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来看看井伊直弼的情况。
“天冷得都下雪了。”
当侧用人宇津木六之丞和江户留守居富田权兵卫一同走进外樱田府邸的客厅时,直弼正燃起一根喜欢的香,眯起眼睛,烤着火炉。
那是井伊直弼遭到袭击的前夜,即2日夜里,时辰已过九时。
“还有事吗?”
直弼眯着眼睛,轻声问道。
“是的,其实是松平左兵卫督大人又得到了秘密情报。”
富田权兵卫一边解释,一边先挑亮了蜡烛的灯花,然后正襟端坐。
“很冷吧?坐到火炉旁边来吧。”
权兵卫并未应声,而是开口说道:
“据说有很多惹人注目的水户暴徒已经潜入江户。”
六之丞接口说道:
“我们是否应该重新布置随从队伍?”
“不必,不必。”直弼以训诫的口吻说道,“随从队伍的人数是由幕府规定的,而今仅因我一人畏惧暴徒而增加人数……你们认为我能做出如此轻率之事吗?”
“可是,据左兵卫督大人说……”
“无论左兵卫督有何担心,都不应该无视幕府的规定。”
左兵卫督便是早前将齐昭永久蛰居的幕府命令传达至水户藩邸的矢田藩主松平信和。
左兵卫督感到水户激进派的举动正逐渐表现出暗杀直弼的迹象,于是于28日特意拜访了外樱田府邸。
“据说,从20日左右开始,除金子和高桥等有势力的人之外,藤田东湖的堂弟--原市之进的门人弟子也接连消失不见。”
左兵卫督说完,直弼仍然若无其事地转移了话题。
“原市之进,这个名字很陌生啊。”
“他经常出入于一桥家,是东湖的堂弟,东湖死后就师从于昌平黉,如今在水户城下五轩町开了一家名叫菁莪塾的私塾,据说聚集在那里的激进派足有四五百人。”
“哦,这我倒是不知道,真是大意了。您的意思是说,他正在煽动激进派?”
“不,听说出入于他家的人数急剧减少。”
“您认为该如何是好?”
“我有一个提议,请您不要多心。既然令您挂怀的咸临丸已经安全出航,不如放弃现今的繁忙职务,略作休养如何?”
左兵卫督的这句话令直弼感到极为不快。
“您是在劝我辞官喽?”
“不,是休养。”
“恐怕没这个必要。”
直弼当场便对左兵卫督大加呵斥,令一旁的富田权兵卫捏了把汗。
既然开国,就应该先建立平等的外交关系,正因为如此,幕府才会首次派出赴美使节。这是一件划时代的大事,因此,此刻最好的办法便是让井伊直弼暂时休养,避开水户愈加强烈的愤怒。而且,不仅松平信和持有这种看法,连井伊家的重臣们也都希望如此。
松平信和似乎又觉得水户的激进派正在向江户集结。因此,富田权兵卫才会好心地前来提出忠告,建议增加随从队伍的人数。
然而,直弼今夜仍然没有将此放在心上。
富田权兵卫似乎对直弼的态度早有准备,并不打算就此退去。
“季节也有春夏秋冬之分。”
富田权兵卫又说起了看似不相干的事情。他并非转移话题,而是想从其他地方打开谈话的缺口。
“唔,香的味道也是多种多样。”直弼翕动鼻翼,开口回应道,“你闻闻看,并不难闻,是白梅香。”
权兵卫伸出手去,似乎想要掬起一抔香烟。
“白梅年年开花,香气固然好闻,但经过漫长寒冬休养后的幼梅有时也会因开花结果过多而枯萎。”
权兵卫与主公直弼一样,喜欢参禅。
“权兵卫,你想说什么?你难道想劝我引退?”
“梅会暂时引退,等待下一个春天……”
“为时尚早!”
“不早了。面对大人的决断,不仅水户,天下的阴谋家们也都已纷纷偃旗息鼓。”
“那又如何?”
“这就是花结出的第一个果实,京都的安泰是第二个果实,咸临丸出航是第三个果实……因此,在明日的上巳节,您应该称病休养。”
“你的想法不对。”
直弼语气严厉,然后转身对宇津木六之丞说道:
“六之丞,你也听着,井伊直弼这盆梅尚未开出花蕾。以前的所有事情不过是剪除没用的枝叶,为的是开出好的花来……或许在他人眼中,我的决断是有些过于严厉。只有咸临丸与赴美使节的出航可以称得上是一个花蕾……倘若我在此时休养,便是不忠。”
“诚惶诚恐,世人可不这样认为。连御三家和御家门都……”
“住嘴!正因为这个盆栽连御三家和御家门都已剪除,所以才必须开出花来。”
“如此说来,无论如何您都要在明日登城?”
