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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许冬茵回到自己卧室,裘慧独自坐在堂屋,思前想后。“略施小计”是什么意思呢?慢慢地,她的思绪集中到大二时从信箱中收到的那封铅字拼成的匿名信上,当时孟斐已婉拒了她的爱慕,她觉得孟斐真不可理喻,正在气头上,但内心深处那情分并未泯灭,她还想设法争取,就在这当口匿名信出现了,里面暗示孟斐散布了她父亲身陷囹圄的情况,而且散布者的口气是鄙夷的。看罢寥寥数语她像是被谁推下了悬崖,随即就晕倒在女厕里。自此,她心目中的孟斐被扭曲了,她怨恨过,也曾猜测过这匿名信系谁所为,奇怪的是怎么就没想到会是田蒙呢?非但没想到,反倒一步步走进他用同情、怜悯和关爱织就的罗网,最终成了他的妻子。由此看来,所谓“略施小计”,不就是一场阴谋吗?她越想越恼怒,没有一丝睡意,在堂屋整整坐了一夜。

第二天,田蒙一早醒来,见裘慧不在身边,天才蒙蒙亮,起床也不至于这样早啊。他有点心慌,拉开门,见裘慧坐在堂屋,泥塑木雕一般。

不睡觉,犯什么傻呀?田蒙走过来,抚着她的肩。

你别管!裘慧身子一扭摆脱了他的手。

田蒙被惹恼了,冷笑道,你是我老婆,我不管谁管?

我问你,“略施小计”是什么意思?裘慧逼视着他。

你说什么,我不懂。

好,我告诉你,昨晚你酒后失言,当着众人的面羞辱我,说略施小计就把我弄到手……

我没说。田蒙神色慌张。

肯定是这样说的,在场的每一个都听到了,都可以证明。

喝醉的人说话不足信。

酒后吐真言,你别赖!裘慧气愤地说,这些年你一直生活在得意之中是不?你把我弄到手,凭什么?是不是大二时你挖空心思用铅字拼成的那封匿名信?

在裘慧连珠炮似的责问中,田蒙陷入了被动,支支吾吾地说,这个……让我想想……

做了就别赖!裘慧的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是我又怎样?田蒙仿佛已回过神来,辩解道,我那是爱你!骗术,阴谋!裘慧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泪水夺眶而出,伤心地说,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这时,婆婆许冬茵闻讯走出来,说,这一大早的吵什么呀?

你问他!裘慧转身就走。

别走!田蒙横在她面前,挑衅似地说,你是不是后悔了?我知道至今你心里仍有那个姓孟的,你割舍不掉!是啊,你们两个才是天生的一对,可惜人家也有了妻室……

无聊!裘慧用力将他推开,扑人卧室,咚地将门关上。

田蒙,是不是你欺负她了?昨晚你发酒疯说了些什么呀?许冬茵问道。

妈,您别操心,这是我跟她两个人的事,田蒙说,夫妻间哪能不磕磕碰碰的。

许冬茵摇头叹息,不再问了。

这之后一连多天,田家死气沉沉,连贝贝的笑声都没了,仿佛是几个陌生人凑合着住在一起。田蒙的欺骗让裘慧深深地感到这场婚姻的虚假,她考虑过离婚,可是,刚刚调到省城没几天就闹离婚,同事和领导会怎么看?离婚的后果呢?她犹豫不决。婆婆一张忧戚的脸时常出现在眼前,婆婆是个好人,也是个不幸的人,结婚没几年,丈夫就不知所终,还背负着那么沉重的政治包楸,经受人们的白眼、羞辱和欺凌,跟儿子相依为命一年年熬了过来。自己出身也不好,她懂婆婆那颗屡受创伤的心……再有,儿子这几天仿佛也失去了天真,昔日那水灵灵顾盼有神的明眸,变得令人吃惊的漠然,苦巴巴的。她不忍去看,一看心就碎。终于她隐忍了一切,一天天地打发着日子。田蒙呢,虽没有向她认错,也没有曲意奉迎,但他有过内疚和后悔,他似乎想弥补自己的过错,把平素两个人做的事,比方买米、买煤、拖地等家务事都揽下了。有一回,贝贝吵夜,一连几夜哭闹不休,去儿童医院查过,也没查出啥名堂,医生给开了点镇定药,裘慧不让服,说这么小吃习惯了,产生抗药性不好,既然没什么毛病,那只有哄。田蒙说好吧,我来。于是他几乎整宿不睡,孩子一闹,他就起床抱着哄。怕打扰裘慧,他干脆将小床移至堂屋,将贝贝抱到堂屋去哄,哄睡着了,他就在堂屋打盹。裘慧要替换,他不让,说是自己身体比她强,谁让他是做爸爸的呢?裘慧拗不过他,也就依他。几天后,贝贝恢复了正常,而田蒙的脸却瘦了一圈。裘慧见了,心中有些不忍,这个男人多少也还有其可爱之处呢。于是,日子就这么过了下来。

