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河上玄斋也迅速躲入了因州藩邸。其实在当时,无论躲在哪里都有攘夷论者,因此与现在的暴力学生潜入学校的情况颇为相似。
玄斋迅速来到井边,先洗净溅在身上的血,随后开始清洗沾满鲜血的木屐。
“河上先生,这血……这是怎么回事?”
“啊,我刚刚杀死了一只疯狗。”
“那……那真的是狗血吗?”
“哼,被你看破了吗?实际上,我刚刚干掉了佐久间象山。”
在现代,暴力学生利用学校作为隐蔽之所的策略,无疑是受到了昔日刺客遁入藩邸的启示,而这种暗杀之举在瞬间就足以令朝廷的气氛彻底改变,因而暗杀活动一时层出不穷。攻其不备……此乃人之常情,古今如一。
长州军将宫廷内部的这种气氛清清楚楚地看在眼中。根据公卿们的反应,长州认为已经足以举事,便开始变得盛气凌人。
7月19日。长州藩家老益田右卫门介、福原越后和国司信浓等人分别从伏见、天龙寺和山崎三路率兵,向皇宫进发。
由于宫廷内部的狼狈混乱,庆喜最终未能令长州明白自己的一片苦心。
同日凌晨,一部分长州军展开行动,逐步迫近皇宫各门的守卫,并于凌晨五点多展开了迫击炮攻击战。在战斗打响的三四十分钟前,长州藩开始行动的消息传入了庆喜耳中。
当夜,庆喜仍由阿芳侍寝,睡眠正酣。突然,走廊里响起一阵匆忙而沉重的脚步声。
“报告!长州军出动了!您快醒醒!”
当原市之进高亢的声音在杉木板门外响起时,庆喜骤然掀开被子,如同弹簧一般一跃而起。
“终于动手了吗……”
按照庆喜的看法,水户与长州的密计就此已经变成倒行逆施了。
负责破坏的水户军或许打算一举攻占京都,然后强行通过庆喜与朝廷展开交涉,届时再由负责重建的长州展开行动。由于二藩此行前来皆秉着发源于水户的尊皇大义,因而庆喜一直坚信他们断然不会做出如此偏离正轨之举。因此,庆喜与诸藩一起暂时按兵等待,可谓费尽心思。
(事情为何会变成这样……)
自吉田松阴以来的严谨的尊皇精神怎会变得如此恣意妄为?
总而言之,若是就此进入战斗状态,长州定会蒙上“贼名”,再无余地可言。若是长州军向皇宫发动攻击,天皇下诏命令庆喜讨伐长州的话,庆喜就真的要被逼得走投无路了。实际上,事后得知,长州之所以如此妄为,确实是因为长州豪杰来岛又兵卫的一时冲动。
7月18日夜里,长州军在位于男山八幡宫神殿内的大本营内召开了最后的队长会议,决定是否可以进军。其时,来岛又兵卫坚持主张进攻,松阴的妹婿久坂玄瑞则极力阻止。
“若真想开战,随时都可以。但武力解决一途,应在无计可施时再行考虑。倘若现在进军,必定要向皇宫开炮,而若向皇宫开炮,则大义名分就将荡然无存!不如暂时率兵退至大坂,尽力整顿军备,等待水户的联络。如此或许不必与会津、萨摩士兵交战,也可得到圆满解决。”
很显然,久坂玄瑞的一番话才是庆喜一直期待的。然而,来岛又兵卫却对这位松下村塾的才子劈头痛骂:“你不过一介医生之子,又如何懂得战争?战争最重要的便是士气。我会在东寺的五重塔之上,手执铁扇进行指挥,尔等医生之流还是闭嘴好好看着吧!”
这个中情形实在微妙。若将日本国体视作不起战乱的神州,那么来岛又兵卫的这个决定便是对国体的公然叛逆,是对上天的侮辱。当然,此二人皆无权调动军队,最终做出决定的只能是身为大军师的久留米的真木和泉守保臣。
真木自然也是水户弟子,甚至被尊称为今世楠公,可说是在野之臣的代表。可不知为何,真木和泉当时竟将兵权交给了来岛又兵卫。或许这个如神一般诚恳的真木也无法抗拒以来岛为首的年轻一辈对藩侯的感情,最终只得妥协。
“我与长州共命运,与诸位同生死。事到如今,唯有与诸位共同誓死一战!”
话音未落,久坂玄瑞已紧紧闭上了眼睛。
对人类而言,除了事理,还有感情和立场。真木这样的人物之所以会同意一战,便是因为这难以割舍的情谊。但同时他也已预料到,此战便是自己的葬身之役。
就这样,7月19日夜半,福原越后自伏见街道进兵,先在稻荷街道与大垣兵激战,然后抵达嵯峨的屯营,在此兵分两路。一队由国司信浓(参谋为桂小五郎)率领,逐渐击退筑前兵,企图冲入中立卖御门;另一队则由来岛又兵卫指挥,计划通过蛤御门侵入皇宫。
另一方面,久坂玄瑞与真木和泉一同率领共计五百义军,计划渡过桂川,经松原路横穿乌丸,再从四条经柳马场路北上,冲到鹰司府的后门。显而易见,这一队的目的是扣押鹰司老公和其世子,再向天皇请愿,力争获得敕命准许。
无论如何,庆喜都是皇宫守卫总督。倘若知道有人进犯皇宫,他必须将生死问题抛诸脑后,首先考虑如何防御。
“阿芳,我要进宫。”
“是。”
阿芳跳起身来,跑到隔壁房间,将衣冠束带摆放整齐。
庆喜一边飞速穿衣,一边又嘀咕了一句:“还是动手了啊……”然后又对阿芳叮嘱道:“你要明白,你是武士家之人,要时刻谨记。”
“是,我记住了!”
