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意见或许也是玉松操等人提出的,但作为日本人,如此愚蠢地对待国体,实在令人感到无可奈何。如此发言或许也是以延喜天历年间的政治为标准,考虑到了后醍醐天皇失败的先例。但他却并未意识到,如此一来,无异于无视并抹杀了自神武天皇即位以来传承了一百二十余代的天皇皇位的尊严。
万世一系也好,天长地久也好,都已变得乱七八糟。传承中的神武天皇一路铲平贼党,到了大和的橿原,已是无人不服。直至那时,神武天皇才脱下身上的军装,首次登临天皇之位。
据传,神武天皇在登临天皇之位时曾说道:“括八纮为一宇,不亦快哉!”
此言所表达的意思并非世界一家之类的征服之意。所谓宇,并非人类各自生活互不干涉的空间,而是连接宇宙的屋檐。鳞次栉比且和平相处的屋檐意味着万民泰平的繁荣,其中流露出一种当世再无敌人的境界。
因此,这句话相当于废除军备的大宣言,宣布今后世上再不需要武装。
但若无军备,仅凭朝不保夕的草莽皇位,如何延续万世一系、天长地久的大生命呢?
登临天皇之位是大自然的宣言,意味着不通过战争而依靠太阳本身培育出的心境和道理来统率子民。然而,创业以前则另当别论。那时的人们必须不断斗争,必须亲手挥动武器。人们置身于由此产生的习惯与憎恶之中,终究与天长地久无缘。
因此,岩仓所言实则忘却了天皇皇位为何物,他甚至也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堕落到了如同战国狂暴武人一般的地步。
当夜,如此阴险狡诈的岩仓成为了冒犯天皇圣名的主角。
事实上,在前一天,即8日,出席小御所会议的尾、越、萨、土、芸五藩的重要官员曾被请至岩仓府,事先告知会议的机密详情。其中有中根雪江、大久保一藏、后藤象二郎、辻将曹等共计十人。
不知这些人是怀着何种心思听岩仓和大久保说明的,但总之,政变的计划并未泄露给会津藩和桑名藩。
就这样,以摄政为首的议奏、传奏、国事挂等所有失去官位之人离开后,被解除蛰居处分的岩仓派的中山、正亲町三条、中御门等人便即刻参朝。不久之后,萨、尾、土、芸、越五藩士兵则巧妙地与幕府和会津藩兵更替,皇宫的警卫完全落入了岩仓派手中。
随后,在发布王政复古告谕文的同时,一无所知的退出者们均被勒令停止参朝,蛰居反省。
到了夜里,新帝御驾亲临,小御所会议正式召开。其时,担任参与一职的西乡隆盛将所有职务委任于大久保一藏,自己则负责各御门的警戒和诸军的指挥工作。
在如此阴森的气氛中,议定中山忠能首先宣布开会。
“德川庆喜欲奉还大政,辞去将军职务,朝廷已准其所请。此后自当巩固王政基础,确立万古不易之国是。希望诸位谨遵圣旨,尽力公议。”
将昨日的摄政及其他重臣全部流放,再欲确立万古不易的国是……但以如此形式召开的会议如何能够做到万古不易?这与先帝征集所有大名意见的圣意相去甚远。
正因如此,当时确立的体制仅仅维持了八十年,到昭和二十年(1945年)便已土崩瓦解。而德川时代经过了二百六十余年,加上首次与外国交战的明治二十七八年战争之前的时间,共计约三百年间,日本与外国毫无干戈。与如此自肃之举相比,两者简直存在天壤之别。而且,这还是在拥有明治大帝这位反对任何战争的不世出的圣明天子的情况之下。笔者以为,此乃事关国体的大问题,作为日本人,必须重新慎重考虑。
在会议上,土佐的山内容堂首先紧紧咬住中山忠能不放。
“席间为何不见前将军庆喜?请即刻唤他参加会议。”
因为即便是从事务交接的意义上来说,庆喜的出席亦极其重要。
对面端坐的天子一动不动,席间的诸侯及各藩重臣也均无反应,倒是中山忠能首先变得脸色铁青。
“庆喜……庆喜虽已将政权奉还,但终究不知其意是否出自忠诚。因此,在下认为暂时不要让他参与要事为好。”
“岂有此理!当此王政维新起步之际,公平无私方为首要。但今日之事委实阴险。诸藩携带凶器,警卫皇宫,且连前将军亦不得靠近,实属不祥之至。请先召唤庆喜出席!”容堂额头上顿时青筋暴起。
中山大纳言与容堂之间的问答最能清晰地体现出小御所会议的本质和内容。
容堂的质问出自理所当然的良知,至于忠能的回答,在任何人听来都不会觉得是公正无私的。然而,直至昭和二十年(1945年),仍有许多日本人对这一极为不公的理论大加追捧。
学者们对此语焉不详,认为此举毕竟成就了维新大业,普通人亦受到这种看法的严重影响。就在昨日,人们还举行了盛大的庆祝仪式,将明治百年视作日本文明的黎明。
人们定是将其视作欧洲文明在日本的破晓,但在日本,这却是一个巨大的错误。在这种伪装的勤皇下,年幼的明治大帝被人自九天拖至地面,被迫穿上武装。全副武装成为大元帅后,又利用其名出兵异国,这一事实是何等令人心痛的辅弼错误啊……
容堂继续说道:“庆喜已奉还政权,辞去将军职务,其忠诚理应嘉奖。而且,自元和以来已近三百年,德川氏行太平之治,其功绩着实伟大。不仅如此,庆喜亦具英明之资,此乃天下周知之事实。召他前来参与大政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倘若不准,才真正违背了王政复古期待公议的宗旨,不是吗!”
