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冈铁太郎带回的报告未必会令胜海舟感到满意,但不管怎样,恭顺一事已经决定。
“我国皇室并无讨伐恭顺者的凶器。”
既然只有贯彻国体的理论能得以通过,胜海舟也无法说出不满。庆喜恐怕也是一样。现实中已发生鸟羽、伏见的冲突,既然朝廷将其视作抵抗,庆喜便只能抛弃所有私情,坚持道歉。
水户的大义便是如此严格而清晰地证明着国体。
(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可利用朝廷,滋生利己之心。)
以尊皇为绝对的哲学理念一直贯穿其中,倘若忘记严格遵循这一原则,政治便会走上通向无尽堕落的道路。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从大政奉还到王政复古的大号令、恭顺、退隐、无血开城,庆喜的态度中一直都贯彻着一种超常的信念。
若非庆喜,事态发展至此,想必日本国内已然陷入了一场无法收拾的大混乱之中。正因如此,他才希望他们能干脆地承认错误:“明白了!将庆喜当作贼人对待乃是朝廷之过!”然后再作为大政奉还的一部分将江户城奉上。
然而,事态却并未如此前进。
“请放过主公庆喜的性命!”结果变成了西乡参谋认同德川氏家臣的这种忠诚,挽救了庆喜的性命,相当于施与了一个大大的人情。胜海舟也好,庆喜也好,对此自然都感到一种无法释怀的遗憾。不过,在这种情况下,再怎么说也无济于事。因此,胜海舟绝对不会说,一同来向庆喜报告的大久保一翁也没有说。
“西乡也是一个有趣的人,他准备酒菜款待山冈,甚至赠与军营中的通行证,令山冈得以自重重杀气之中平安归来。”
其时,庆喜凝视屋顶,泪水簌簌地下落。
“总之,山冈反复强调,绝不接受将军留在备前藩的条件,这一点做得很好。当然,或许还有更好的交涉方法,但……”
当胜海舟说到这里,庆喜双眼含泪地打断了他。因为若是在这里称赞西乡,便代表己方无人。
“你认为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是,这是山冈带回的对方的处分提案,我已经对其进行了若干修正,写成草案……”
“那是……以请愿书的形式写的吧……”说着,庆喜的嘴唇再次扭曲了。
闻一知十……庆喜的头脑如此敏锐,对胜海舟而言,没有比这更令他感到心痛的了。
“是的,请您拆阅。”
“究竟是将军心怀朝廷,还是萨长和岩仓心怀朝廷……现在正是被后人重新审视的重要时刻……总之,请愿书恐怕是一定要有的。”
说着他也不禁低下了头,将草案递到庆喜面前,然后匆忙剪去烛台上的灯芯头。
不知从何时起,外面下起了小雨,屋内的光线显得十分黯淡。当烛光再次亮起时,只见大久保一翁的眼睛也已变得湿润。
“这便是德川三百年奉公的结束之时吗……”
“别这么说,总有一天……历史会还我们一个公道的。”
庆喜则开始默默地阅读草案。既然是请愿书,便必须先由庆喜承认鸟羽、伏见的责任,而后请求朝廷免其死罪。至于这份请愿书在庆喜心中造成了何等残酷的屈辱感,胜海舟是最清楚不过的。
“放心,我会负责交涉,一定要让西乡也体会一下将军的苦楚。”
“……”
“会见地点将定在高轮的萨摩藩邸,我会好好教教这些野武士何为政治大道的。”
“……”
“如您所见,文中写有--将军将暂时在水户隐居反省,即日起,江户开城一事将由田安庆赖公负责……这样可以吗?”
然而,庆喜并未回答。他默默地将草案还给胜海舟,然后开口说道:“所有人都会怨恨我吧,身为毁掉德川家之人……”
胜海舟故意呵呵笑了起来:“将军以国家为重,其他人则以自身为重,这也是没办法的,总有一天人们会明白的。”
“那就拜托你了。”
“那么,一旦西乡前来联络,我便立刻前往高轮的萨摩藩邸。”
庆喜轻轻点了点头,然后扳着指头算了起来。其时距离3月15日的总攻只剩下三天时间。
但从现实角度来看,可以说,江户无血开城在那时已经确定下来了。胜海舟和西乡二人均已决定见面,设法收拾局面。如今的问题,或许只是字面上的最后交涉而已了。
于是,3月13日,听闻西乡已经进入高轮的藩邸,胜立刻前去拜访西乡,直接约定于第二天--即14日开始谈判(会谈)。
既然自14日开始谈判,那15日的总攻便只能延期。见过胜后,西乡于当天唤来亲信中村半次郎(当时或许已改名桐野利秋)和村田新八,下令将总攻延期。
二人此前自然早已见过。元治元年(1864年),当兵库的开港问题纠缠不清时,胜曾闯入大坂的藏屋,对西乡大加叱责;而将在王政复古两个月前遭到暗杀的坂本龙马介绍给西乡的也是胜。
14日下午,胜瞪大眼睛奚落着西乡的肥大军装,出现在了西乡面前。胜只有西乡身材的一半大小,看起来如同小兵。
胜海舟当时一身干净利落的和服,腰间佩带细长的大刀和小刀。相比之下,上身着肥大军装、下身穿瘦窄白裤子的西乡,看起来则显得十分滑稽。
“噢,这不是西乡先生吗!我差点儿以为是法国人呢。”
“胜先生!好久不见,有几年了?”
