翩翩起落”!
掩饰不住的笑容,绽放在她红润的桃花腮边。精巧的红唇衔着一抹心领神会的满足。呵呵,看来,偶还是有一点悟性的嘛!她弱弱地得意了两分钟。
但,什么是“澹然无争”?什么叫“了无尘迹”?单纯的俞明明又蹙起了眉尖。
她到北京去,虽然“意如鸿雁”,却并不是为了“澹然无争”,更不是为了“了无尘迹”。恰恰相反,她此行正是去大大地争一口气。
除了她爸、妈,没有人窥视到这位W大校花心中深藏着一份誓不低头、永不甘居人后的倔强与好胜。这份争强好胜的心机,年幼时并未有过强烈的表达。但进入初中之后,随着她面庞的婴儿肥渐渐褪去,遗传自母亲的、烙刻在她每一个细胞里的基因密码,悄然透过骨胳、肌肤,赤裸裸地呈现在这位妙龄纯朴的少女的桃花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