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角仓屋东侧河对岸,俗称“二条新地”。过了二条桥沿鸭川往北步行片刻,即来到这处小宅院。
宅屋虽小,但是向河边延展而去的院子却极为宽敞,足足有五百坪。
而对岸斜右方是有栖川皇族的离宫,再往右依次还建有近卫、鹰司、九条各家的别院。
此时,面朝二条新地河滩而设的庭院中,两位贵族子弟正分别手执长枪和木刀练习武艺。两人鏖战正酣,猛喝之声不绝于耳。
“水!”
年纪稍长的那位年轻人架着演习长枪,粗声粗气地大声唤道。
“刀太慢了!你可千万不要手下留情啊!”
“山殿下才是!”
持木制长刀的年轻人也不甘示弱。
“那样耍枪,很容易就会被攻破的!”
“胡说!”
“动手吧!”
被称为“水”的年轻人,便是水户的余四麿昭训,而被称做“山”的那位,则是十八岁的侍从中山忠光。
不用说,这位忠光正是大纳言中山忠能的第五子,日后成为了天诛组统帅,率先在大和之地举兵起事,最后命丧长州。
另外还有三人并坐在檐廊下,认真地看着二人酣斗。
其中一位便是这座宅院的主人中山忠伊,另两位则是忠光带来的土佐藩士--武市半平太和吉村寅太郎。
“果然,二人都身手不凡!小心别受伤了,让他们停手吧。”
武市一开口,吉村寅太郎便趿上庭院木屐来到两人身边。
“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主人请你们过去。”
“还没完呢!还没分出胜负!”
忠光再次奋力挥出长枪。
“怎么回事,温吞吞的!”
这一枪突如其来,攻势凶猛,余四麿用力从下方将枪头挑开--说时迟,那时快,寅太郎身形一闪,飞入两人之间,一把抓住忠光脱手而出的长枪,迅疾如飞雕扑食。
“到此为止!”
“胜负未分呢!”
“就算平分秋色吧!走吧,主人在等呢。”
“好吧。”
忠光心有不甘,愤愤然咂嘴道:
“那么,水殿下,下次去我田中村的家中,我们再一决高下!”
“同意!”
于是两人取下头巾,解开束衣带,跟随吉村回到檐廊下。
“二人都武艺了得……不过,仅仅因此就自视甚高,称自己为‘天诛’、‘天狗’之类的,夜晚上街游荡,还远远未到火候啊!”
主人已年过五十,两鬓几乎斑白,眉毛也已经染上了些许风霜。
“山侍从,这回又为难你双亲了吧?”
“并未为难!为国家,为圣上,我誓斩三奸二嫔!绝不食言!”
忠光昂然挺胸,语气不容置疑。说完,便在檐廊边坐下。
“嗬,誓斩……请问你要斩谁呢?”
主人语调沉稳却声音洪亮。
“难道在寺田屋被捕的田中河内介就是这么教你的?告诉你非斩不可?”
“并非河内介。是我忠光的良心不能容忍这些人的卑劣。”
“哦……这些人的卑劣……”
“竹生殿下不这样认为吗?下嫁皇妹,以讨幕府欢心……这种卑劣的根性简直令国之根基污浊不堪。”
忠光口中所说的即便不由志士暗杀,自己也要亲手“恭行天讨”、执意要斩杀的“三奸二嫔”,指的便是为和宫下嫁一事出谋划策的岩仓具视、千种有文、富小路敬直这三卿,以及被称为“少将局”的典侍今城重子和右卫门内侍堀河纪子。堀河纪子是岩仓具视的胞妹,这二人不离圣上左右,混淆圣听,忠光因此怒不可遏。
“我们不仅要誓斩‘三奸二嫔’,之后还必须严惩‘五贼’。”
“‘五贼’?所指何人?”
“前关白九条尚忠、久我建通、中山忠能、正亲町三条实爱,外加幕臣酒井忠义。”
忠光掰着指头,一一道出。听闻此言,主人也不禁为之一愣。
“中山忠能……不就是你的父亲?”
“没错。但是大义灭亲……纵是父亲,也绝不允许出手干涉朝廷收复权力。”
主人叹息一声,望向吉村与武市。武市微微摇头,补充道:“三奸二嫔已受惩罚--二嫔现已被逐离君侧,岩仓卿一干人等也已经命其蛰居。因此,暗杀这类有违圣虑之举……只是,就算我这样劝说恐怕也是毫无用处的,不知如何是好,还望您有空能开导一二。”
主人闭目,低声沉吟:
“我等不也曾经如此,年轻时总是血气方刚,行事冲动啊!”
