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余四麿昭训的周围,时局正如湍急的河流般,变幻莫测。
余四麿不时地拜访“竹生殿下”中山忠伊,每每扑朔迷离之际,总能拨云见日,明辨宫中动向。
而竹生殿下却愈加沉默寡言。女儿照子忧心忡忡地解释道:
“连父亲也有点无所适从了。”
不知从何时起,照子似乎已认定中山忠光是继承忠伊家的不二人选。
可谁想到忠光却一头扎进激进的“天诛主义”,忠伊与照子都惊愕不已,难以接受。
忠光会做出如此不循常规的举动,根本而言其中不乏有田中河内介与竹生殿下的影响。
“侍从(忠光)如今的种种举动,还有姊小路与三条偏离正轨的各种行为等等,父亲认为都是自己一手导致的,因此自责不已。”
一言以蔽之,竹生殿下本来是希望他们能继承,脱离天子血统坚守皇族统治基业的保皇诚心,然而他们对此并无觉悟,最终只继承了对幕府的敌意与憎恨。
如此一来,朝廷“太占”就再没有清明可言了。“太占”本来是祈愿能千秋万载地贯彻“世人幸福”的原则而存在的。
世人幸福的原则即言诚之道,“太占”根源正在于此,乃是数千年前人类文明发祥的起点,被称为“言灵”。
和歌是表达言灵的方式,所以只有和歌,当今天皇(孝明天皇)会向照子的姐姐中山庆子产下的储宫(明治大帝)亲自进行严格的传授。
直到现在,这一传统仍然作为皇宫新年的仪式保存下来。这也与明治大帝的誓愿有关--此乃后话。明治大帝一生吟咏和歌近十万首,可谓非凡。
当然,“太占”的深远意义,当时的余四麿仅从照子简单的一两句解说中还远远无法领会。
“太占”所表达的可以称之为“幸福生活之奥义”的思想,在皇室中传承至今。然而,中山忠光剑走偏锋,完全脱离于此只是一心进行“天诛”,可想而知竹生殿下有多么痛心。
“侍从、姊小路,还有三条,总有一天他们必将招致不幸,自食其果。”
照子吐露,父亲对此忧心如焚,每日早晨都向皇族皇宗的灵位祈祷,希望能得到原谅。
“这么说,不管会津藩、一桥中纳言如何煞费苦心,都已经无济于事了,是吗?”
每次拜访中山宅邸时,余四麿都会忍不住向照子询问事情。
余四麿今日前来,不巧竹生殿下外出拜访还俗后的青莲院宫(中川宫),好像是有什么急事。照子见到余四麿,便小声地问道:
“山侍从在京都销声匿迹了。不知道水殿下是否知道其行踪呢?”
其时已到3月,庭院里的桃花争相开放,妖艳欲滴。
“照此下去,所有人的苦心恐怕都会白费了,真令人担心。”
听照子这一说,余四麿反问道:
“所有人的苦心……是指?”
“嗯。天皇的苦心,还有民间众多志士的辛劳奔走,都会付之东流。”
“这……这你是如何知道的?”
“因为他们已偏离真正的奉宫之道。”
“你所说的,是指‘太占’?”
此言一出,照子停下了正在穿针引线的手,目光如炬地盯着余四麿。
照子的眼睛大而有神,这双炯炯有神的眸子,突然聚焦到自己身上来,余四麿不禁觉得浑身都不自在。
这也可能是因为知道对方是当今圣上的堂妹的缘故。
照子盯着余四麿看了一会儿,却没有再提“太占”,而是垂下眼帘说道,
“22日,会有不幸发生。”
“22日,那不就是后天……又会有人遭到暗杀吗?”
“不,会埋下种子,引发更加激烈的纷争。有神谕相告。”
“神谕……”
余四麿没有继续说话就此住了口。
以天诛为名义的暗杀与威胁早已屡见不鲜。
2月6日晚上,常出入千种家的唐桥村的总助被杀,首级被悬挂于山内容堂在河原町的藩邸中的一条小河--高濑川的桥上。
容堂曾以亲戚身份劝说三条实美,这次的行动实际就是对此的报复。
紧接着13日那天,包括早先已从圣上身边被疏离的九条入道(前关白尚忠),还有久我、千种、岩仓、富小路等五位入道都再次接到闭门思过的命令,而深得圣上宠幸的二嫔今城重子(少将局)和堀河纪子(右卫门内侍)也被再次下令削发为尼。
毋庸置疑,这些处罚正是他们一直以来执拗地追究和宫下嫁责任的最好证据。
学习院的激进派认为,因为和宫在江户,才导致圣上难以下定决心倒幕,但是倒幕势在必行,于是他们秉持该信念而行动,胁迫圣上。圣上也渐渐有所动摇,甚至不得不责问二嫔的过错。
余四麿也深深地感受到当前事态的混乱不堪。
此时又从照子处听到“22日的神谕”。照子说出“神谕”的时候,如往常一般并未告知出处。
(嗯,又要发生什么事了吗……)
照子默不作声地运针,似乎在翻改竹生殿下的一件旧窄袖的日常和服。
(若在盛世,竹生殿下本该被尊封为内亲王,居于九重深宫之中吧……)
虽然知道竹生殿下已外出,余四麿却并未立即起身告辞。
“刚刚您是说……22日对吧?”
“是的,22日。”
“不幸之事……是指发生在圣上身上的吗?”