庆喜所说的“谨记”自然是指府邸遭到袭击时的生死之事。阿芳对此坦然接受,开口说道:“原先生,拜托你了。”随即跟在庆喜身后走向玄关。
天色渐亮,只见马匹正候在前庭。庆喜轻盈地纵身上马,一扬鞭便奔出家门。他虽身着衣冠束带,却依然身手敏捷,不愧是出类拔萃的武将。另有三四人也策马随后冲出。当庆喜行出竹屋町时,在途中超过了两组二人步哨。这些兵士每人都头扎白巾,全副披挂,手持无鞘长枪,在路上奔跑。
“辛苦了!”
庆喜以为对方是会津兵,但这些人实际上是长州军的侦察兵。
听到有人慰问,长州兵也不知所以,全未意识到对方正是敌人的总将。由于庆喜身着衣冠束带,长州兵以为对方只是普通公卿,因此并未在意。
进宫之后,庆喜立刻拜谒关白。关白脸色铁青,将庆喜引至内殿竹帘之前。
“事态如何?是否要请天皇即刻移驾睿山?”
庆喜没有理会关白的询问,而是表情严肃地跪拜在竹帘之前,开口说道:“一桥中纳言拜见天皇。”
“哎……”竹帘内响起天皇夹杂着叹息的声音,“立即……立即讨伐长州。”
这才是真真正正、毫无虚假的敕命。但对庆喜而言,天皇下达这条敕命绝非喜事。
为何要做出如此疯狂之举,为何不能平心静气地商量呢?
“中纳言,请即刻领命。”
关白颤抖着催促庆喜,庆喜却故意一字一顿地说道:“有我庆喜在此保护圣驾,请圣上放心。”
庆喜声音凛然地做出回答后,便径直退了出去。这可谓是一种无与伦比的武将之风!庆喜一出走廊,立刻便有几位公卿匆忙追了上来,个个显得惊慌失措,一望便知与庆喜非同一种人。
庆喜小时候仅仅因为睡相难看,枕头两边便被立起了剃刀。
“休要惊慌,无论发生何事,我都不会让暴徒进入皇宫,请放心吧。”
话音方落,清晨的寂静便被炮声打破。庆喜径直走出侧门,进入了中立卖御门对面的菊亭卿府。
为了以防万一,庆喜的甲胄已被运至此处,将这里作为备战之处。庆喜胡乱脱掉衣冠,快速地换上了军装。只见他内套紫色渐染的护胸,外披绣有白底黑绒葵形家徽的披肩,腰佩饰有黄金熊毛鞘的大刀,黑漆帽的边缘还缠着紫色花纹的头巾。如此装束再配上手中的金色令旗,活脱脱一个威风八面的武将形象。
庆喜将爱马“飞电”牵至门前,从公卿门策马奔向蛤御门。他马前竖着银色的马标,率领以原市之进为首的近侍十人、床几队百人、讲武所的小枪队五十人、游击队一百五十人、别手组百人、步兵队百人,以及杂兵二百人、炮队数十人,摇身变为一名英武大将。
当日之战可谓极其混乱。
桂小五郎所属的长州军正打算进入中立卖御门时,两翼遭到会津和萨摩士兵的攻击,队伍立马溃散。而前往蛤御门的来岛又兵卫的部队则遭遇激战,从炮战、小规模枪战最终发展成白刃战。可以说,来岛又兵卫的战死是决定胜负走向的一个重要原因。
另一方面,久坂和真木率领部队打算从鹰司府的后门闯入,但却与早早就包围鹰司府邸的会津藩士兵发生激战,双方精锐随即展开了大规模的白刃战。会津兵射出的炮弹击穿了鹰司府的屋顶,目力所及之处尽皆起火。一片白烟之中,长州军遭到了会津和萨摩两军的夹击。若非一发子弹击碎了久坂的胫骨,这场殊死拼杀恐怕还会持续下去。然而,受伤的久坂玄瑞已经是视死如归。
他将后事托付给入江九一后便将其遣走,自己则从后面的房间里取出供奉用的方木盘,开口说道:“长州藩的同志在府内多有骚扰,实在对不住!这些钱虽然不多,还请分与各位的家人。”
说罢,他将军款放在方木盘上,与寺岛忠三郎一同自尽,慷慨赴死。久坂其时二十五岁,寺岛只有二十三岁……
仅此一个错误的决定,便致使众多年轻有为的志士惨遭不幸,真是让人悲叹不已。虽然未能阻止长州藩的暴动,但久坂最后将剩余军款献出,并为闯入而道歉,他的生命之花最终凋零,却依然如此美丽。
命如雨露短,
明月照千年,
今日依稀可重见。
这是久坂玄瑞二十二岁时的感怀之作,歌意哀切,其中包含了作者天长地久的生命观,并将其与一开一落的四季之花联系起来。当然,凋零的不仅仅是如稚嫩樱花般的青年志士,五十一岁的真木和泉在当时的战斗中也大腿负伤。但他权且听从了久坂玄瑞的话,杀出鹰司府,同幸存的队员一起撤到了山崎。
途中有人被杀、有人掉队,当他们抵达宝寺时,所剩不过二十余人。
真木认为当日出击势在必行,因而做出了进攻决定,可谓是罪魁祸首。至此他自然已经没有求生打算了。他之所以特意退到山崎,是因为考虑到不能死在鹰司府中,他一定是打算效仿大楠公在凑川的死法。
敌人并未穷追不舍,终于到了19日的黄昏时分。
“甩掉追兵了吗……”
真木环视众人,幸存下来的宍户左马介和竹内正兵卫异口同声地说道:“敌人似已不会追来,我们应该暂时退到离宫八幡的祠庙里,回国后再计划起兵事宜。先生也和我们一起走吧!”
