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庆喜的这番话,市之进也只好默默地喝起了茶水。过激派为了巧妙地大赦己方成员、扩张势力,便留任二条继续摄政。对此,庆喜似乎也打算耐心地在背后予以支持,通过正确的方法为己所用。
“好了,天色已晚,我们快去泉涌寺吧。”
此刻的庆喜十分温和,似乎已将愤怒完全遗忘。
在关键时刻,以勤皇为名义的政治行动却偏离中心逐渐堕落为阴险的权力斗争。在这种情况下,也许便需要有人来背负起整个日本,并将传统准确无误地传至后世。
正因如此,庆喜无论是在感情上还是行为上才会表现得比其他人更加谨慎。
虽然京都市民对天皇的驾崩抱有深深的疑惑,但绝大多数民众并不知晓其中的秘密。因此,庆喜只能尽力驱散谣言,主张死因乃是天花所致,极力保持谨慎。
若不如此,便会累及十六岁便登基的新帝时代。如今最重要的便是尽力保证过去的不幸和阴影不会影响到新时代的光明。
为此,庆喜首先执行的策略便是宣布解散军队,与长州终战。此举自然遭到了会津的强烈反对,但却收到了很好的效果。
夺权的主谋者并非长州。在先帝驾崩的那一刻,主谋者是岩仓具视和萨摩这一点已经一清二楚。
正月二十三日,庆喜求得正式敕许,立刻命广岛的松平安芸守(浅野)向长州传达旨意:“将军亦以宽大为怀,请立刻奉命解散军队。”
当时,长州仍然占领着石见、安芸、备前的一部分地区,顽强抗战。而如今敕命已下,长州的心结也终于解开。
或许正是先帝大丧唤醒了他们传统的勤皇之心。
“拜领朝命,不胜感激。自甲子(元治元年)乙丑(庆应元年)以来,藩情难以上达,而今继休战之后又有解兵之命,然一日未领朝廷宽典恩命,阖藩一日不能自绝生路。望此意能上达天听,唯有多多仰仗贵藩。”
长州打算通过芸州藩,找到通向新帝时代的一缕光明。此事虽然貌似微不足道,实则却在精神层面对明治的新政府造成了很大影响,成为了日后恢复皇室尊严的一个基石。
当然,岩仓具视在接到先帝驾崩的消息时,当即便向中御门宰相经之写信,开始了一番阴谋策划。信件内容如下--
新帝尚且年幼,不可一日无太傅(监护人)。中山前大纳言(忠能)可侍奉新帝,且适合太傅之任。卿当设法说服二条摄政及近卫内大臣(忠房),解除前大纳言幽闭处分,尽力周旋促成此事,余亦会加以协助。
岩仓此举目的何在?答案显而易见。
他企图正面与庆喜为敌,尽快利用中山忠能削弱二条摄政的力量,再联合与自己志同道合的公卿一同重返朝廷,掌握政权。
以世间的常识来看,此举着实不可理喻。
岩仓口中高呼皇室尊严,频频强行要求施行勤皇,但实际上,他并非勤皇的实践者,被他视作不共戴天之仇敌的幕府反而更加尊重朝廷。
针对中山前大纳言就任太傅一事,不仅二条摄政表示反对,五摄家也不予赞同,故而此事未能实现。然而,曾经遭到天皇呵斥的很多人都得到了赦免,其中既有佐幕派也有复古派。
在文久三年(1863年)、元治元年(1864年)、庆应二年(1866年)受到处罚之人无一例外都是过激派,因此,朝廷再次变为了两派势力纠缠不清的权力斗争的场所。然而,政权的负责人自然还是身为征夷大将军的庆喜,因此他立于这些斗争之上,一直努力设法施行良策。
而眼下必须尽快解决的问题并非国内问题,而是外交问题。
先帝此前已准许兵库开港,并缔结了条约,约定在该年(庆应三年,1867年)12月之前付诸实施。
然而,中途却突然转变到了新帝时代,故而针对日本是否能按照条约实行开港的问题,外交团之间频频发生争执。
外交团表面上是英、法、美、荷的共同体,但实际上,他们各自都围绕着本国之事,在利害关系上绝非一致。其中,英国一直在谋划与萨长结盟,最终实现倒幕,然后在新政权和新朝廷里抢先占据有利形势。
如此一来,很有可能会违背先帝遗志,引发内乱。对庆喜而言,如何解决这一问题才是最大的政治课题。
朝廷内赞成开港之人自然不少,但在感情上不愿开国之人亦不断涌现。
“先帝实乃迫不得已才下旨同意,如若可能,理应遵从先帝本愿,拒绝开放靠近京都的兵库和大坂两港。”
这种感情在很多人心底汹涌奔流,过激派自然不会轻易放过。
他们打算实施计谋,仿效井伊直弼和堀田正睦被条约问题逼至绝境的先例,利用这一问题将庆喜也逼至绝境。
也就是说,他们为了打倒对手,打算利用外国势力。这是最危险,但也是最出奇的手段。倘若放任这种外交团的计谋,内政改革将无法实现。
于是,庆喜先将法国公使洛奇召至大坂城的白书院,试着询问了他的意见。
(洛奇是如何理解英国公使帕克斯的意图的呢?)
