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是谁用这样怨毒的目光看我？！
行将崩溃之时，一道蓝光出其不意地闪过脑海，将先前覆灭的影迹重行绘出，身心又复静如止水，忽觉手中一滞，讶然惊呼声随之四起。
脑中绘影顿时电流星散，幽幽睁眼间，分解零散的连环在如幻灯光下晶莹粲然，飘转出清泉一般的剔透流光，在众人眸底羽化成无边惊叹。
高丽使节亦转首回视，五彩目光在投向我手中连环的一刻，瞬时紧缩点凝，只化了幽渺一叹，怅然若失之外，又携一泓如释重负的欣然。
麟德殿内静若太古，千目凝聚于我手间一点，唯有熏风吹散满殿愁绪。
我一时喜不自禁，高高举起连环，“我解开九重连环套了！我赢了！”
满座这才陡然震醒，当即化开一片片掌声惊叹，殿外的暮色晚霞，倏然被漫天腾起的焰花掩盖了光芒，在光影交织的眩迷中绚烂齐绽。
高丽使节将连环纳入袖内，步伐轻渺地行至我面前，俊朗明润的容颜上，一截高华的笑韵无声萦绕开来，“我出使大唐，遇上了林状元这等奇人也算不虚此行，状元才华果真举世罕见，倘若来我们高丽，必能位居极品！”
惊愕只消无捻指，我连忙比手划脚地分辩，“你太抬举我了，我哪有那么厉害，不过是巧合罢了，而且我根本没想做大官，这个就算了吧。”
“那可真遗憾。”
会心一笑之下，我将连环双手递上，“呐，这个还你。”
他摇首，彬彬有礼地推了回来，一笑间如和风徐起荡晴云，“不用了，既然你解开了，说明你和它有缘，还是送给你吧，连环套的价值就在于它的秘密，秘密一旦解开，它也就成了一样凡物，或许，你会用得着它。”
我戢心收环入袖，唇角幻开轻描淡写的笑弧，“那就谢谢你了。”
他转身步至阙下御案前，朝李盛躬身一礼，天然华贵溢于言表，“臣下认输，大唐的人才果然厉害得多，臣下自愧无能为大唐效力，收回之前的请求，三日之后便启程回国，臣下代表高丽祈福，愿与大唐永结同好！”
“使节不必多礼，代朕向高丽皇上问好。”李盛笑得耀眼，又予使节赐座阙上，转而眄向台上的我，“林状元如今立下奇功，想要何赏赐？”
我不期然地将视线流向台下的赵丞相，笑觑着他俇攘埋首的窘态，心下划过一线嘲讽，转而行于阙下伏跪叩首，千恩万谢的不肯受，“微臣别无所求，只要皇上能爱民如子，心系江山社稷，便是对微臣最大的赏赐！”
我本衣食无忧，无需赏赐，只是不公于这封建社会，穷人饱受艰苦欺凌，虽无法完全改变，但若能改善也好，毕竟靠我一人劫富济贫远不够。
“好，好！”李盛龙颜大悦，端起酒盏一饮而尽，笑中自有三分荡气回肠，不若傲睨社稷的北斗之尊，倒似闲云野鹤，游戏尘寰的侠者。
“不过，林状元功不可没，若不予赏赐会有所不公，不如……”李盛搁下白玉盏，微微沉吟之下，黝黑的瞳孔卷过一道精光，“就赐你一块免死金牌，不管日后犯了什么罪，都可饶你一死，见金牌如见朕！”
我心中顿时雪亮，李盛此举未雨绸缪，我女扮男装一旦东窗事发，便难逃一死，而他提前赐给我免死金牌，到时便可保我安然无恙。
保命的东西，不要白不要！
“多谢皇上恩赐！”
我五体投地一拜起身，回到忧容安解的朱潇身畔就坐，意兴阑珊地接过一盏清茶浅啜，却将自鸣得意的目色，眺向对面借酒消愁的丞相。
暮天上烟花绚烂，编织繁华的鲛绡，满座显赫飞觥献斝，玉台上又起笙歌云舞，歌欺裂石之音，舞有天魔之态，大唐华韵在一宵之间显尽。
幽夜海棠泣露，只余下道旁的寒蝉凄切，檐下盏盏宫灯摇曳闪烁，万千风庭月榭迤逦在夜色中，恰似亘古不变的传说，见证八溟沧海桑田。
深深幽篁，一个青袍男子负手仰面向月，浓密纤长的眼睫，被月光投下细碎浅影，晶莹无华的面容恍若半透明一般，身后垂首恭立一华服男子。
“以座主身份之尊，今日怎未参加宴会？”
“我还不能在她面前暴露身份，所以佯称身体抱恙，不宜出席宴会。你与赵相做得很好，代我转告高丽皇上，他的要求我必会办妥。”
青袍男子的声音轻如梦魇，渺如流烟，在竹林中千回百转，潆洄不息。
华服男子望着面前神秘莫测的背影，一身珠零锦粲随风飘举，在林间月辉下眩目夺人，华裳香染九秋霜，“正如座主所言，林飘飞果然不凡，是难得一见的奇人，我已遵从座主吩咐，将九重连环套送给了他。”