再说到孟斐了,那晚田家的酒席上,田蒙失态,说出那番言语,使他深切地感受到被人奚落和蔑视,他喝的那点酒,变成了烈焰在心中燃烧,他几乎要发作,拳头捏出了水,可在最后一刹那他控制了自己,他不愿使场面更加难堪和狼狈,自然也不愿让自己成为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离开田家,夜色中吴迪一直拉着他的臂,两人默默地走着。吴迪当然也品出了田蒙话中的弦外之音,她知道丈夫心中不好受,什么也不问,倒是说,柴珍珠这女人真俗气和浅薄,委实令人作呕,真不知关富贵看中了这女人什么?莫非婚姻真是前世派定的?说了一会儿到家了,时间已快九点,收拾收拾也就睡了。

此后,一连几天,夫妻俩依然不接触这个话题。又到了星期天,吴迪提议到附近的一座明代留存下来的公园去玩。孟斐赞同,该发的稿子已发了,他也想轻松一下。午后,两人轮流抱着孟露来到公园。仲秋的天气让人感到十分惬意,空气中浮动着桂花的馥香。三人玩了一会儿皮球,孟露特别开心,格格格的笑声仿佛是滚动的露珠。一会儿,孟露累了,于是,他们拣了块草坪席地而坐,孟斐削了个梨子给女儿。谁知道她一吃完就发困了,吴迪把女儿揽在怀里轻轻地拍着,孟斐又脱下外衣盖在女儿身上。

吴迪,讨了你这个老婆真是我的福气。孟斐笑道。

怎么说这个话呢?吴迪深情地睨了睨丈夫。

因为你能包容一切。比方那天在田家,田蒙冲我说的一些话,你像是没当一回事。

嗬,吴迪笑笑,我能想像在你们三人之间一定有故事,可是,这在男女大学生之间不是很正常吗?何况我的丈夫,噢,那时我们还没相识哩!吴迪又一笑,那时你是校园的俊逸之士,才气横溢,追慕你的女孩多哩,而有的男孩想插足其中也不奇怪,田蒙就是这样的人。

这些事我也没对你说过,你怎么知道的?孟斐问。

洁如告诉的,吴迪说,只是不知田蒙怎么“略施小计”从你手里把裘慧弄到手的,能透点秘密吗?

我真的不知道。

算了,我不过问着玩的,不都属于过去了吗?今后我们谁也别再提了。

我会把它忘掉的。

啧,你这个人,吴迪打了孟斐一下,如果记忆中沉淀下来的是温馨和美好的东西,干吗要忘掉?就让它珍藏着吧!吴迪,你真好。

别拍马屁。

两人不由哈哈大笑起来。孟露醒了,望望父母问,爸妈,你们笑什么?

我们的女儿又漂亮又聪明又乖,爸妈能不高兴,不笑吗?

孟露受到表扬,伸过头在父母脸上各亲了一下。

夕阳把湖面映得像锻子似的,游人如倦鸟纷纷离去。孟斐背着女儿,和吴迪边走边聊,出了公园。

这期间还发生一件事,那就是时隔数年后,孟斐由中共预备党员转为正式党员。一年预备期延搁了几年,这是一种每怪现象,可文化大革命仍在继续,谁也解释不清,也许正应了那句被广泛引用的话:凡存在的就是合理的。

