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太郎前去面见西乡时的危急情势实如千钧一发。
总督府的武家参谋值勤处设在骏府传马町某富豪的府邸之中,中村半次郎和村田新八也在这里。当他们得知益满休之助带着幕府的精锐队长山冈铁太郎回来时,中村立刻圆睁双眼,心中暗想--杀了他!
铁太郎在萨摩士兵中间享有“鬼铁”的绰号。在当前情况下,这位“鬼铁”却满不在乎地自江户来到骏府,不知有何要事……
事实上,当日自横滨返回的纪州军先锋队成员带回了出人意料的报告,致使值勤处一片哗然。
在此前的江户总攻中,帕克斯一直声称将官军的伤者送到英国公使馆的医院中救治,而如今,他却突然改变态度,说依照国际公法,不能只帮助西军一方。若是镇压内乱,他还可以帮忙,但如今是具有政治性质的两股势力在进行“战争”。因此,依照公法所示,他不能帮助任何一方。他亦言明,倘若西军强行攻入江户,而庆喜前来向英国求助,那么他便有义务在大英帝国的国旗之下保护前将军庆喜。帕克斯态度的转变自然是由于胜海舟的访问之故,但这些低级武士出生的参谋们对此自然无法得知。
“什么国际公法!庆喜的首级明明近在眼前,难道英国疯了吗!”
听帕克斯的口吻,英国似乎不惜与身为同伙的萨摩一战。正因突然发生如此重大情况,中村半次郎等人才会犹豫,不知是否应带鬼铁去见西乡。
“好,村田,我们去向西乡先生通报,益满带着山冈先生跟着来吧。”
二人正打算带领山冈离开值勤处,走向后院,却被益满拦了下来。
“喂,中村,等等,山冈先生也等等。其实,我是和他一起来请求放过庆喜先生的性命的,但你们似乎想立刻杀了他,杀人对你们而言实在再寻常不过了。”
“什……什么!放过庆喜的性命……”
“是的。我和胜先生已有约定,你们可不能杀了山冈先生。他此番前来已抱有必死之心,你们杀了他也很正常。不过,村田,能否先通报西乡先生呢?”
突然,村田“啊”地一声叫了起来。在三人争论之际,铁太郎早已不见踪影。随后,一个响亮的声音便自后院传来。
“西乡先生!我是朝敌德川庆喜的家臣山冈铁太郎,来自江户。”
正当三人面面相觑之时,西乡推着山冈从后面走了出来。
“不要那样大声叫嚷,会惊吓到公卿们的。好了,我们在这里说,这里比较合适。”
“哎呀,不好意思,我天生大嗓门。哈哈哈……”
铁太郎快步走进值勤处,找个椅子坐了下来。
中村半次郎和村田新八心中同时暗叫一声:“糟了!”只有益满休之助脸上泛起微笑,迅速将西乡坐的凳子摆放在赶制的大桌子前。
“先生,益满被胜先生救出传马大牢,又按照他的吩咐,带了此人回来。”
身穿军装的西乡一边点头,肥硕的身子一边坐在了凳子上。
“话虽如此,你可是带了个恶人回来啊。胜先生也太过分了……山冈先生,总攻已定于15日,你此时前来,究竟希望西乡怎样?”
铁太郎重重地向前拽了拽椅子。
“并非什么难事。庆喜公自一开始便已决定恭顺,希望你们能放过他的性命,仅此而已。”
“说得容易……不好办啊。山冈先生,征讨军的方针早已确定,不可更改。你也知道,列藩六十余份哀诉状和轮王寺一品亲王(法亲王)的请愿状均已被驳回。”
“那是你们的错误决定,只是基于前将军怀有叛心这一错误情报的错误判断,才认定必须加以讨伐。然而,庆喜公毫无叛逆之心。天皇一声令下,庆喜公便告诫家臣要绝对恭顺,自己则移至上野山中隐居反省。虽说有些失礼,但既已清楚叛逆谣言纯属误传,便应加以改正,这不也是总参谋的职责吗?”