中山忠能慌忙望向参与席的岩仓。容堂的反驳理论清晰,令他无言以对。
此时,越前的春岳也开口说道:“当此王政复古起步之际,以责备他人之罪为先,德义为后,实乃错误之举。德川氏二百六十余年隆治之功足以偿还今日之罪。希望准许容堂所言,传召内府(庆喜)前来参议。”
如此场面恐怕亦在岩仓一派的意料之中。看到德川的御家门笔头春岳也出来发言,得到支持的容堂再次向前探出身子,开口说道:“决定吧!究竟传召庆喜与否?起步伊始便要违背王政复古精神,简直岂有此理!你们这些公卿究竟以何见解,竟敢行如此阴险之暴举!莫非企图挟幼稚天子,窃取权柄不成?果真如此,必致天下大乱!”
突然,岩仓高声喝道:“住口!圣驾之前岂可放肆!今圣上以不世出之英才,定王政复古之大业,幼稚天子云云何等不敬!请慎重言行!”
岩仓以严厉辞令封住容堂之口,而后转动大脑袋,环视在座众人。
此时已无须再评论哪一方的言论正确,“不敬”一词力挟千钧,着实是压制政敌的好武器……
纵是容堂亦无言以对。无论当今天皇如何年幼,在天子驾前说出挟幼稚天子窃取权柄之言……着实有些过分。
不,此种言论越是正确,越是会给对方反击的机会。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是容堂自己给了岩仓发言的机会。这一定是因为他无法看清对方过于露骨的行为,同时心里还藏有孝明帝驾崩的阴暗谣言。
不敬!如此大喝之下,容堂被吓了一跳,岩仓则间不容发地继续说道:“幼稚天子云云,简直岂有此理!今日之举均出自圣意,若能念及此处,便不至有如此不敬言行。在下反对庆喜出席,也不认为庆喜有痛改前非之决心。倘若庆喜果真心怀忠诚,不应仅止于大政奉还,当辞去所有官位,将土地人民全数奉还,重新从旁支持王政复古之大业,尚且为时不晚。二位又何必如此心急呢……好了,此事暂且放下,土佐君方才所言,着实不敬,首先请问,您是否打算向圣上致歉?”
在这方面,岩仓不愧是满怀自信的怪物。其所言自私自利,又对对方言辞吹毛求疵,完全一派讼棍嘴脸,还不停责问对方是否打算向天皇道歉,此举无异于狐假虎威。
利用一方与被利用一方……如此一来,正直的一方无论如何委屈,都只能选择道歉。
容堂道歉了。当然,他只是为自己不礼貌的失言而道歉,并非向那些企图窃取权柄的公卿道歉。
若是日后的明治大帝,此时自然会向容堂讲几句宽慰的话。然而,当时的天皇自然不会这样做,拥有艺术家气质的容堂不禁因此而感到十分沮丧。
(何等肮脏之辈……)
出人意料的是,岩仓面对在座众人时,其姿态仿佛君临天下一般。
“庆喜的悔意如何?他是否拥有将土地人民全数奉还的赤诚之心?待到认清这两点后再议不迟,不应惊慌失措,平添骚乱。”
“大人所言极是!”
参与大久保一藏立刻接口说道:“岩仓公所言极是,倘若庆喜奉旨退官纳地,便可准其参与朝议;倘若庆喜不遵旨意,无论如何都必要讨伐其罪。诸位大人意下如何?”
“言之有理!”