主人中山忠伊,是中山大纳言家族的旁系。但他的实际身份却是先帝仁孝天皇的兄长,也是一位亲王。隐居民间以前,称“小松中宫”或“竹生宫”。后将皇位让与其弟仁孝天皇时,一并辞去左近卫中将之职,并改姓中山。自然,此举也有从朝政外部维护皇统与国体的用意。
不仅如此,储宫(明治大帝)的生母中山庆子,如今以大纳言中山忠能之女的身份入宫,为储宫的成长尽心竭力,实际上她便是忠伊的长女……
因此,不论外间世事如何,中山一族对这位竹生殿下都抱有着非同一般的尊敬与景仰。
伏见寺田屋事件中被判定为主谋者的田中河内介(原中山家管家),事后遭到萨摩藩久光暗下毒手,最终丧命;还有忠能儿子们几近狂热的保皇之心,这些事情所有的根源归根究底皆源自于忠伊这一人物的存在。所以,此番武市半平太与吉村寅太郎才会受忠能之托前来,希望忠伊能说服忠光。
“心灵污浊之流怎能看清本国的实情?而不知本国实情却只顾一味地争权夺利、觊觎高位之人,必须斩尽杀绝!父亲也罢,兄弟也罢,萨摩藩也罢,关白也罢,凡此等人,均不能饶恕!你说呢,水殿下?”
忠光对着余四麿又是一番慷慨陈词,而余四麿连连点头,似乎对他的话深信不疑。
“依山殿下之意,萨摩藩的久光也是绝对不可以饶恕的!此人行事卑劣,十恶不赦!寺田屋事件后,他们将田中河内介父子带回萨摩藩,名为保护,途中却在船上将其斩杀,尸体漂浮到濑户内海的猿岛。我说的没错吧,山殿下?”
“什么!三长先生被害了?”
宛如晴天霹雳一般,忠伊声音颤抖地反问道。
“这……千真万确?”
忠光的眼眶也一下子湿润了。
“这是确实可靠的密报。被杀害后尸体流落到了小豆岛。这种行为实在是龌龊之极!”
他们口中的“三长先生”是诸大夫田中河内介的昵称。明治大帝幼年住在中山家中时,他总是将其背在背上细心看护,而中山家的公子们也都是由这位三长先生教育成人的。
河内介虽为儒生,却身形伟岸,高于常人。他总是穿着铁屐走路,以此锤炼身心,坚持不懈。因他佩带一把长四尺的大刀,胡须长至胸口,发髻也长于他人一倍,故大家亲切地称之为“三长先生”。
“萨摩藩竟然会做出……”
“所以,绝不容赦!口口声声高唱保皇,自己却不守神州清廉之民的本分!三长先生……定是深信萨摩藩为朝中同道……才将一切都告知,完全地信任他们……想可以借他们之力……谁料到!”
“难以置信!一定要好生查探!”
忠伊看向武市半平太,似乎在向他求证。武市是土佐保皇党党首,此次是与前任家主容堂陪同现任家主典范一道来京。
(事实若果真如此,武市应当知道……)
如此思忖着,两人眼神交汇。可武市却回避了忠伊的视线,沉默不语。
武市向来心思缜密,应该是这传言还未经证实。
“我们与三长先生情同血脉。不,不仅是我们。储宫(明治大帝)还有权典侍(明治大帝生母),不,连忠爱和忠光也是……能不能想办法证实这个消息?”
武市依然缄默不语,吉村却立即回应道:
“我来负责,一定详细地查证!”
“那么,交给你了。否则,侍从也一定不肯罢休。对吧,山侍从?”
说完,忠伊久久地盯着院子里的那棵马醉木看,仿佛在平复心绪。
据说,忠伊的相貌酷似明治大帝成年后的威容。忠伊性格稳健敦厚,向来将激烈的情绪波动潜藏于内心深处。田中河内介一直是他的得力助手,如今,忠伊形单影只……
“对了,侍从,可否不斩三奸二嫔?”忠伊轻声地说道。
忠光不假思索地反驳道:
“不,要斩!绝不饶恕!”
“倘若老夫说不可斩呢?”
忠伊的眼里闪过一丝光亮。
忠光却并不屈服:
“若朝廷内部不正,那维新又有何意义呢?号称攘夷,实为拆东墙补西墙,攘夷永远不会成功……而我们真正所期望的,是不会让任何称之为‘夷’的私心滋生的圣洁的神州之地。”
“那是理想,想来无人反对。然而,万事都需要循序渐进,切勿操之过急、揠苗助长啊!”