真木一边包扎大腿的伤,一边静静地笑道:“我意欲随同年轻志士一道共赴黄泉,你们若能回到本藩,恳请转告犬子,要他继承我的遗志。”
说罢,真木也从怀中掏出一些黄金送给二人,然后径直拖着伤腿,步履蹒跚地向渐渐隐入黄昏中的天王山爬去。他的脸上始终带着微笑,即便身影消失在茫茫山野之中,仿佛仍有余香经久缭绕……
真木真正做到了知行合一,其大师风范尽显无遗。他从一开始便知道自己难免落得如此下场,早已准备好与众人一同赴死。在其身后,大和的大泽逸平率先冲出,向从容不迫的老师追去。接着,另外十七名烈士也一同跟了上去。
“大泽君,将这个交给三条卿。”
真木爬到山顶,取出随身携带的纸笔,慢慢写了起来。
山巅巨岩白骨殒,
风雨兮岁月,
漫漫几经大和魂。
随后,真木以刀刺入腹中。在此过程中,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十七名烈士也随之剖腹自尽。而此时,真木的灵魂已经跨越了幽显的藩篱,脸上重又露出了安宁的神情。
另一方。
庆喜眼前的战斗结束于正午时分,但市内的扫荡战却还在继续。
庆喜命人将胡床放在小御所旁的草地上,坐下休息,原市之进则单膝跪在身前,详细汇报皇宫周围的战况。
“经此一战,公卿们似乎终于了解了三位殿下的人品。”
庆喜望着空中,眼神空洞,脸上没有一丝笑容。此次讨伐真挚朴实的长州军并非庆喜本愿,但考虑到自己的职责所在,却不得不这样做。
“连女官们都在议论纷纷,认为此战最大功臣便是三位殿下,第二功臣则是萨摩的西乡。”
“非也,会津亦作战勇猛。不,正因为诸藩皆齐心协力拼力一战,才会击败长州。这都全赖将军的威严。”
“不,根据我方才所说的传闻,可以肯定,经此一战,三位殿下的英名和萨摩的勇武必将天下闻名……”
庆喜再度陷入默然。这种传闻正是最令他担心的。
天皇刚刚下达讨伐长州的敕命,倘若萨摩趁势与幕府军一同讨伐长州,那么从京都到长州的一百二十里内的人民都将饱受战乱之苦。
万民皆为赤子。
只有圣意如此,方能保证公武合体的真意不被歪曲。但天皇如今已下诏讨伐长州,前后已然迥异,这样一来最终不就变成与被迫讨幕同样的结果了吗……
(若是萨摩不趁势添乱就好了……)
讨伐长州也好,倒幕也好,都违背了日本国体和朝廷理想,在这一点上两件事是一样的,庆喜对此事的担忧不无道理。事实上,此战的胜利令萨摩家老小松带刀心情大好,他已向幕府提交建议书,打算乘胜攻打长州,迫使长州在萩城缔结城下之盟。
从把握胜利的角度考虑也好,从幕府军的利益角度考虑也好,这一建议或许并无错误。然而,倘若立足于水户学的大义,考虑到日本皇室从无“敌人”这一真正的国体,该建议无疑是极端错误的。
如今,列强正凭借武力,将日本团团包围。倘若天皇不顾外敌反而攻打赤子,犯下与昔日源平之争一样的错误,那事态很可能会发生逆转。
考虑到这些因素,对庆喜而言,此次胜利还不能高兴得太早。而且,幕府内部可能还有人与萨摩持有同样想法,认为庆喜最好能与萨摩携手,一举攻陷长州。
“看吧!一桥正觊觎着将军之位。”
直到现在,老中之中仍有很多人持有这种看法。
“三位殿下,是否应该尽快与会津中将接洽?”
听了原市之进的话,庆喜依旧望向空中,神色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