党员转正后的第三天,孟斐去苏北出差,采访平原推广大寨造田经验,改造盐碱地扩大土地面积、增加粮食产量的做法。他去了黄海海边,可是所见所闻让他大失所望,稀稀拉拉的晚季稻东一簇西一簇在海风的吹拂下摇晃着虚弱的身子,走近看,一个稻秆才七八粒稻谷且多是瘪的,再一看脚下的土,盐碱根本就没得到治理,这叫啥学大寨?真不知这条报道线索怎么会捅到报社领导那里去的。他禁不住扼腕叹息。当天,他就转车北上,他要到自己曾经教过书的臧庄去看看。几个钟头的辗转奔波,绕了两三个县,终于来到沂河之滨那片熟悉的土地。眼前,依然是那样的荒凉、贫瘠,离开十四五年了,村庄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他去看望学校的同事、熟人,只剩下一个教初小的高旺。在高旺陪同下,他又到村子里看望了一些社员,记得他的人还不少,见了他,都孟老师孟老师的喊个不停,互相传告呼呼拉拉来了一大群,他把随身携带的香烟散给大伙儿。

孟老师是不是又回俺臧庄教书啦?一位年迈的社员问,俺可盼了多年哩!他呀,如今在省报当记者,比教书重要。高旺解释道,当初,他一分来咱学校,我见他天庭饱满,地角方圆,就知教书是屈了他,他是办大事的人,呆不久,这不,果真成了省里有名的笔杆子。

哪里,哪里,都一样,孟斐赶紧声明,我没啥能耐,只是服从组织调遣,叫干啥就干啥……说着,他又走进几户社员家,除一户有了架子床,另两户依旧是土坯垒的地铺,上面只一床芦席一床黑不溜秋的被子,堂屋里依旧只有一个小方桌,一口烙煎饼的铁鏊子,一口水缸,墙上柱子上依旧是玻璃瓶改做的豆油灯……

孟斐的心在抽搐,眼睛发酸,泪水差点滚落下来,他不忍再看下去,遂与乡亲们握手告别。

孟老师,你还会来吗?有社员问。

来,有机会我一定来!他像发誓一般,语气铿锵有力,他根本没想能否兑现,此时此刻,反正觉得非这样讲不可,否则,他感到对不起那一双双清亮的充满殷切期望的眼睛。他也是农民的儿子,他仿佛看到他们中间正站着自己的父母弟妹。

离开臧庄,他来到公社中心小学,当年教五六年级语文的吴霜成了校长。记得一九五七年反右那阵子,他的大字报写得比谁都多,而孟斐就是他口诛笔伐的重点对象。如今十多个年头过去了,吴霜也发福了,腆着个肚子,见到孟斐满脸堆笑,过去的事像从未发生过似的。晚上便饭招待,学校的骨干老师也都出席了,他的同学章远也来了,里面还有两三个孟斐认得的,菜肴自然比不上省城,但丰盛实惠,有红烧猪肘子、五香狗肉,清蒸沂河白鲢、辣椒炒鸡蛋……老白干倒在黑陶上釉浅碗里,大伙儿觥筹交错。吴霜的举止不像是虚假的,孟斐也就不再想过去的事。大伙儿边喝边谈,争着问省里的事,从造反派的武斗到革命大联合,从头儿脑儿的职务变动到市面物资供应,从长江大桥究竟啥样到电影院里在放哪些电影,当然也问到孟斐这些年的经历,他能回答的尽量作了回答,这里偏僻闭塞,他们渴望了解外面的事,原本是可以理解的。等大伙儿问得都差不多了,孟斐才把自己已想了很长时间的一个话题说了出来:王明道同志怎么样了?

他呀……你不知道?一个叫樊彬的老师说。

真不知道,我跟他都几年没联系了,孟斐说,你们谁告诉我,快呀!他死啦!章远说。

孟斐手中的酒杯猝然落地,泪水夺眶而出。他抹了一下泪,哽噎地问,怎么死的?

酒席上死一般寂静。

你们倒是说话呀!孟斐捏着双拳大声喊道。

还是没人开口,但有的人把目光移向正低头把玩酒瓶的吴霜。孟斐心领神会地说,吴校长,告诉我吧!这事很复杂,吴霜咳嗽了一声说,我一时也说不清,你不是要到县上去吗,领导会跟你说的。

孟斐脸色铁青地走出食堂,外面月色如水,夜风透凉,他叉着腰在院子里急促地走动着,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眼前忽然重现王明道跟他们一块儿打篮球的镜头。王助理!他失声大叫。

