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当时的浪人武士,第一个倡导大政奉还之人或许确是坂本龙马,但很明显,有人曾向他暗示大政奉还的可能性,至于此人是谁自不待言。
直接暗示之人是胜海舟,而他的身后还有永井和庆喜。不,倘若庆喜不作此想,此事终究无法成功。从这个意义上来看,不得不说,庆喜心中的“水户精神”是具备成功条件的。
而且,在水户精神的映照下可以看出,庆喜“为何奉还”这一观点,与世人眼中的奉还在本质上截然不同。
兵制逐渐齐备,列强开始相信开国,民政也变得前途光明。正因如此,代表长州的桂小五郎(后来的木户孝允)才会作出如此分析:
“他(庆喜)的胆略犹如家康再生。(中略)关东政令一新,军制改革令人惊羡,幕府不仅没有衰退之气,反而不断地再度复兴。”
因此,可以说庆喜的想法与世人的担心在本质上是截然不同的。
无论如何,新帝掌握在过激的廷臣手中,若有意外灾害波及新帝,该如何是好?庆喜以皇室为重,心中对此充满了忧虑。
但若要一举肃清京都,使用武力便不可避免,如此一来,自然会危及新帝。因此,必须先行查明为了促使密诏下达的胁迫之手是否已伸向新帝身边……基于如此想法,庆喜对永井寄予了莫大的期望……
当然,永井也明白庆喜“以天皇为绝对”的心境。正因如此,他听闻此言才会不禁落泪。
于是,他开始针对密诏展开了细致的调查,其认真程度与原市之进生前不可同日而语。
尚未成年的新帝对应该讨幕还是佐幕自然是毫无主见,最终恐怕还是通过表面上身为其外祖父的中山大纳言强迫其钤盖玉玺。
事实上,关于此事,坊间有传闻称:“中山大纳言告知新帝,如此如此方有益于国家。新帝被迫手持玉玺,颤巍巍地盖下大印。”
当庆喜命永井尚志进行调查时,事态尚未发展到这一地步。
不管是岩仓也好,还是出入频繁的志士们也好,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做法犯下了如此重大的错误,是无视至高天朝的荒谬行为。
“随时皆可用强。”
他们怀着如此简单的想法,大概是认为辅弼的职责便是令天皇准许臣子的决定。但实际上,这便等同于已经决定了。岩仓心中充斥着传统的权力欲望,认为此时应该动用萨摩和长州的兵力,击溃幕府兵力,以为此举才是有利于朝廷的最佳方案。他正在等待这个时机的到来。
这个岩仓具视可称得上是非同寻常的公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仿佛战国时期生于主公身畔的谋臣一般……他便是如许人物,少年时代他从来不顾学问,总是在学问所下将棋。当别人问他为何不学习时,他如此答道:“我已经领会了春秋的大意,又何必拘泥于字句呢?”而为了生计,他甚至曾若无其事地将房屋抵押给赌徒,借此赚取抽头儿钱。
他一生并非无功,至于是否有真正的勤皇之心,却着实难以判断。后来到了明治时代,人们围绕征韩论争论不休,他却若无其事地宣称:“纵然陛下准许,我岩仓也要阻止。”
此时他坚信应该令萨长与幕府军发生激烈冲突,适度减少双方的武力,并为此一直在暗中活动,因此,密诏下达一事迟早会浮出表面。
永井一边调查此事,一边仔细研究土佐藩提出的大政奉还论。这一奉还论实则是由土佐的坂本龙马传给后藤象二郎,又被象二郎当作自己的意见呈报给山内容堂,其中还包含了达成公武合体、国论统一的目标和愿望。
永井知道庆喜已经决心“奉还”,故而对双方行动都进行了谨慎的调查……
10月3日,土佐的山内容堂向庆喜提交了“大政奉还”的建议书。
也可以说是永井尚志接受了庆喜的密令而促成此事的。当然,在此之前,后藤象二郎也曾拜访萨摩的小松带刀和西乡隆盛,计划提交建议书,而西乡和小松自然不会赞成。
“还有更好的办法。”
其时,西乡明确表示反对。因为他与大久保一样,坚信幕府是不可与皇道共存的霸权之府,毫无尊皇精神。
或许他是深信,生自水户的庆喜也已经逐渐丧失了尊皇精神。总而言之,他很纯真。他坚信,大久保也好、久光也好、萨摩的勤皇党也好,都与自己一样,直接继承了源自水户再经齐彬、西乡传承下来的一心只为皇国的思想。当然,他更是从未怀疑过身为近侍的岩仓一派的公卿们。他的性格天生便是如此。
不久,他的这种性格被人巧妙地利用,任命为征讨参谋,几乎令整个日本陷入极度危险的大混乱之中,日后自然是无比后悔。
“事到如今还说什么,倒幕!要倒幕!”