“这还用问。”
“那就只好增加随从队伍的人数了。”
“不行!”
直弼的语气中又充满训斥之意,但过了片刻,他脸上又浮现出微笑,似乎想到了其他事情。
“你们二人记住,这一次是水户和彦根的颜面较量。”
“您是说彦根的骨气?”
直弼又笑了笑,充满了自信。
“如今,我已将水户逼至擂台边缘,但擂台上还剩下一个对手。”
或许是外面开始下雪的缘故,不知不觉间,周围变得异常安静。
“我直弼方才一直隔着一缕香烟,挂念对面皇宫里的天皇。”
直弼开始以平静而恳切的语气描述自己的心境。直弼其实既不是鬼,也不是蛇。对于志士们的处分和公卿亲信的更替,他都犹豫过,也曾流下迷惘的泪水。
不,更令他牵挂的是天皇的忧虑,是水户齐昭的僭上。
(是齐昭蒙蔽了天皇的圣明。)
因此,直弼打算凭借自己的双手开国,将邦交限定为通商,进而暂且脱离艰难时局。
然而,在对阴谋家们进行处分的时候,他的想法却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变化。他开始觉得,攘夷真正的核心人物其实并非水户齐昭,而是天皇本身。
这种想法对直弼来说,无疑是天翻地覆般的震惊。
(水户的尊皇才是真正的尊皇,彦根的尊皇不过是表面假象……)
(彦根在尊皇这一点上不如水户。)
这是直弼不能容忍也无法认可的。
他起初认定天皇的攘夷是受到了水户和身边亲信的影响和煽动。于是,他试着赶走水户,又将天皇的亲信全部罢免,可天皇的主张依然如故……
如此一来,直弼就变成事事违抗天皇圣意、擅自对时务做出决断之人。
在梅田云浜和吉田松阴直至最后一刻也没有改变的主张中,也强烈地表现出了这一点。至少,他们认为幕府和井伊直弼践踏了天皇圣意,并因此憎恨幕府,诅咒井伊直弼。
于是,直弼也毫不留情地将他们抹杀。然而,一些无法抹杀的东西却一直残留了下来。
直弼将疑似一桥派的能吏川路、岩濑和永井等人除掉后,迅速任命远远不及他们的新见正兴、村垣范正、小栗忠顺和木村嘉毅等人担任赴美使节。随后,这些事件很快在直弼心中引发了强烈的反应。
(倘若后世的史学家完全同意云浜和松阴的主张,那么,我井伊直弼究竟处于何种立场?)
水户齐昭是位了不起的尊皇家,井伊直弼则是怀着不可原谅的偏见、向朝廷持续施加压力的小我政治家……恐怕世人一定会对自己有这样的评价吧?
倘若当真如此,那岂止会让直弼感到意外,恐怕即使是身赴黄泉也不会甘心。
因此,直弼认为至少必须尽快完成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派遣外交使节。不仅仅是赴美使节,还要向世界的所有强国派遣使节,以立场平等为前提,开拓相互设立外国使馆之路,避免危险的战争,建功立业,从而证明自己是一位有先见的政治家。
第二件事便是证明直弼秉承了自井伊谷以来的尊皇家系的信念,是一位真诚的尊皇家。
关于第一件事,赴美使节已经出航,可算有了眉目。但第二件事还需要今后不断的努力。
“离我休养的日子还早着呢……这就是我要说的。”
直弼拿出秘藏的白兰地请二人品尝,打算以此驱走逐渐加重的寒意。
“二位听好,今夜之事绝不能外传。”
“也不能记下来吗?”
受命执笔记录《公用方秘录》的宇津木六之丞小声问道。
“那还用说,当然记不得!”