孟斐,你是不是产生幻觉?樊彬拍了拍他。

噢。孟斐回到现实,他快步走进办公室,拎起采访用的黑色人造革包,说,对不起,叼扰了,我现在就去县里。

那怎么成?吴霜上来劝阻道,要走几十里夜路哩,再急也不在一个晚上,我已让人在办公室隔壁支了床,你呢,好好睡一觉,明早再走。

是啊,吴校长说的在理。樊彬从孟斐手里包劝道,还是住下吧!孟斐叹了口气,只好客随主便了。他步履沉重地跨进临时下榻处。吴霜不住校,家在街西头,见孟斐已安顿好,他望了望身边的人,说,都还愣在这里做什么,孟斐同志累了一天,让他早些休息吧!他这样一说,众人也只好随他走开。

孟斐和衣躺在用课桌搭的铺上,双手垫在脑后,头脑里交替出现王明道不同时期和不同场合的影像:一九五七年整风反右时的沉稳练达,三年困难时期去北方大学看望他时的乐观远见,更多的则是在这里,公社中心小学的接触,听他讲时事,随他拍照片,跟他打篮球……这一切仿佛就在眼前,鲜活、清晰。他,他怎么竟死了呢?

笃笃笃!有敲门的声音,隐隐的。

谁?孟斐吃惊不止,打着寒战。

是我,章远。

啊!孟斐迅速拉开门,心有余悸地说,我正在想王明道同志,还以为他来了哩!快坐下,我有话说。章远说着又将灯灭了。

怎么回事?孟斐问。

我担心吴霜回来。章远说。

不怕,孟斐又打开灯,有啥你就说吧!王助理,噢不,王部长,他,他是被整死的呀。章远哽噎得说不下去,泪水也不由得洒了下来。

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唉!章远重重地叹了口气,叙说了事情的前前后后“文革”开始时王明道仍在县委宣传部任副部长兼县报总编辑,是旧县委抛出的第一个揭批对象,批判他推行资产阶级教育路线和新闻路线,招降纳叛,拼凑复辟资本主义的班底。若说他推行了什么路线,倒也不难理解,他先后当过文教助理、副部长、总编辑,“十七年黑线专政”,他焉能没分?只是“招降纳叛”、“拼凑班底”不知从何说起?孟斐大惑不解。

具体指的就是你、我,还有县报一个姓谭的记者,章远叹道,说他包庇了你这个右派分子以至让你钻到省要害部门,替旧省委歌功颂德,树碑立传;说我是逃兵,弄回来非但不处理,还作为骨干使用,加官晋级(噢,“文革”前一年,我担任了这里的教导主任),还给介绍了对象。说谭记者跟旧县委一个副书记的老婆睡觉,明明是坏分子,却说他有才气,迟迟不作处理。此外,王部长还去过马陵山农场看望过在那里改造却已脱帽留场的右派……就这样,不仅在县城斗,还拉到各个公社轮流斗,我们这里也来过,就在操场上斗的,我被陪斗。那次,吴霜特别凶狠,还扇了他一个耳光,但是王部长就是不认罪。他说,我是个烈士子弟,我不能说自己没有错误,但我绝不会反党反社会主义。你们这样说我,是对我的诬蔑,这不符合党的政策。他的话未说完,又遭到一阵斥责和一顿拳脚。那天的批斗会一直开到午后一点钟,他水未喝一口饭没进一粒,就又被沙集公社的造反派揪走了,在那里,他同样遭到了拳打脚踢,造反派还在他脸上、身上泼满了墨汁。八月初的天气,在一无遮挡的广场上,受着烈日的晒烤,他跪在碎石上,终于耗尽了生命,一头栽倒在地,就再也没有醒过来,他才三十七岁呀……听罢,孟斐跟章远抱头痛哭。他喝问道,酷啊,惨烈啊!他保护过我,挽救过你,而他自己却死于非命,难道这就是文化大革命?孟斐一任泪水流淌,忽然,他把目光射向章远,当时,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那时,省城不也乱哄哄的吗?章远说,我曾拐弯抹角地打听过,你好像也不得志,再说,不久,我也靠边了……

可这些年过来了,你怎么也不给个消息呢?