照子视线再次转向余四麿,不无寂寥地露出微笑:
“圣上的不幸与将军的不幸并没有什么不同。”
“这么说,有人要加害即将上京的将军?”
照子对此也没有回答。
“哦,是我问得太过轻率。将军3月初才能抵京。本来是决定乘军舰前去的,后来改为走陆路,大概会从大津进入二条城,再从那里前去晋谒天皇。”
“这些事情告诉他人没关系吗?”
“嗯。对于您和竹生殿下没有什么需要隐瞒的。到时候或许政事总裁松平春岳会前往大津迎接。”
照子再次瞪大眼睛。
“那么,我也有一事想问,您今日来此,究竟有何贵干?”
“其实是有事希望竹生殿下能替我告诉青莲院宫,虽然只是鄙人的个人见解……”
“哦……”
“前往大津迎接将军殿下的政事总裁,已决定向将军殿下提议辞去将军一职。”
照子再度停下手中的活,一言不发,眼眸深处却浮现出惊愕之色。
“不久前敕命下达,拟订的攘夷之日是4月上旬,将军此次上京就是为了答复这条旨意。政事总裁提议到时候以难以实行圣旨为理由,晋谒后立即提出辞任。”
“……”
“这么做的理由自然不用说,朝廷委任幕府大权的惯例近来早已土崩瓦解。如果两处同时下达政令,攘夷之战会变成怎样真是不可想象。因此,为了使政令统一,也为了我国和我国国民,慎重思考后才决定辞去职务……鄙人以为,这件事也关系到圣上的决策,应当由竹生殿下告知青莲院宫,再由青莲院宫传达到圣上耳边……”
话说到此,照子匆忙打断:
“此事还请趁父亲大人在家时告知……我不懂。”
余四麿立刻听从不再继续说下去。他也算得是一位不同寻常的志士,估计此事只要照子知晓,必定会通过竹生殿下之口传到圣上那里,于是才对照子说了刚才这番话。
也有可能,这个计策是出自于已经抵达江户的平冈圆四郎。
余四麿不再说话,而照子却目不转睛,那水灵灵的双眸,眼看着泛起红来,充满了泪水。
“水殿下真是过分。”
照子泪眼蒙胧却硬生生地化为笑颜说道。
“与侍从一个样!开口闭口都是国事……”
余四麿慌忙坐直。
出乎意料地受到照子的责备,余四麿脸颊通红……
“那,您是说,昭训也和侍从一样在混淆大义?”
“没错。”
“这真是出人意料,太令我惶恐了……我可是水户之子。”
“因此,我刚才才不由自主流下眼泪……一桥殿下恐怕也会很伤心吧。”
听照子这么一说,余四麿一下子提高了嗓门:
“这我就更不明白了!中纳言(庆喜)为什么,又为何会伤心的?”
照子放下针,眸子里闪烁着不可思议的光芒……可是,突然又像是改变了主意,叹口气道。
“水殿下还太年轻。三条、姊小路现在正联手困住圣上。本以为关东对此有所察觉后至少会予以圣上劝慰。”
“哦?您说的我又听不明白了……关东并没有要为难圣上的意思!”
“不,以怒制怒,只会造成‘言灵’迷乱……这与激进派并没有什么区别。”
“与激进派没有区别?”
“劝将军辞任……这不是要逼天皇亲自拔剑攘夷,强人所难,水殿下难道认为这是正道吗?”
“这……”
“如果水户的大义不过如此,恐怕国家的前途也将荒废了……父亲大人正是出于这一担忧,才前去拜访青莲院宫的。”
余四麿屏息凝神--以前从未见过照子如此失态。
照子泪如泉涌,落满脸颊。
“竹生殿下已有此担忧?”
“没错。激进派对关东咄咄相逼。咄咄相逼之下,事情就很有可能变成那样……父亲正有此担忧……”
“如此说来,如此说来……竹生殿下早已经猜到将军会提出辞职这件事?”
照子轻轻一点头,急忙拭去泪水。竟在年少的余四麿面前失态,照子羞涩地笑了起来。
不久,余四麿告辞离开。照子的泪眼和笑靥,他似乎有所感悟,却又如梦如幻。
坐在廊下穿针引线、默不作声的照子的身影,和这一带富裕商人之家的女儿并无区别。
然而,她肩上所担负的生命的重量,在余四麿眼中却显得神秘莫测。
大概是因为她依循“太占”秘法,总能看透事情走向,猜测一二的缘故吧。
归途中,余四麿顺道前往所司代宅屋附近的酒井邸拜见庆喜,将事情经过逐一告知,但是照子抹着眼泪微笑的模样却始终不曾从余四麿眼前消失。
庆喜一言不发地听着余四麿的报告。
当听到22日将有不幸之事发生时,庆喜大吃一惊。因为那天,也正是为将军进京做准备,会津藩开始进行全城巡逻的日子。
余四麿在竹生殿下隐居的宅邸中听到的22日预言,算是说中了一半。
那一日起,会津巡逻队在全市内展开严密巡视,直到黄昏都没有发生任何事情。
然而,第二天,23日的清晨,三条河原桥上却挤了个水泄不通,众人沸沸扬扬。
到底是何人所为?
位于河原上的洛北等持院中放置的足利家历代木像之中,尊氏、义诠、义满三人首级竟被取下挂在了河滩枭首的木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