“这不算什么，还有更多的你不知道……”一片暗云遮蔽了半轮皓月，隐住了青袍男子眉间暗动，他摊手承住一片飘坠的竹叶，眸中过翼间的凌波清亮若鬼魅，“不管怎样，她也逃不脱我的掌控，终有一日，她会如我所愿。”
清风拂竹香，华服男子眉心颦起一斛愁，“座主的意思是……”
“不该问的不要问，与你无关。”
华服男子惶然低首，“座主教训得是。”
青袍男子翩立在夜风中，俊美绝伦的容色，因着斑驳的竹影而模糊，却掩不住那清毓的绝美，颀长的身影被月华浸染，几乎连轮廓都要淡去。
修长的五指宛如玉髓，在夜影下合拢又开，竹叶转瞬被幽蓝火焰消融不现。
冥冥中，恍若有一声叹息从天外传来，融入这如水静夜之中，随风飘散。
回得学士院已是夜华当天，虽整日都在宴会度过，不似前两日夙夜在公，但应付宴上诸事却比工作艰辛了不知多少，以致此时精疲力竭。
我正软不拉耷地沿廊北行向自己厢房，却一路上见不少进士捧着衣衫陆续南折而去，不免心中生疑，恰见尹筠捧衣迎面而来，笑颜浸润在宫灯明光中，“今日在宴会上见到林公子的真正风采，当真是惊世骇俗！”
且悻悻笑罢，我顿足于他面前，“你们这都是干嘛去啊？”
尹筠抖了抖手上衣衫，双眸流辉风情万种，“当然是去洗澡啊，说起来林公子两晚都没回来，还没去洗过澡吧，正好我们一起去吧！”
说着他便揽过我的削肩，骇得我慌不迭挣脱开来，“不、不用了。”
他横眸乜斜着我，俊目亮起一星狐疑，“学士院的澡堂是有时间限制的，去晚了就没热水了，难不成这大秋天的，你要一个人洗冷水？”
这句陡然提醒了我，想来近日工作繁忙，两夜均未归宿，进宫数日都没时间沐浴，今日无论如何也得洗澡了，而且天气清凉，洗冷水多难受。
因见我踯躅不决，尹筠挑了挑俊眉，拍着我的肩趁势推波助澜，“好了，大家都是男人，怕什么，而且学士院的澡堂挺舒服的。”
终不敌心间的鬼魅作祟，我垂头塌翼妥协，“好吧。”
不管怎样，先看情况再说，若澡堂是隔开的单间浴室，也未尝不可。
我回房整了一套衣物，便与尹筠同往澡堂而去，沿水廊斗折蛇行，入于南端一殿堂，穿行在殿内廊道中，远闻内堂水声流转，夹杂着众人的语笑喧阗，我只觉足下愈渐加重，心底若有擂鼓似的，终在即将转角时堪堪顿足！
尹筠侧眸瞅着我，“怎么不走了？”
我深深埋首，不由生出退缩之意，“我……还是不要去了吧……”
“现在临阵脱逃可不行哦，既然来都来了，哪有不去的道理！”
不容我分说，他即将我一把拖过转角，入于内堂，霎时间朦朦水雾充盈了整个视野，骇得我连忙只手覆住双眼，唯恐目见众男子的裸躯。
忽闻一道嗓音迎面突袭，仿若连盈尺间的水雾都为之冻结，“你在干什么？”
闻声一怔，我将五指小心翼翼打开一条缝，朦胧狭窄的视野里，浮现出眉睫之间古铜般光可鉴人的肌肤，一人正不着片缕地立在跟前！
我骇然惊退一步，将指缝间的视野锁定他的双眼，“赵、赵凌寒？！”
一旁的尹筠趁机揶揄，“想不到林公子这么害羞呢，我先去洗了。”
尹筠自行而去，赵凌寒冷冷一睨之下，亦顾自步向左侧，满堂里水雾氤氲，将视线遮挡了十之七八，映得人影若隐若现，不至于一目了然。
我这才窥清澡堂布局，左右各一排隔间，左侧为换衣之用，右侧为沐浴之用，因有实门封闭隔间，无从窥睹内里形景，倒足以让我安下心来。
只要我关好门在里面沐浴，谁也瞧不见，只是换衣服也需在里面换。
敛起三分忐忑之心，我仍以手遮在眼前，只将视野定格在极窄的上空一线，左手捧着素净衣衫，步步临危履冰，缓缓蹭向右侧一空缺浴间。
便在我刚蹭至门边之际，冷不防一道凌厉跋扈的嗓音，从背后突袭而至……
“林飘飞！”
我不禁浑身一阵骇颤，瑟瑟回首顾去，一眼却将我惊得怔在当场！
天啊，他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但见朦胧雾霭中，一道昂藏身影傲立入口，明黄锦袍曳曳扬舞，八爪祥龙图腾越见辉煌神秀，那英凛霸气的俊容，却蓄满中天阴霾似的怒意！
这不速之客，居然是当今皇帝！
非但我怔得云里雾中，满堂进士亦惊得目瞪口呆，凝定犹如木塑，在圣上面前一丝不挂，直可谓惊世骇俗的窘事，任谁也无法镇定如常！
视众进士惊羞交加的窘态有如无物，李盛双目宛若烈燃的火珠，肆无忌惮地扫遍全场，视线所及处，众人无不如遭电触，窘得直欲钻洞觅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