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石川水户藩邸内院。
时值万延元年(1860年)初冬,被全日本的志士奉为尊皇攘夷之父、被幕府要人和大奥因厌恶而冠以“恶龙”绰号并敬而远之的水户烈公齐昭即将迎来自己的百日忌辰。
“来,大家再稍微靠近些。从现在起,我将去松户居住一段时间,暂时不能和大家见面了。虽然还在服丧期间,也要与大家小别了……”
结发的齐昭夫人安静地望着聚到一起的众人,开口说道。她当时被称作贞芳院,后来则被称做文明夫人。
她的声音很温柔,据说名动天下的水户烈公只会对这位正夫人一人甘拜下风。正因如此,锋芒毕露的性格与久历世事的成熟才会在她身上清楚地显露出来。
“京都有消息传来,10月18日,天皇将正式准许和宫小姐下嫁。”
坐在贞芳院身旁的一位未成年的美少年双眼放光,探出身子说道:
“关东的做法简直就是强取豪夺!志士们恐怕又要闹事了。”
开口的正是齐昭的第十四个儿子。贞芳院将手搭在他的肩上,开口问道:
“余四麿几岁了?”
“十三岁……很快就十四岁了。”
“是吗?将军十五岁,和宫小姐也是十五岁。看来年轻人都要从这个年龄便开始接受世间大浪的冲击啊!”
“和宫小姐不是已经与有栖川的亲王订下婚约了吗?”
听到此话,余四麿的生母睦子不禁用眼神略微表示责备。
有栖川亲王家是贞芳院的本家。贞芳院便是有栖川织仁亲王的第五个女儿,在嫁入水户前叫做登美宫吉子。
当时自然还曾有几名美丽的京都女子随同入嫁,余四麿的生母便是其中之一。
贞芳院再次缓缓望向聚集到一起的众人,似乎是在重新清点人数。
烈公的小妾人数众多,因此孩子也很多,男孩和女孩加在一起接近五十人。
单是男孩就有二十二人,烈公按照编号顺序为他们起了名字。按照出生顺序分别叫做一郎麿、二郎麿、三郎麿,超过十人后就加上一个“余”字,即余一麿、余二麿、余三麿……再超过十人则叫做廿一麿、廿二麿,至此终于止住了。在成长过程中,这些孩子一直都将贞芳院视作“母亲大人”,因此贞芳院的地位显得很是不可思议。
贞芳院自己所生的孩子是当家庆笃(一郎麿)和七郎麿德川庆喜(后来的第十五代将军)。其中,奉今春3月在樱田门外被斩杀的井伊直弼之命,庆喜正处于反省隐居中。
然而,在所有庶子的抚养和教育方面,承担起母亲责任的都是贞芳院,而身为生母的小妾们不过是她的女仆。
这些女仆和身边年幼的孩子们如今都被召集到了一起。经过清点,现场共有九名面带不安的小妾和小妾所生的十二个孩子。
其中,有四名女性是贞芳院当初自京都带来的。也就是说,自己从京都带来的女子几乎都已被自己的丈夫烈公染指。事到如今,贞芳院只觉得又是悲哀,又是奇怪。
丈夫的每个小妾都给贞芳院留下了个性鲜明的印象,但究竟谁是哪个孩子的母亲,她已经记不清了。
余四麿的生母睦子称做仁科氏,是从一位大纳言万里小路建房的第六个女儿。佯作若无其事的女子是仙洞御所的北面武士松波越前守之女--贞子,做妾后称做“春”;登闻是柳原中纳言之女,称做“秋”;德子是高丘宰相家臣之女,称做“冬”;水户家臣立原甚太郎之女,本名利子,称做“夏”。
对于孩子,烈公以编号起名,而对于爱妾,他先是以春夏秋冬四季来命名,后来又以庭院中盛开之花命名,如菊、萩、菖蒲、藤等。
可以说齐昭值得信赖,待人也无比亲切,但唯独对女性的偏好,连正夫人也无计可施,简直就是一个怪物。而如今,这个怪物已经不在人世了……
从善恶两方面来说,烈公的一生都是波澜壮阔的。因安政大狱而蒙上恶名的大老井伊直弼等人大概也曾受到烈公性格的影响和激发。
然而,这两大巨头,一人已于上巳节在樱田门被杀,一人则于今夏在水户猝死,死因是现代所谓的心肌梗塞,这与多妾的生活应该也不无关系。
两大巨头死后,幕府开始积极向京都提出皇妹和宫下嫁的申请,并坚持声称这是井伊直弼的遗志。
幕府打算让十五岁的和宫公主成为同龄的第十四代将军家茂的正夫人,化解天皇心中的疙瘩,从内部促成公武合体。
“方才已经说过,有栖川的亲王已经提出解除婚约的申请,和宫小姐也被劝服,将于明年东下。”
贞芳院重新回到和宫下嫁的话题上,说完又再次看了看众人的脸色。
众人也都望着贞芳院,表情极度紧张。众人并不知贞芳院想说什么,因难以体会她的本意,故而都屏息静候。
“呵呵……”贞芳院轻声笑了起来,“希望和宫小姐下嫁能令天下彻底安定下来……不管怎么说,大家的亲人是遍布于日本各地的。”
松波氏叹了口气,似乎终于有所醒悟。
她所生的五郎麿如今已经以因州鸟取三十二万石的池田家的义子身份继承了家业。
“八郎麿是武州川越的藩主,九郎麿人在备前冈山,十郎麿人在石见的浜田,余一麿人在喜连川,余四麿仍在这里,而余六麿已经确定以养子身份成为肥前岛原的继承人,余七麿也已确定继承土浦的土屋家,至于一桥家的七郎麿自不用说。如今看来,大家幸福与否直接关系到天下是否安定。无论如何,这都是一笔宝贵的遗产。”
听到此话,众人不禁面面相觑。说起来,算上嫁出去的女儿,以水户家为中心,烈公留下的孩子们的足迹已经遍及全国十多家大名。
“因此,有件事一定要拜托大家。”
贞芳院以愈发冷静的声音向众人说道。
“烈公果然了不起,他那么忙,还能留下遍及全日本的孩子,不是一般人啊!”