孟斐,你别责备我,你又做了什么呢?章远有些激动,你是大记者了,高高在上,了不起,谁敢攀你呀!是的,你过去帮助过我,我一直记在心里,我是个小人物,你忘掉我无所谓,可是,这些年你到咱县来过吗?你竟然把王明道同志也忘了,你,你……

孟斐沉默良久,章远的话像一记记重锤砸在他头上,他双手捂着脸,摇了摇头说:是我的错,我的错啊,我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这些年,我在省里都瞎忙些什么呢?老婆、孩子、同学间的拉拉扯扯,一篇又一篇文字垃圾……最不该忘的事我忘了,造成了永远也弥补不了的遗憾和伤痛……

好了,你也别再说这么多了,想想还能做点什么吧。章远说。

我要去找县委负责人,了解事情全部经过。

现在恐怕不是时候,去了,他们也不会对你说的,我看最现实的是去看看王部长的家人,他母亲原先眼睛就不好,有白内瘴,儿子的死,使她悲伤过度,她几乎完全失明了;他妻子身体也不算好,儿子在小学校备受歧视……

那我就到报社宿舍去看望他们。孟斐说。

我说你高高在上吧,不了解下情,王部长屈死不到一年,他们就下放了,比一般人下放要早哩!在哪里?快告诉我。孟斐拉着章远的手说。

王店公社老庄大队小王村,靠近骆马湖节制闸。

那我们一道去。孟斐说。

不,虽说我现在没事了,但吴霜还在台上,他挺注意我哩!这些年,我跟我爱人曾去过几次,但也是悄悄去的,章远说,你到了节制闸一打听就能找到。

那好吧,孟斐说,这节制闸我去过。

之后,两人又问了彼此十多年来的情况,感慨不已,相约加强联系。

明日一早我就走,弟妹和子侄这次就不见了,代我问个好,孟斐说,别忘了回南方探亲时务必要找我玩。

两人依依惜别,看着章远消失在夜幕之中,孟斐才回到屋里躺下,可他又怎么能睡得着呢?

第二天曙色初露,孟斐匆匆写下“因赴邻县采访,未及面辞,谢谢款待,后会有期”一笺便条搁在桌上,脸也没洗,人造革包腋下一夹,边扣着纽扣边急如星火地离开了学校。

孟斐乘了一辆跑运输的农用拖拉机,一路颠了三个多钟头到了节制闸。附近有人在网鱼,他上前打探,那人手向左指了指,说,你看,那一溜茅草棚就是小王庄,不远,才两里路。

孟斐谢过网鱼人,直奔小王庄,挨近村头,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把他带进一座茅屋,朝里面喊道,奶奶,娘,有叔找俺家哩!一个中年妇女迎了上来,僬悴的脸上立现惊恐:您是……

噢,大嫂,十多年前我在臧庄小学教过书,去公社时见过您。

中年妇女神情漠然,缓缓地摇摇头。

我叫孟斐,那时王部长在公社当文教助理,一九五七年整风时,我差点被打成右派,是王部长保护了我,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呀!说着,孟斐“笃”地朝堂屋壁上王明道的遗像跪了下来。

啊,使不得,快起来。中年妇女有些紧张,又有些恍惚,说,同志,你刚才提到的事没听他说过,就是说过,我也通通忘了……

啊,您知道章远吧,我跟他是同学,当年一块分来的,昨晚我还跟他在一起,是他告诉我这地址,我才赶来的。孟斐说。

是章远让您来的?中年妇女脸上掠过一丝笑容,坐,坐下说。

秀芝,我琢磨孟同志是个好人,你别疑神疑鬼的,天都近午了,别让人家饿着,快熘煎饼,吃饱了再谈。

孟斐见一老人坐在炕上,猜想就是王部长的娘,他上前拉着老人的手,说道:大娘,我早该来看望你们了,可是,在省里工作整天忙来忙去脱不开身,直到今天才来,我真是有愧呀……

别这样说,我知道兴许你有难处。老人叹了口气道,不承想,明道会被人整死啊……

大娘,天理昭彰,是非曲直总有弄明白的一天,我相信王部长是冤死的,迟早一定会得到平反昭雪。孟斐说。

这时,秀芝已将煎饼、大葱、盐豆子和凉开水端上桌,孟斐也没客气,只是,他先将煎饼放上盐豆子,搁上大葱,卷好,递给老人,感动得老人连声说好。

不一会儿,王明道的儿子放学回来了,于是一起吃了中饭。

乡下没什么好招待的。秀芝说。

大嫂,这比什么都好,孟斐说。然后他问起王明道的冤情。

他在外面挨斗,当时,我在县供销社已受到监视,情况知道得很少。秀芝说,他的事恐怕最能说得清的是那些斗他的人。事巳过去八九年了,再说也没啥意思了。

孟斐见秀芝不想谈,或许也真的谈不出啥,便把话题转到老人身上,说,章远告诉我,大娘眼睛不好,情况到底怎样?