“啊,自从上次大坂的藏屋以来,有四年了吧。你当时身穿印有萨州十字纹的黑绉绸外褂,真是风采过人呢!”
“哈,那样风采过人的西乡却被先生严厉地训斥了一番呢。不过,正是因为先生的训斥,我才得以对外交的艰难略有认识。说起来,将坂本龙马介绍给我的也是先生,他的仁义委实可敬可佩,令人惋惜啊!”
说到这里,西乡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继续说道:“对了,先生当时还特意托坂本送来了浅草的海苔。”
“是吗?对了,我也想起来了!坂本当时还说了句名言呢。”
“名言?”
“是的,当时我让他评价你这个人,那家伙如此说道:‘西乡这个家伙深不可测,轻敲则轻响,重击则大鸣;说愚蠢则愚蠢至极,说聪明则聪明绝顶。’”
“哈哈哈……”西乡摇晃着庞大的身躯,一边习惯性地用右拳敲打后脑勺,一边放声大笑,“唉,我真的很希望他能活到王政复古成功的那一天。先生失去了重要的弟子,想必也非常沮丧,我很明白你的心情。”
“既然说到坂本,我有一件事要好好地责备一下西乡先生。西乡先生,可万万不能烧毁江户城啊!不,将庆喜公树为朝敌之类的小花招不过是小官小吏的手段,绝非大人物所为。”
胜海舟大声说道,然后环顾四周,最后在庭院里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院里烧毁的樱树上樱花盛开,片片花瓣落满了石凳。
西乡似乎也不禁吃了一惊。
“先生,我派人拿把椅子过来吧?”
“不用,这样就好,先生也请坐在那块石头上。端坐在大地之上,交谈于繁花之下,这正是日本人的风格,不是很好吗?”
如此一说,西乡再次敲打着后脑勺,也在几步开外的石头上坐了下来。
突然一阵撕裂声传来,似乎是西乡过于肥胖,导致白裤子的某个部位裂开了。
“实在太失礼了,裤子有些破裂,差点儿连睾丸也露出来了,哇哈哈……”西乡用大大的手掌遮住睾丸一带,表情认真地说道,“先生,看来还是家徽和服更适合日本人啊,因为若是睾丸露了出来,谈判也注定会失败的。”
胜海舟将目光从西乡身上移开,开口说道:“并非只有活在当下的日本人在看,五十年后、一百年后的日本人也在看。不管变成什么样子,他们都会看……我相信,你现在的样子是很出色的。”
“所言极是。”
“沉下心来就会发现,此次事件其实关系到今天和百年后的再度决胜。”
“您说再度决胜?”
“这次是我的失败,让你们杀到了六乡川岸边。但倘若对抗,敌人和同伴都会战死。”
“唔。”
“此乃残暴将领所为。不,更重要的是,如此一来,连静宽院宫也无法获救,果真如此当今圣上必将悲叹不已。”
“的确如此……”
“静宽院宫为了公武友好、拯救国家,方才下嫁。倘若连她都失去了,德川家将会变成真正的逆贼。无论什么人说什么,都是逆贼无疑。”
“……”
“因此,西乡先生,出身水户的庆喜公绝对不会出手与官军对抗,此事才是至关重要的一点啊。”
“……”
“庆喜公认为鸟羽、伏见的冲突着实不该发生,故而退至江户,而后又径直出城,于上野山中隐居反省,因此是你们赢了。然而,百年之后必将不同。不分青红皂白地向决不抵抗且闭门反省的一方发动攻击,而且不止是官军,连市民甚至亲王都死于战乱之中……究竟是谁在指挥官军……制订出如此愚蠢作战计划的参谋究竟是谁……”
说到这里,西乡慌忙打断了胜海舟:“先生,请、请等等!其实,西乡也已意识到了。”
“纵然眼下获胜,百年后也必将失败,你明白这个道理了?”
“其实,我在渡过三条大桥时……有位老尼曾送给我两首和歌。”
“哦?她说了什么?”