说着,贞芳院又轻笑起来。
“可是,纵然和宫小姐下嫁,关东与朝廷的关系也不会得到改善……如此一来,岂不相当于烈公在整个日本散播下了泪水的种子?阿春,你认为关东与朝廷的关系会因此得到改善吗?”
听到贞芳院指名询问自己,松波氏不禁吃了一惊。她所生的五郎麿和九郎麿如今皆已分别继承鸟取与冈山的两个池田家,鸟取的五郎麿领俸禄三十二万石,冈山的九郎麿是俸禄三十一万一千二百石的太守。不仅如此,两兄弟的妹妹孝子还嫁给了仙台六十二万石的伊达陆奥守庆邦,是世人常说的幸福的“主母”。
“我认为……这桩婚事过于勉强。”
“你的意思是会适得其反?”
“即使不会适得其反……恐怕也无法改善关系。”
“也就是说,你认为和宫小姐可能成了关东的人质……双方都过于钩心斗角了?”
“是的。朝廷以和宫小姐下嫁作为代价,催促关东尽快攘夷,而关东则以和宫小姐为筹码,避开朝廷在攘夷方面的催促……双方的打算都是极其错误的,和宫小姐实在太可怜了……”
贞芳院目光冷峻地点了点头,立刻又向余四麿的母亲望去。
“你以为如何?”
“啊……是。我尚未从京都听到任何消息……”
睦子慌忙低下头去,声称京都并无联络。
除了身旁的余四麿外,继承土浦九万二千石的余七麿,以及以嫡男庆笃的养子身份继承水户第十一代当家的昭武--即余八麿均为万里小路睦子的儿子。
看到自己的母亲没有做任何回答,余四麿又插嘴说道:
“如此勉强的做法不会带来任何好的结果,天下只会因此变得更加混乱。”
“这是谁告诉余四麿的?”
“是一桥哥……”
话未说完,余四麿便慌忙捂住了自己的嘴。看来他很仰慕一桥庆喜,所以一定经常偷偷去拜访这位仍在蛰居中的哥哥。
“是吗?是一桥家的人说的啊,阿夏,你以为如何?”
“我也认为事态绝不会就此平息。”
“阿秋呢?”
“我只是感到十分痛心。”
“我明白了,大家都认为和宫下嫁并不会令当前局势变得安定。其实我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有件事要拜托大家。”
“夫人请说……”
“我希望大家能够彻底忘记自己所生的孩子。不,恐怕还要说得更直接才行。”
贞芳院开始紧皱眉头。
“一旦世间混乱,全国各地一定会出现离间孩子们的人,目的在于削弱水户的力量……此次国难便是日本一分为二所造成的悲剧……自己对孩子的爱会衍生出各种各样的秘密,所以我希望你们能够在此立誓,与自己的亲生孩子断绝往来。”
贞芳院不知想到了什么,说到此又呵呵地笑了起来。
而小妾们却是面面相觑,呆若木鸡。
井伊直弼已在樱田门外被杀,她们的孩子的父亲--曾经与直弼强硬对抗的水户老公也已不在人世。
(今后的日本究竟会变得怎样?)
一桥卿(庆喜)是贞芳院所生,受到整个日本的拥戴并被寄予厚望,却未能成为将军。
最终,井伊一派强行拥立的纪州庆福当上了将军,便是如今的第十四代将军家茂。
在全世界逼迫日本开国的时势下,在拥立无法处理政务的年幼将军后,幕阁成员们更加得寸进尺,又请求天皇的同父异母之妹和宫下嫁,并最终强行促成此事。
有传闻称,在事情确定上,所司代酒井忠义向天皇的亲信们贿赂的黄金多达一万五千两。
在水户家看来,幕府的所有做法都是一种策略,目的在于令一桥卿以及积极拥戴一桥卿的萨摩、长州和土佐等外样大名以及御家门越前公无话可说。
一桥卿未能当上将军,反而十分欢喜,但反对家茂的众大名以及因众多同志在安政大狱中惨死而激愤不已的志士们恐怕不会轻易放过瞒着朝廷与诸外国擅自签订条约的幕府。
(今后究竟会变得怎样?)
正当她们对此问题感到迷茫时,她们的主人贞芳院再次要求她们与自己的孩子断绝往来。
事到如今,她们与自己的孩子自然已没有正式往来,而贞芳院的话无异于雪上加霜。
(为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一边向自己发问,一边探察他人的心思。
“你们应该明白吧,正是因为整个日本分崩离析,才造成当前国难。倘若烈公之子也各自为政,不仅愧对烈公在天之灵,也愧对朝廷和宗家的将军。我希望你们下定决心……从今天开始,那些孩子将不再是你们的孩子。”
“是……是。”
“阿春也同意吗?”
“我已经……下定决心了。”
“阿夏和阿秋也……”
“我们发誓。”
“这样我就放心了。怀有野心的坏人会以尘世间的血缘为目标,寻找人的弱点。你们也不希望烈公的孩子们犯下这种过错吧?无论哪位公子死在何处,那都是男人的信念,我绝不会掉一滴眼泪,你们也要做到。”
“是……是。”
这时,余四麿再次插嘴说道:
“母亲大人方才说要去松户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