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似不忍窥睹某种真相,微弱烛光中,他悄无声息地阖上双目,暗自将我的手握紧几分,“是不是我治好你的伤后,你便会离开我?”
我无言,望着他紧闭的双眼,心中暗潮起伏,他肌肤柔润的触感,自手间隐约传来,却让我莫名地紧张,枕在颌下的左手不自觉地紧攥。
两人的双手紧紧牵绊,近在咫尺的腕间,两对同样的金银铃铛相映生辉。
我们的约定早已结束,唐门非我栖身之处,终是要离开的。
我不想给他任何期盼,不想欺骗他,更不想伤害他,只能选择沉默。
马车碾过林间古道,车厢内寂静无声,咫尺并卧的两人都缄默了言语,手间的牵绊却依旧,笼一袖月光枕清霜,惟有粼粼作响声穿过夜色。
纤手松开,云隐径自起身,自素色包袱中取出一物,霎时间,一种月辉似的莹亮光华,耀过了浅碧的烛华,流转在斗厢之间,潋滟生灿。
云隐跪坐在我身畔,玉手一拂,铺开银色锦带,一排银针跃然于眼底,“你的风寒还没好,我想替你针灸疗伤,把你的手伸过来好么?”
我毫无拘谨地伸出右臂,他意甚踌躇,轻轻撩开我薄如蝉翼的雪袖,一截莲藕似的纤臂宛然在目,在因颠簸而摇曳的荧烛中,泛出莹润光泽。
他怔怔地握着我的右手,面飞红霞,一派腼腆无措。
我无奈叹息,“喂,同学,赶紧吧。”
他回神应声之下,两指自锦带中捻出银针,轻车熟路地一一扎入我右臂的穴位,温润的指尖,若有若无地触碰着我的手臂,引得心神荡漾。
不胜窒闷的气氛,我转移了话锋,“对了,我没在的日子里,霜儿怎样了?”
他手下有条不紊,将银针复又谨小慎微地取出,碧色云袖有如流风拂臂,“她答应过白公子要在唐门等他,无法跟我一起来找你,但是很担忧你的安危,临走时她拜托我一定要找到你,所以,我必须要带你回唐门。”
一闻及“唐门”这个禁忌的字眼,我心下全然不是滋味,当即封缄了言语。
他打开琉璃羊脂瓶,将沁凉的药膏涂抹在臂上深浅不一的划伤上,清澈的眸子,氤氲了别样的黯然,“你放心,不管怎样我也会帮你治好伤,否则便和废去你武功的那人一样自私了,我不想欺骗你,更不想让你不快乐。”
“云隐……”我睇着他被烛光映绿的俊靥,忽而不知该道谢,还是该道歉。
额发在他眼睑上投下暗影,眸中似有千万颜色变幻,木然拾起案上的雪白绷带,轻轻地缠绕在我血痕隐约的皓腕上,瞳中清波,终沉淀为无可奈何,“其实,我并不在乎你有没有武功,我所希望的,只是你在我身边……”
我心中一痛,顿时愧疚如潮澎湃,任由他将我的雪袖缓缓放下。
移影,沉闷的低语,自右侧袭耳而来,轻渺恍若一场忧伤的梦境……
“如果,这是唯一能让你留在我身边的理由,我会尽全力去做……”
紫锦帘幕之外,倚车而坐的沧澜静聆车内言谈,莫可奈何地摇头叹息,目色投向了云霭掩映中,远方高耸入云的山巅,如水的清思蔓延。
看来,她在尘世间,又多了一份,无法割舍的牵绊。
苔痕蔓上青瓦,无边丝雨细如织,竹影扫阶楼台,清漏长滴。
我横坐在雕窗上,一尾黑发高扬,蓝衫外套着白色斜袍,肩上一片粽叶大的白羽,脚着羽饰蓝靴,颈侧与腰间系以纤长白绫,随风娓娓扬起。
一管玉笛横在唇边,飞鹤鸣鸢,彤管笛声空灵,寄托延绵惆怅。
雨拂轻衫,撩起情思翩翩,欲劝夏光却被夏愁遮了眉眼。
早在我离开之前,老堡主便将重建唐家堡之事全权托付给管家,我离开的数十日,唐家堡便已重建了三分之一,亭台楼阁已是赫赫有形。
回到唐家堡已八日,云隐尽心尽力为我疗伤,我的身体逐渐回转,身手敏捷不少,却只恢复了废前武功的十分之一,离痊愈尚有千里之遥。
我仍以唐门少主自居,并下令密切注意冥阴教动向,我回到唐门之事定早已传入舒亦枫耳中,不得不时刻警惕他,以免被他袭击得措手不及。
清淡飘渺的笛音,悠远似皎月初升,短暂若流星飞逝,转瞬便杳不可闻。
反手朝室内一掷,玉笛跟斗连作地横空掠过,恰巧插入床边的紫晶小筒中。
左臂随意搭在支起的左膝上,我转视一旁的青衫少女,“你在做什么呢?”