言外之意透露出密诏下达的可能性与起兵之日的临近。
那天是9月7日。紧接着9月9日,后藤象二郎又带领同为土佐藩士的福冈藤次再次前往萨摩藩邸拜访西乡和小松。
这一次,他并未讨论倒幕的可否,而是希望对方能“暂缓起兵”。但其时,萨摩和长州的方针似乎均已确定。两天后的11日,岛津忠鉴率兵进入京都。14日,长州藩主毛利敬亲也命令毛利亲信前往大坂。
9月18日,由萨、长起兵发动的王政复古运动以两藩攻守同盟的形式正式确定。大久保一藏甚至特意前往山口做出决定,土佐应该也了解了事情的紧迫程度。
20日,坂本龙马也率领海援队,自长崎前往下关。
执行所有这些举动的先决条件似乎都是强迫尚未成年的天皇钤盖玉玺、下达密诏,倘若异邦人听闻此事,一定会大加嘲笑:“什么?这便是神国的勤皇吗?”
在这种情况下,山内容堂于前文提及的10月3日向其下三名家臣--后藤象二郎、神山左多卫、福冈藤次提出了恢复王政、政令一途的建言,即所谓的大政奉还。
庆喜内心终于变得轻松。事到如今,已经不能犹豫。既然知道对手打算挟持幼帝,凭借武力发动政变,倘若自己也以武力对抗,势必会危及幼帝。
直至此时,庆喜终于下定了大政奉还的决心。
10月5日,幕府发布通告,宣布兵库可与神奈川、长崎、箱馆等地一样进行贸易。在此之后,庆喜唤来永井尚志,如此说道:“将你写的政权奉还恳请书和土佐的建议书比较一下看看。”
恳请书自然是永井根据庆喜的口述内容写成的文章。将这份恳请书与建议书进行比较,至少可以从中先行找出拥有世界观的意见。
“无论哪一份,均须尽快决定。”
永井将两份文章在庆喜面前打开,低声说道:“明日,萨摩的大久保、长州的品川(弥二郎)等人将簇拥着岩仓,在中御门经之的别府内集合。而且,有消息称,大山格之助将率领萨军的别动队进入三田尻。他们很有可能会出人意料地立刻强迫天皇下达密诏。”
“我也这么认为。对了,别动队有多少人?”
“约八百人。”
“总之,对方认为在人数上可以对抗之时便是行动之日。既然如此,我必须先让他们知道,若论大政奉还的决心,我更远超他们。”
“大人所言极是。”
“那些家伙固执地以为只有自己才具备忠义之心,此次定要给他们一个反省的机会……你写稿时要记得这一点。”
“是,永井记下了。”
“真是些随便的家伙,连私心和勤皇的区别都分不清。企图令我蒙上奸贼的污名,以为只要让我成为奸贼,便可以瞒住万民,肆意妄动。他忘记了还有世人的睽睽众目……”
说完,庆喜命令板仓胜静前去拜访越前的松平春岳,针对土佐的建议书征求意见。越前是德川家的御家门笔头。
“倘若越前不认可,江户也不会接受。”
“明白,可是……”
“不必担心。越前是个老好人,他或许以为我已经被萨摩欺负得够惨了,不会再有其他手段了。”
“明白。倘若越前大人认可,是否要请老中以下的诸有司?”
“对!倘若越前同意,便立刻在城内召集众人,到时我会恳切地劝说众人,同时将建议书呈交朝廷,令江户知晓我的心意。如此一来,便可以直接实现王政复古,而不至于引发危险的武力骚乱。之后只需广集众智,着手创立新政府即可。”
“下官会依次尽快办理。”
“拜托了。唉,创业固然艰难,善后亦非易事啊!盲者千人,若是一步走错,势必会酿成无法收拾的惨剧。”
于是,10月12日,庆喜将老中以下的诸有司唤至二条城,向众人恳切阐释政权奉还已是势在必行。
在座众人此前皆以为一切进展顺利,此时不禁陷入一片茫然……
在此之前,大政奉还自然一直秘而不宣。此时,连越前的春岳都不予赞成。他一定是担心奉还后的事宜。
(将军究竟在想什么?)