“如此一来可算仁至义尽……”
这些人一开始便已达成一致。于是,庆喜被视作鲁莽之下便引发战争的朝敌,陷入了百口莫辩的境地……
此次既然冠以会议之名,那便只有两种办法可行--要么由双方陈述意见,最后少数服从多数;要么让天皇来进行最终裁断。
容堂与春岳的论述条理井然,有理有据,众人意见顿时分成两派。尾、越、土、芸四藩藩主及其随从均赞成容堂的观点,萨摩藩主及其随从则赞同岩仓参与的观点。
由于仅有萨摩一藩支持岩仓,故而从常识出发,会议结论已见分晓。于是,议论暂时中止。据说,中山忠能慌忙之中与二三人窃窃私语,遭到了岩仓的严厉呵斥。萨摩的久光亦感十分狼狈,命令岩下次右卫门前去与当时并不在场的西乡隆盛商量。西乡圆睁双眼,开口说道:“眼下口舌之争何用之有?一把匕首足矣!”岩下回来后立刻向岩仓禀明此事,岩仓听过之后便在心中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岩仓在心中决定,迫不得已之时应采取非常手段(无人知晓这一手段的具体内容,但想来应该是狠狠教训反对者之意)。据史料记载,岩仓决意坚持自己的主张,并唤来广岛的浅野茂勳,告知己意,又令浅野的家臣辻将曹参与游说土佐的后藤象二郎。
也就是说,会议第一次的结论是四对一。于是岩仓便先行胁迫本就认为两方皆可的芸州侯,再命芸州胁迫土佐。
总之,九门已被己方士兵控制,并由西乡监督。只要对他们说一句:“反对看试试,保证你走不出大门!”这样对方便无计可施。但事实上西乡是否有说过“一把匕首足矣”这样的话,委实难以确定。
就这样,朝廷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按照岩仓的主张做出了决定,而实际上这却是充满昏暗的明治维新的再次出发。
有学者如此评价这一决定:“盖公议舆论之名目美则美矣,然当用于和平年代。值此危急之际,被迫听任部分少数有力者、有识者之专断亦属在所难免。”
正因存在众多如此迎合奉承的曲学之徒,人们才会变得不仅无法实现勤皇,还到处宣称文明东渐,令日本轻易沦为欧洲文化的殖民地。
总之,对于小御所会议,我只能如此评价--这是一次自始至终都贯彻着马基雅弗利主义的会议,完全歪曲了必须保持圣洁的勤皇之心。也正因如此,虽然拥有一个真正不世出的圣明天子,却仍在维新后仅仅八十年便告土崩瓦解。
总之,岩仓一派的强词夺理得以通过,但通过却并不意味着众人均已接受。
朝廷顺理成章地向德川庆喜下达了“辞官纳地”的命令。
他虽已辞去征夷大将军一职,但仍有内大臣和近卫大将的官位在身。朝廷命令其将官位全部辞退,并将土地人民悉数奉还,这简直无比荒谬。若是在后来废藩置县时诸大名均遵守同一标准的情况下倒也罢了,而如今天下诸大名安然无恙,却仅仅命令德川一家辞去所有官职,闭门反省。如此看来,先前的倒幕密诏虽已被撤销,但事态和行动上却毫无反省的迹象。
策动下达密诏的一群人蜂拥而上,夺取政权,随意将贼名强加于德川家,坚决倒幕,这些行为只能被人视作阴谋。难道政权当真该以如此形式交接吗?
不,在现实中,以小御所会议为分水岭,政权便由二条摄政手中转移至了岩仓手中。倘若旁观之人纷纷效仿,策划同样的阴谋,该当如何是好……
如今,在政治家与大众之间依然存在一道相差悬殊的良心感情的隔阂。所谓政治家,乃是骗子集团,在行动时完全不会考虑庶民的良心……而此事便是政治家丧失信用的一个范本。
自此,社会的混乱随着策动变得越加剧烈,同时也令人感到无限诱惑,不可思议地成为了权力和私欲的目标。
庆喜或许也感到十分愤怒。不,他或许对此早有预料,正在考虑如何避开他们的陷阱。总之,倘若他此刻发怒,声称欲辞去王臣的人们便不会善罢甘休。他心中时时刻刻都有一种危险的感觉,仿佛天下随时都会陷入大乱。
10日,尾张的庆胜和越前的春岳来到二条城传达诏谕,命令庆喜辞官纳地。当二人面有难色地传达圣旨时,长州藩老臣毛利亲信等人率领长州军队陆续进入京都,甫一入城便分别接到禁门警卫的命令,纷纷部署妥当。
“管他什么政治!”
自然,会津、桑名的士兵对此都群情激愤,京都弥漫着一触即发的火暴气氛。
“如此下去,很快便会倒退至战国时代,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实在叫人为难啊!”
庆喜说完,庆胜和春岳倒也罢了,永井尚志则埋头哭泣不已。
“朝廷为何要对德川家如此残忍?”
庆胜和春岳频频重复着这句话离开了。庆喜沉思片刻后,唤来板仓胜静,命令会津和桑名的所有士兵进入二条城。表面上似乎是庆喜担心人手不足,但实际上,庆喜是害怕这些士兵会与萨摩军发生冲突。
(无论如何,只能权且帮忙了……)
于是,待群情激奋的会、桑二藩士兵进入二条城后,庆喜命大目付梅泽孙太郎守卫二条城,自己则带领松平容保、松平定敬和板仓胜静三人迅速退至大坂城。此时是12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