“这,你……”
西乡抱着双臂,口中低声嘀咕着想反驳,但眉头却皱得更紧了。此时他胸前的暗兜里正装着对折起来的莲月尼的诗笺。
攻守双方心自知
你我皆为皇国民
诗词中“皆为皇国民”的情感在西乡心中翻腾不已。
“西乡先生,山冈虽然不才,对庆喜公的水户之心却也略有了解。此际最需要不顾一切虚心地向您请愿,我正是因为相信这一点,才会前来。这是胜先生的信,请您拆阅。”
铁太郎目不转睛地凝视西乡,西乡却并未立刻伸手去接铁太郎递过来的信。
中村半次郎突然大喝一声:“先生!”似乎还含有斥责之意--事到如今,倘若心生动摇,如何发动总攻?
“是吗?原来如此……好,你们先回避一下。”西乡低声说道,“山冈先生一路走来,想必也已饿了,你们二人去准备接待,尤其要命厨房做好饭菜。”
西乡语气强硬地向中村和村田二人下达指示后,再次望向铁太郎递上的书信。
他能够略微猜测到胜海舟信里会写些什么。胜海舟也好,莲月尼也好,都尖锐地朝着西乡的良心直直地刺过来。
西乡心中栖居着一条不可思议的龙,那条龙孕育自水户思想的深渊,其中隐藏着许多回忆--藤田东湖的正气歌、吉田松阴和桥本左内等人对新智慧和神州观的强烈追求--均在同一深渊一同呼吸。
在水户的神州观中,皇宫才是这个民族以宇宙为舞台所创作出的最大的诗篇、最美的和歌,是生命的乐章。对于那些发誓以性命报效朝廷的人而言,莲月尼“你我皆为皇国民”劝诫中的绝对愿望,没有理由不在其心中激起万丈波澜。
(万事均以军事优先……)
若不如此,必然招致失败。然而,在民族描绘出的大理想面前,有人却毫不犹豫地舍弃了这一胜败观念。
(那人便是孕育自水户之渊的庆喜……)
倘若有人明知如此,还要对其加以讨伐,那么讨伐者会成为真正的的胜利者吗……
待二人极不情愿地离开房间后,西乡才自铁太郎手中接过书信。果然不出所料,内容绝非以“军事第一”,而是神州观重于胜败的崇高子民的觉悟在闪闪发光。
“我德川氏士民谨行君臣之礼,严守恭顺之道,尽为皇国生灵之故。”
西乡觉得,这句话仿佛是在质问自己:“你是选择神州的民之道,还是希望夺取眼前的胜利?”
总之,西乡认为“敬天爱人”是至高无上的人生。所谓“敬天”,绝非无所行动的信口开河,其中包含着一种毫不动摇的信仰,认为应该谨慎地顺应天--即大自然的法则。可以说,正因如此,当西乡走投无路时,他才会相信是天意所至,才会与清水寺的月照携手跳入萨摩海中。
不知从何时起,西乡认定不打倒幕府便无法开创新的世界,不讨伐庆喜就无法断绝德川社稷,并基于这种认识展开行动。如今,他开始感到动摇。
(你我皆为皇国民……)
不用说,皇国思想中自然不应含有杀戮赤子的思想,更不用说要对绝对恭顺而离开城池的犹如珍宝的这位子民加以讨伐……
铁太郎一直紧闭双眼,直到西乡看完书信,他才恭敬地施了一礼,开口说道:“西乡先生!我不想说任何军事方面的事情。不,若有必要,我随时都可以对迫不得已情况下的战术之类进行详细说明,但我要说的并非此事。我铁太郎只求你们放过庆喜公的性命……只要你无意进攻,再加上前将军的命令,便可拯救江户百万市民的性命。还请成全,拜托了!”
西乡仍未回答。他卷起书信,置于桌上,再次抱起双臂,合上了双眼。庭院里频频传来黄莺的啼叫声……
西乡陷入沉思,唯一被允许留在原地的益满开口道:“西乡先生,其实,当我被胜先生救出时,我曾心想……开什么玩笑,难道以为救了我的性命,再施以小恩小惠,便可以轻易利用我吗?我并非如此易与之人,我一定会报复的。”
“……”
“可是,胜先生并非如此小人……事实上,即使西乡先生决定攻打江户,胜先生也有足够的手段救出庆喜公。”
“什么?有足够的手段……”
“是的,便是英国。萨摩和长州都以为英国是自己的伙伴,但倘若江户出事,英国将出动军舰加以援助。似乎是依照《万国公法》……胜先生曾悄悄前往横滨,同英国展开交涉,要求他们届时以万国公法为由出面援助。不过,交涉以后,有件事其实一直令胜先生感到十分头疼。”
“哦?”