直弼自己也将玻璃杯送向嘴边,并且说出了自己的一部分想法。
“明日是上巳节吧?将军已到了一定年龄,定会亲临佳节。我打算先告诉将军,听听将军的意见。”
“您打算告诉将军的是……”
“公武的婚事……记住,不可外传。”
直弼所言便是他为了证明第二件事中自己真诚的尊皇心而选定的目标。
直弼透露,他仅与某位老中谈过此事。当然不仅如此。直弼让桥本宰相中将实丽之妹,也就是第十二代将军家庆夫人自有栖川家下嫁江户时陪嫁而来的胜光院仔细调查,看看朝廷之中是否有与第十四代将军家茂相适合的女子。
“难道已经找到了合适的女子?”
“找倒是找到了!”直弼双眼放光,低声说道,“那名女子与胜光院也存有血缘关系。”
“我就和你们明说吧,胜光院的亲属之中有一名最合适的人选。”
“胜光院的亲属!”
“没错,这个世界当真说大也大,说小也小。”
直弼脸上露出微笑,仿佛在自言自语。
“你们也知道,胜光院是桥本宰相中将的亲妹妹,而桥本中将的女儿是先皇的新典侍经子。”
“她是先皇的典侍?”
“是的。这位典侍生下的女儿是当今天皇的小妹妹,恰好与将军同岁。”
六之丞和权兵卫都不由自主地向前探出身子。
如今身在江户城大奥的胜光院便是家庆时代的上臈姊小路,而且朝廷之中还有与她有血缘关系的亲人。
“那位小姐与将军同岁……”
“没错。她名叫和宫,你们认为如何?”
直弼声音压得越来越低。
“若说水户是有栖川亲王家的亲属,那么宗家便是天皇的亲属……如此一来,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是完美无缺的。”
说完,直弼却皱起了眉头。
水户似乎已经深深扎根于直弼的意识之中。
他终于认识到,自己心中存在着的无法脱离水户的竞争意识。
对直弼的一生而言,这种难以斩断的针对水户的竞争意识绝对不是一件幸事。正因为存在这种竞争意识,他才会伤害自己,令自己朝着扭曲的方向一路狂奔。
显然,直弼并非仅为压制水户才想出“和宫下嫁”的主意。
人们似乎认为他的尊皇之心不如水户。因此,为了证明自己的“尊皇之心”,直弼打算披肝沥胆,力表一片赤诚之心。
直弼认为,如此一来,朝廷和幕府便都能明白自己心中远大的梦想。天皇和将军结成姻亲兄弟,共议国难……如此一来,所有事情都能在亲人之间的和睦气氛下达成一致。
然而,针对水户的竞争意识还盘踞在他心中,令他突然忍不住说了不该说的话。
“明白了吗?”直弼又问了一句,似乎有些亡羊补牢的意思,“因此,我明日必须登城。倘若将军没有异议,我便准备立刻派人前往京都,商量提亲之事。”
“可是,这件事和随从队伍……”
权兵卫似乎仍然非常不安。既然有如此重要的想法,就更应该加强警戒……他张口刚想这样说,却被直弼故意打断。
“记住,人各有天命,倘若真有刺客埋伏袭击我,机会多得数不清。诸侯的随从人数是由幕府规定的,倘若大老亲自打破规定,而且被刺杀,便会被后世万代耻笑。所以绝对不能增加随从。”
直弼话已至此,权兵卫和六之丞也只好闭口不语。实际上,直弼方才说出的和宫下嫁一事令二人看到了新的希望之光,很大程度上吸引了二人的注意力。
“只得如此?”
“只得如此。”
二人告辞后,直弼很快便熄灭火烛睡下。
第二天早晨,直弼醒来,发现天气反常。四下一望,尽是皑皑白雪。
当日,直弼在更衣后仍然向着京都遥拜,并于上午九时准时出现在大玄关处。
“在院内墙边发现了这封扔在地上的匿名信。”
正当直弼要坐进轿中时,随从荻原吉次郎呈上了一封信。直弼一边默默地撕开封口,一边坐进轿中。
直弼坐进停在铺板上的轿子中,距起轿还有很短的一段时间。
直弼撕开了匿名信的封口。在当时,匿名信、告御状和诉状箱都是十万火急的情况下表达意见的一种渠道。
直弼撕开封口,刚看了个开头,便苦笑着停了下来。信的内容与28日松平信和所提出的忠告一样,称水户的激进派将在近期袭击直弼。
坐在轿中的直弼,歪起了脑袋。
头顶上风声飒飒,还能听到雪花簌簌而落的声音,风中似乎还夹杂着城头上九时报时的太鼓声。轿夫起轿,直弼在考虑是否要将匿名信交给为自己送行的六之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