本来就有白内瘴,明道一走,我这眼睛也差不多瞎了。大娘说。

去医院査过吗?孟斐问。

去过县医院,秀芝说,医生说治不好。

现在呢,有一丝丝亮光,大娘说,我倒指望全瞎了,什么也看不到,不也清净?

孟斐的心猛一震颤,还有比这更悲凉的吗?他想到省城,那里有工人医院、军区总院、省中医院,都是久负盛名的,医生、设备不说在国内怎样,但在邻近几个省却是一流的。面前这位老人不是别人,是王明道的母亲啊,知恩报恩乃做人之道,他想承担起这个责任,遂说:大娘,既然您的眼睛还有一丝丝亮光,就有治好的希望。县医院条件有限,我看您随我到省城去,那里大医院多,我又有些熟人,会尽力帮您的忙。

我都是六十多岁的人了,治好也没用。大娘说。

不能这样说,治好它,让您老看到王部长平反昭雪的那一天。孟斐说。

孟同志,你这话说得我心里热乎乎的啊!大娘说,可现在秀芝也没工作,咱家要啥没啥,到省城看病要花钱,住旅店要花钱,反正出门就要花钱,唉,算喽算喽,不去了。

大娘,钱的事您别愁,我有办法。住就住我家里。

这太打扰了。秀芝说。

大嫂,没事的,我们家两房一室,正好空一间,倘若孩子有人照应,大嫂,您就陪大娘去,住得下哩。孟斐说。

家要照应,我就不去了。秀芝说着转向老人,娘,我看孟同志也是个本分人,说的全是贴心话。要不,去试试,兴许能治哩!这个……老人终于点了下头,好吧,听孟同志的。

饭后,孟斐问起王明道的墓,秀芝说就在村后不远。孟斐要去看看,秀芝领着走了十分钟就到了,眼前,一堆黄土,上面有葛藤攀援,既没有坟圹,又没有碑石,谁能想到这就是在县里曾经声名卓着的王明道的墓呢?孟斐心中酸楚不过,一掬清泪滴了下去。乡下没处好买花圈,无以祭奠,他知道王明道烟抽得很凶,遂点燃剩下的半包香烟,一支一支排列好供奉在坟前,然后,毕恭毕敬地鞠了三个躬,又用手扒了一块土将坟上的一个洞补好,这才回村小王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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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年前的擦身而过,注定他与她之间的羁绊。她是魅惑的性感尤物,举手投足间风情万种。他是无情的霸道总裁,心若冰山,冷情冷性。上辈的恩怨,在他们之间继续发酵。恩爱缠绵时:上官延霆宽大的手掌落在她的发间,温柔轻抚,素来冷酷的面容有些许暖意:“我喜欢你。”语罢,俯下身,在她柔软的唇瓣上落下轻吻。
  • 我的夫君奸似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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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是二十一世纪草根青年,升官不得,加薪无望,还猝死在赶ddl的路上。眼睛一闭一睁,她成了雍国第一闺秀叶蓁蓁。继母刁难,继妹辱骂,她都忍得。大家规矩,闺秀做派,她都学着。可为何她身上还有门娃娃亲?见都没见过,她才不要结这样的婚!自此上京少了个叶家大小姐,山匪窝多了个叶小兄弟。小兄弟颇不安分,一会儿要劫刘富户的财,一会儿要济王家庄的贫。怎么这一劫一济间还顺路撩了颗小官儿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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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动物小说之所以比其他类型的小说更有吸引力,是因为这个题材最容易刺破人类文化的外壳和文明社会种种虚伪的表象,可以毫无遮掩地直接表现丑陋与美丽融于一体的原生态的生命。人类文化和社会文明会随着时代的变迁而不断更新,但生命中残酷竞争、顽强生存和追求辉煌的精神内核是永远不会改变的。因此,动物小说更有理由赢得读者,也更有理由追求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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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府三小姐

    作为雍禾国唯一的王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独一份,却被一个女人吃得死死的,很没有面子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