“可是,秧苗上的虫,必须及时发现尽早清除。”
忠光决心已定,毫不妥协。在他的意识里,思想与政治两者还混为一谈。
“是吗,你还是坚持自己的看法?”
“嗯,我坚持自己的看法!不,还要付诸实际。这才是青年的使命!”
忠伊并未作答,只长叹一声,站起身来。
“有件东西给你看。对了,水户、土佐,你们也一同过来。”说着,向三人招手示意。
三人面面相觑,跟着忠光,一同从檐廊进入厅内。
忠伊轻轻以手叩桌,低声唤道:
“阿照在不在?快,来一下。”
转眼间,一举一动已变得和平常市井之人一模一样。
应声而来的是一位身材修长的姑娘,约摸二十岁上下。她是忠伊的次女,也就是储宫生母庆子的妹妹。
看此情形,照子先前曾与父亲有过商议,此时毕恭毕敬地捧来一个狭长的木箱,放在父亲面前便出去了。
古旧木箱的表面,浓墨重笔地写着“八束之剑”几个大字。
接着,忠伊把装入佛龛的木雕小观音像放在木箱侧面--这观音像不足两寸,一眼便知是某人的护身佛像。
“这两样物件,总有一天会赠与他人……”
忠伊的目光在忠光身上一闪而过。忠光立刻明白了言下之意。
忠伊膝下有子忠英,但是体质羸弱,所以,一直以来,忠伊都有意将忠光收为养子。
“八束之剑……这是什么?”
“来看看吧,这是宫中秘藏的珍宝,传言是很久以前中臣镰足诛杀苏我入道时所用之剑。”
“原来如此……但为何在此?”
“当初,我也抱着和你一样的想法。隐于民间时,父皇(光格天皇)将这柄宝剑赐予了我。当时,先帝曾立言,若有犯皇位者,当以此剑诛之。”
“嗯。那,这尊观音像呢?”
“是父皇亲手雕刻而成的。如何?剑刃之上置观音像……父皇的用心,你能明白吗?”
“这……”
“父皇是在告诫我们,剑这类利器不可轻易出鞘,对待万物我们都要有颗菩萨的心肠,除非是做出冒犯皇位这样大逆不道之事的贼寇,才可以此斩杀……如何,是否有所感悟?”
余四麿与两位土佐侍从闻此皆身体僵直,倒吸了一口凉气。
中山忠伊并未触碰剑身,而是将小观音像放在剑箱一端,双手合十,说道:
“攘夷,势在必行。”
语调平静如水。
“然而,只靠刀剑杀戮,攘夷是不会成功的!”
听闻此言,中光低哼两声,并未开口。
“剑为物,菩萨为心……将此二者合二为一施行教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这才是真正的攘夷。”
“哦?难道说,三奸、二嫔、五贼,全都不再追究?”
忠伊摇摇头。
“老夫希望,你所佩长刀之上,也有尊观世音菩萨,每一次出鞘都三思而后行。”
“唔……这……”
“嗯,那么,这尊珍贵的观世音菩萨,就托付给你了。能暂代我保管吗?”
“可是……这……”
“是啊,对于我而言,这尊观音像是父皇至关重要的遗物……而不久之后,储宫继承皇位,到时也会将其与这柄剑合二为一,作为一国之宝,加以供奉予以珍藏。嗯,不必多言了,可否暂且供奉在田中村的家中?”
“嗯……”
“年轻时,我们也曾自诩‘睿山天狗’,横行世间……而出门前,我总会叩拜这尊佛像。”
“叩拜这尊佛像……”
“对。叩拜之后,不管当日有什么危险,定能转危为安--老夫对此深信不疑。这尊秘佛的来历,只有三长先生知晓。三长先生认为这尊观世音菩萨才是光格帝灵魂之所栖,每次来访必定行礼叩拜……喏,现托付与你,自然也要请你亲手代为供奉礼拜。”忠伊说着,再次叩拜后将观音像放入佛龛,又用金纱绸缎包裹妥当,递到忠光面前。
(……是收下还是拒绝呢?)