这似乎是因为他对庆喜性格的疑惑起了很大的影响。永井尚志暂且不提,板仓胜静和松平容保(会津)、松平定敬(桑名)兄弟也都持有同样想法,因此当日此事并未做出决定。
其时,在向幕府首脑出示的土佐建议八策中,开头两项分别是--
一、应将天下政权奉还朝廷,由朝廷发布政令。
二、应设立上下议政局,令议员参赞万机,万机当由公议决定。
这两项将大政奉还的目的描述得清清楚楚,但诸官员显然无法理解大政奉还的具体形式,疑问百出,再加上感情的驱使,终至无法收拾。
庆喜对此自然早有预料。倘若此时告知众人密诏下达一事,恐怕所有人都会陷入沉默。然而,唯有此事是无法向众人明言的。
幕府若不奉还政权,自然便会有人手捧密诏,发动政变。如此一来,九门皆被他们封锁,会津和桑名也无法接近新帝。不,倘若打算以武力夺回政权的话,恐怕就会引发前所未有的争斗,到时他们一定会拥立新帝,逃离京都。如此一来,国民二分,将形成永无止境的内乱,无异于南北朝再临,届时又何谈大义?
“为了大义!”
当日,庆喜径直解散众人,第二天又将在京诸大名的四十余名重臣再次唤来,询问意见。
其时,土佐的后藤象二郎事前早已通气,故而萨摩的小松带刀也与后藤一起,积极表示赞成。或许萨摩以为,无论土佐如何赞成,意见都无法统一,不如此时表示赞成,暗中继续计划密诏下达。
总之,诸侯最终均表示赞成,到了13日,奉还一事得以确定。
“与诸外国交际日益频繁,若政令不出自一途,则纲纪不立。故此时应打破陋习,将幕府政权奉还朝廷。若能于亲政之下,广尽众议,上下协力,保卫皇国,必能与外国并立于世。”
也就是说,这是光明正大的大政奉还,其中贯穿着明治维新的理论,目的是为了皇国的发展,为了令日本屹立于世间。
庆喜逐一口述,永井尚志则含泪记录。
赖朝开设幕府的六百七十六年后、家康中兴幕府的二百六十五年后,武家政治至此终于落幕……
14日,所司代桑名藩主松平定敬向二条摄政提出大政奉还的请求。在请求提出后,纪州藩士三浦休太郎寻找合适的时机,前去拜访了二条摄政,确认他的态度。
“朝廷意见如何?”
二条摄政与其说是震惊,倒不如说更多的是愤怒。
“本官怎能在事前说出朝廷意见?至于本官的个人意见……此次请求恐怕不会得到准许。”摄政表情沉郁地断言道。这或许也是宫中正统派的意见。
据称,后藤和小松听闻此言,立刻于当夜拜访摄政,以强硬态度展开谈判,要求摄政准许。15日,朝廷将庆喜召至宫中,下达诏书,准许两传奏的上奏。
自先祖以来,政治皆委任于幕府,多有依赖。方今考察宇内形势,所建内容最恰不过。宜与天下同心协力,维持皇国,安定圣心,特此有命……(云云)
如此一来,维新之势已成。
“如今已非幕府中兴之时,重新创业的时代已然来临。”
最后的将军德川庆喜基于如此见识,仔细参详了始祖家康的志向后所作出的决断,被年轻的新帝欣然采纳。一切均有条不紊地向着未来前行。
当日,朝廷召集十万石以上的诸藩重臣,命令藩主进京,还特别召集了松平庆永(春岳)、山内丰信(容堂)、伊达宗城、岛津久光、锅岛齐正,命其尽快制定新政的方针。
这是理所当然的。政权交接和平进行,连将军也出言鼓励,自然会开通一条新的道路。有些人自然对此事感到不平,但一视同仁的神州天皇已经欣然接纳,他们尊重天皇的决定,必然会尽力克制自己的不满。自水户齐昭以来的尊皇、勤皇之心便是如此深深地铭刻在了整个日本庶民的心中。
庆喜也顺理成章地辞去征夷大将军一职,正式辞职的时间是10月24日。因为必须先通过废除将军一职来着手改革政体,所以不如说这是14日大政奉还的附带事项。朝廷暂时驳回了辞呈,命令庆喜继续管理事务,直至诸大名进京公开选定新政体。
至此的举动可说是十分文明,且合理明确的。然而,实际上其中却隐藏着一件暧昧的秘事,令日本上空阴云密布。
事实上,在大政奉还的10月14日,令庆喜无比担心的密诏已经下发到了萨、长手中。密诏命令萨、长迅速讨伐幕府及会、桑一众。如其内容所述,这明显是一个前后矛盾的大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