青霜儿依窗边坐着,针线指尖里鹣鹣比翼,云鬓霞衣绰绰,“我在为白大哥做荷包呢,学了好久才学会的,等他回来后就给他一个惊喜!”
她指间飞针走线,石榴荷包细细绣,情字一线掌心绵长,在开口处绕了个攒花结,心字彩线叠,鱼醉桃花又是一匝红线绕,转眼爱已成绘。
细雨烟波绕指柔,我掇了一个绣墩捻弄着,颇为惊异地挑眉,“咦?我们刁蛮任性的青大小姐竟也学会做女红了,真让人刮目相看呢!”
“我不只是刁蛮任性,其实我也很善解人意,只是你们一直没发现!”
她消褪了嗔怒的瓜子脸上,不禁有了薄薄的羞怯之情,两团桃花如沐晚霞,缱绻着芬芳绽放在粉颊之上,一副欲语还休的小女儿情态。
我忍俊不禁,“是是,是我眼拙,没看出来。”
捻着腰间银鞭,当初去益州只带了银票,其余东西都留在唐门,是以未丢失。
“没想到这次你一离开,回来连武功都没了,上次封神陵看到的那个男人居然忍心这么对你,亏他还长得那么好看呢。”
“我说青大小姐,你是靠什么来看人的,不知道长得越好看的越危险吗?”
“谁叫你没事惹那么多桃花,不过,我还是觉得冷大哥最好。”
“冷流云……”指间捻着碧翠一根,我望向窗外细缕雨如酥,敛衣凭阑伤怀旧,陷入一寸阴的怔忡,“有时候,忘记,也是一种幸福……”
青霜儿摇摇头,将一根青绦穿入袋口,“说起冷大哥,他又来渝州了呢。”
这句突如其来,无异于霹雳骤降,我着实唬了一跳,“他来这里干什么?”
回想那天跟舒亦枫在路上遇到他,原来他是要来渝州。
十指纤美如兰舒展,将红丝线头灵活地绕了个结,旋以金凤剪一剪两断,她欢喜地举起荷包自赏,“我也不知道,前几天我在街上碰到了连云山庄的一个分堂主,我从小跟冷大哥青梅竹马,所以连云山庄不少人认识我,那人带我去见了冷大哥,但是冷大哥什么都不说,好像在秘密行动着什么。”
“秘密行动?他要干什么?”
“不知道,他从来不告诉我他的事。”
谈笑风生间,门扉轻扣之声缱绻入耳,随之而来的,是一道清朗嗓音……
“蝉衣,你在吗?我来看你了。”
我登时敛了笑意,轻巧地翻身跃窗而出,颈侧长长的绫带在雨中拖出一缕雪痕,话语随着风声传出,“霜儿,麻烦你告诉他,我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