武市、吉村和余四麿屏息凝神,望着眼前这一幕。
忠光眉头紧蹙。忠伊的用意一目了然,无非是想借此给自己这匹烈马套上缰绳,以此警诫--切勿鲁莽行事!但此情此景,他却不能一口回绝……
忠光不过十八岁,之所以能够如此年轻就被齐聚在学习院的天下志士尊为天诛组的统帅,也是因身后的这位“竹生殿下”。
“储宫的生母实为自己的女儿”,这件事并无人知晓,忠伊更不会亲口道出。因此,这位最年轻的国事挂寄人中山忠光,才能以储宫的舅舅的身份被外界所仰慕。
与此同时,中山忠伊将忠光作为自己真正的后继者,关怀备至,众人也都心知肚明。
忠光咂了几下嘴巴。
然后,恭敬地行了个礼,接过面前的佛龛,随手塞入怀中。
武市半平太舒了口气,低下头去。看起来还是略有成效的……
其时,余四麿的身份已可以自由出入中山忠伊身边。
不久后他也成为了从四位下的侍从--松平左卫门督昭训。其他几位兄弟包括鸟取藩主松平相模守庆德(五郎麿)、冈山藩主池田备前守茂政(九郎麿),以及就任将军后见职来到京都的一桥庆喜(七郎麿),后来都一直活跃于朝廷内外。不过现在,余四麿尚未成为侍从。
中山忠光在剑道师傅土佐的吉村寅太郎与武市半平太的催促下,走出大门。
余四麿神色略有异样,问忠伊道:
“竹生殿下,我可以追随而去吗?”
前来收拾的照子听见了,抬起眉眼,责备道:
“又来了,小天狗殿下也要出动吗?”
“可是……山,加上水,才能形成一幅完美的图卷啊!”
“太过于完美了!有山已显得拥仄,若还伴有瀑布……”
忠伊大笑着摆手,
“好了好了,劝也无用。随你去吧!”
“是!不过,我决不会乱来的!”
于是,余四麿也跟随三人行踪直奔而去。
前面那三位此时正往料亭东山的曙楼方向拐去,那里是他们惯常的聚首之地。
“山殿下,我也来打扰了!”
“啊,水殿下,太好了!今天来决一胜负也未尝不可啊!”
忠光眉毛一挑,点了点头。
“不过,我们同志之间的事,可别给外人知晓。”
余四麿拍拍胸脯,说道:
“我也是水户天狗!”
“如此说来,水户似乎新建了天狗党,阁下大概就是首领吧……”
“什么?天狗党?”
“哈哈哈……”
忠光故作姿态,放声大笑。
“不知武田耕云斋是否会来踢你的招牌……发怒吧!发怒吧!这世道,年轻人就该血气方刚,否则又有何用?”
“话虽如此,竹生殿下可是给侍从戴上紧箍咒了啊!”
“啊!对了,这个……我把它放在怀里就这样跑去料亭……真是罪过罪过,可别向竹生殿下告密啊!”
“那是自然。不过,侍从可知世人给您起了什么绰号吗?立斩侍从!无论何人何事,都要斩立决!坊间传闻,迄今为止各地斩首示众的事,全都是侍从您与姊小路卿指使的。”
“这是谁说的?”
“阿照殿下!”
“阿照殿下钟情于我……可惜,我不喜欢年长的女子,真没办法。”
忠光脸不红心不跳地说着,完全不顾及周围。余四麿也不甘示弱:
“哈哈哈……阿照殿下的疑虑也并非全无道理的。不过,斩人者必为人斩。请问,侍从又将何时为人斩呢?”
“何时为人斩?”常人迎面遭此一问,大多会怒上心头,沉下脸来。然而忠光却完全相反。
“水殿下也如此认为?确实言之有理!但是只顾惋惜生命是成不了大事的。我乃攘夷之鬼,就算死上千百次,都必将再度转世!”
“这么说来,不如从今天起改名叫‘鬼侍从’吧!”
“哈哈哈……罢了,这只鬼现在却很狼狈啊!先被武市先生训斥为不孝,现在竹生殿下还……”
说着,居然捶胸顿足起来。
“竟然用观音像封印刀刃。不过,我可不怕!萨摩芋!等着瞧吧!”
“说到萨摩藩……可知生麦事件?久光一行从江户回程途中斩杀夷人的事。”
“不错。即便是萨摩芋,只要拿出干劲,夷人什么的轻易就丢掉脑袋了!这倒好,正好将幕府拖入左右为难之境……据说夷人还索取了巨额赔偿金。看来若能好好利用夷人和他们的军舰,倒也可以成为倒幕的工具嘛,哈哈哈……”
说这话时,四人已经来到了曙楼的大门。
光天化日,在去料亭的路上明目张胆地谈论这些话题,由此可见幕府的威严在京城已是一落千丈。
事实上,岛津久光一行在生麦引起的杀伤夷人事件,是雪上加霜,使幕府苦不堪言。对于之前在幕府处遭到惨烈攻击的敕使而言,此事在某种意义上可算为他报了一箭之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