“将军本人倒还好办……纵然将军发怒,认为求助于英国简直岂有此理,胜海舟也可以将其击昏,而后强行带走。然而,倘若外国以此为契机开始干涉,如今的政府中人将全部成为俎上鱼肉,任人摆布……如此一来,日本将重蹈印度和中国的覆辙,这也是将军最为担忧的情况。虽然一定要救下将军性命,却又苦于没有防止外国干涉的对策……”
“拜托了,西乡先生!”铁太郎又像一个焦急的孩子般催促起来,“倘若你能答应,庆喜公的性命、江户百万市民和日本国都将得救。”
“真叫人为难啊!”
“请无论如何想想办法!你应该不会如此憎恨日本国吧……我并非想讲大道理,请你想想,假如萨摩的君侯和庆喜公处于同一立场,身为家臣能够就此沉默地退缩吗?想必你也会同我一样。我作为庆喜公的家臣,倘若庆喜公没有下令要我救他,我便不能轻举妄动!凭你的力量明明可以施以援手,却要默默地让他依靠帕克斯……我无法对如此危机坐视不理啊!”
西乡的双肩再次开始剧烈颤抖。在铁太郎和益满来此之前,横滨已经派人前来报告了帕克斯态度急剧转变一事。正因如此,西乡才感到十分苦恼。
(倘若不顾庆喜的性命,英国将施以援手……)
若从军事层面上来说,一旦胜海舟将计就计,西乡已然败北。
事实上,当西乡面对如此情况时,他的倔脾气通常会变得越来越大,不研究出更好的策略誓不罢休。然而,他这次并未这样做。
(胜海舟很了不起,山冈的心意我也明白。庆喜公拥有了不起的家臣……)
他最先感到的是这种钦佩之情。
益满再次插嘴说道:“先生!无论正义站在哪一方,日本的事情都必须由日本人自己解决……此时万万不可借助于外国人的势力……正因出于如此想法,我才会带山冈先生回来。我曾坐在轿子上,用鹿儿岛方言说我是萨摩人,要前往静冈--如此一说,长州兵便会不闻不问地放我们通过。这一路上我也想了很多,既然大家同为日本人,又何来什么真正的战争呢?”
西乡抬手打断了益满。
“我明白!你是在责备我,我不如你。我过于考虑伤兵的事情,一心只想借用英国的医院。但无论是医院还是其他什么,想要借用外国之物的心思便是可耻。我确实做得不对,实在脸面全无。”
“不,西乡先生,这些道理就免了。”铁太郎再次将双手平放在腿上,“拜托了!我虽然只是一名剑客,但我认为绝对不能杀人。在日本国,所有子民都是天子的珍宝……因此,请看看这把刀的刀鞘口,我已将这里牢牢捆住,无法拔刀。因为我认为,纵然身为官军,也万万不可斩杀子民。这也是庆喜公的心意,你根本不必为帮助他而感到羞愧。”
说着,铁太郎和西乡眼中不约而同地流出了泪水。二人的眼泪闪闪发光,顺着脸颊滴落到腿上。而且,二人似乎都没有注意到对方的模样。
“我明白了!我西乡也同为皇国民……”
“这么说,你同意了?西乡先生!”
“我明白了!只要庆喜先生的恭顺能够显露出实效,朝廷一定会从宽处理。”
“如何从宽处理?还请明示,西乡先生!庆喜公绝无反叛朝廷之心,胜先生和在下对此都万分了解。”
“请你在这里稍待片刻,我去向大总督亲王(有栖川宫)禀告。”
西乡以极其缓慢的动作自凳子上站起身来,脸上第一次露出害羞般的笑容。
“我太胖了,经常坐到腿麻……请稍待片刻。”
铁太郎向西乡深深地鞠了一躬。
此时只见身穿带有家徽外褂的少年侍者来回进出,将饭菜送往隔壁十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随后,村田新八和中村半次郎走了进来。
“哦,饭菜似乎已经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