“攻守双方心自知,你我皆为皇国民……”
“嗯,这个尼姑有点儿意思,她的话简直就像看穿了当今圣上和静宽院宫的内心。”
“我因此恍然大悟。不过,虽说恍然大悟,却也无法就此撤军。其时,西乡心想,先生人在江户,一定会主动伸出手……”
“等等,等待伸手之人并非我,而是庆喜公。因为同为子民,所以既不能背叛,也不能反抗。摆放在俎上的水户鱼肉……庆喜公丝毫不动,静心闭门反省,这便是他的姿态。西乡先生!即便如此,你仍要发动总攻吗?”
胜海舟的声音变得愈发尖锐。
在他人看来,二人似乎只是在若无其事地聊天,尚未展开交涉或是谈判。
“老爷,房间准备好了。”
正在这时,一直在西乡身边照顾其生活起居的名叫熊次郎的忠诚仆人迎了出来。
“胜先生,请进屋再叙。”说着,西乡站起身来。一站起来就见他的裤子一直垂到萨摩式的木屐上,样子十分古怪,胜海舟不禁再次笑了起来。
“西乡先生,日本人身穿肥大的西裤,在外国人看来恐怕会十分古怪吧。”
“也许吧,好像在模仿他人一样。”
“在能够熟练地模仿他人之前,一定要多加小心,不然会遭到轻视的。”
“所言极是。西乡最近也开始明白,对待外国人不可大意,这都多亏了先生。”
“哎呀,你能明白就再好不过了,因为现在并非同国子民目眦尽裂地相互战斗之时。”
“所言极是。”
二人登上走廊,走进房间后相视一笑,仿佛所有事情都已说完。想必此时西乡的内心一定比胜海舟想象之中的更加明朗。
关于当时的事,胜海舟曾数次在《断肠记》和《冰川清话》中称赞西乡道:
当时的谈判至关重要。倘若西乡不在官军之中,谈话恐将无法达成一致。至于当时的形势,西乡等人自品川前来,伊知地(东山道参谋,正治)等人则自板桥前来。江户市内得知不日将有官军攻来,亦是一片骚乱。然而,我毫不在意城外官军,眼中只有西乡一人。于是,我手书一封短信,选定田町的萨摩藩邸为谈判地点。(中略)终于来到一个房间内开始谈判,西乡对我所言完全信任,不夹一丝疑念。虽然也有很多困难的提议,但西乡表示全由自己一身承担……仅凭西乡这一句话,江户百万生灵和财产便得以保全,德川氏也免于灭亡……若是换作他人,必然无法如此。他人或者会认为我的话自相矛盾,或者会说我言行不一,或者会说无数凶徒如今不正在市内聚集吗--等等,吹毛求疵地予以各种各样的责难。如此一来,谈判必将破裂。然而,西乡并未说这些蠢话。他通观大局,且十分果断,令我也佩服不已。
事实上,当二人进入房间面对面落座之后,西乡几乎没有再进行任何讨论。胜海舟表示,如今四处上演的小规模争斗只是个别士兵单独行动所至,与庆喜毫无关系,事情会有些漏洞也是在所难免。西乡则点头表示赞同“我会向总督禀告此事”(源自《断肠记》),将总攻延期。
就这样,西乡于16日返回静冈,向总督亲王复命,之后总督亲王又派其前往京都。于是朝廷立刻召开了三职会议(总裁、议定、参与),审议西乡的提案。
自西乡上京到确定江户无血开城,用了半个月时间。在此期间,想必江户市民都战战兢兢,无心做任何事。
最终,朝廷的三职会议采纳了西乡的意见,决定“庆喜其罪虽重,可免一死”。4月4日,经桥本实梁、柳原前光之手将此敕命交给了当时负责留守江户城的田安庆赖。
诏书内容如下:
一、开放江户城,移交至尾张藩。
二、之后返还相应数量的物资,但眼下需暂时上缴所有军舰、铁炮。
三、居住在城内的家臣须移居城外,闭门反省。
四、凡帮助庆喜谋叛之人,一万石以上者由朝廷裁议处置,一万石以下者免除死罪、自行处罚,而后上报朝廷。
五、上述各条执行之后,保留德川氏家名,庆喜于水户反省。
事实上,到此可以说萨摩原来的主张(马基雅弗利主义)已经彻底失败。大政奉还令倒幕论的实体土崩瓦解,而德川家的存续和庆喜被免除死罪的裁决也令征讨朝敌一事在实质上宣告失败。
如此一来,事情便与普通的诸侯骚乱并无多少不同,最终只是将主公处以隐居之罚。因此,从不同的角度来看,可以说萨摩这场甚至搬出了锦旗的夺权斗争,在可称作为民族良心的传统和勤皇面前,已经沦落为极其可笑的滑稽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