眼下必须先行压制住外交团的蠢蠢欲动,然后再整顿新时代的人事安排。
此事发生在庆喜以新将军身份正式接见四国公使团之前的2月中旬。
法国公使洛奇早已频频向幕府上书,针对萨、长与英国的阴谋提出忠告。而幕府目付梅泽孙太郎得到的萨摩藩士写给英国人的信件中也写道--
贵国相信幕府,尊奉条约,然日本上有天皇,未经其允许,国家大事不能施行。此外,加州、仙台等大藩尚在,国政无法统一。贵国若心存怀疑,不妨一试请求兵库开港,幕府必然不会同意。不若将此事交给本藩,奏请天皇,请其准许。
英国人将这封信展示给幕府,逼迫开港。意思是倘若此信有假,便应立刻请求开港敕许。
于是,老中板仓胜静将萨摩的大久保一藏唤至所司代松平越中守府中,命原市之进加以责问。其时,大久保一藏若无其事地反驳道:“鄙藩亦存在攘夷与开国两论,这应该是开国派之计。既为开国之事,只需由幕府向朝廷请示,求得朝廷准许,再行号令天下即可。若然直接责备鄙藩,鄙藩亦不会平白担此责任。”
一方面让宫中的过激派发起猛烈的反对,另一方面又向英国人写出如此书信,完全是一种故意为之的小人行径。
正因面对如此情势,庆喜才打算在正式接见公使团之前,先听听洛奇的意见。
“我想就兵库开港及其他事情征询您的意见,请您随意指点,不必拘谨。”
庆喜此前已经通过外国奉行与洛奇见过面。该年正月十一日,正是洛奇帮助庆喜的弟弟松平昭武乘上法国邮轮奥列格号,前往欧洲观摩万国博览会。因此,庆喜此次采取了轻松的私人会见形式。
洛奇缓缓地在重叠的坐垫上坐下,郑重地施了一礼,然后说道:
“条约必须履行。若不履行条约,便会使人认为政府不满外交,抑或因为贵方力量微薄,无法得到天皇准许而不能履行,我认为届时诸国认定的原因必是这二者之一。若是前者,外国便会诉诸武力;若是后者,外国便会直接与有实力的诸藩展开交涉。”当时并不缺少法语翻译,因为有很多陆军的雇佣兵都来到了日本。
庆喜微笑着点了点头。洛奇所说的有实力的诸藩自然便是萨摩和长州。
“我等并非怀疑天皇履行条约的诚意,只不过……”洛奇笑着,接着说道,“萨、长二州已通过英国公然反抗幕府。因此,为了消除二藩散播的所谓幕府不满外交的传言,干脆以幕府名义开放下关和鹿儿岛,不知您认为如何?如此一来,幕府既向外国表示了诚意,萨、长的阴谋也将暴露无遗。”
以阴谋对阴谋--这便是洛奇的意见。
庆喜对法国公使洛奇的话感到无比钦佩。
以前,幕府是开国派,萨摩和长州则是顽强的攘夷派。长州曾在下关炮轰外国船只,萨摩也曾在生麦斩杀夷人,在萨摩海上袭击英国海军。如今,战术却突然一变:萨摩企图开国,而幕府和先帝却厌恶夷人,不愿开国。
可以说为了实现目的,理论之类的根本无关痛痒,只要能令幕府陷入困境,实现以王政复古为名的夺权即可。
或许西洋式的权力斗争也与此类似。洛奇认为,为了克制萨、长的战术,在兵库开港之前,握有政治实权的庆喜便应该先向外国人开放下关和鹿儿岛。如此一来,长州藩和萨摩藩都将忙得四脚朝天,为应付列强而疲于奔命。他们只能装模作样地表示:“若将此事交给本藩,天皇或会准许。”
不仅如些,他们实际上是凭借武力在朝廷内部策动,并导致国策无法定夺的事实将全部暴露无遗。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洛奇公使认为,在当前情况下,这是最有效的办法。在此期间,幕府海军和陆军分别向荷兰和法国学习,军备齐整的西洋式军队将拥有压倒性的实力,届时,萨摩和长州也将不得不乞求幕府的帮助。
洛奇又补充道:“为此,若有必要,我们拿破仑三世将不惜为日本国提供任何援助。”
庆喜仍旧面带微笑,感谢了对方的好意。他虽表示感谢,但自然并不打算按此实行。若是可以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对萨摩和长州加以讨伐,那么从一开始便不存在这些问题了。
“一君万民!”
对于天皇而言,绝不存在敌人。因此,先帝一直坚持认为应与掌管政权的幕府团结一心,这一信念从未改变。虽然先帝已经驾崩,但若是对衍生自国体的皇位的“良心”加以蹂躏,何谈大义,何谈水户学?
(另有方法可以令萨、长觉醒……)
庆喜认为,对方如今视阴谋为智略,所以自己应该带着胜过其阴谋的智慧一边主持现实政治,一边令对方再次将真正的尊皇、勤皇的重要性铭记于心。
然而,法国公使洛奇能够想出如此战略,令庆喜感到自己已经无暇犹豫。英国的计划自然不会逊于法国。仔细想来,也可以说萨、长的变化正是受到英国影响的结果。
(萨、长的勤皇变成了英国的傀儡……)
当日,庆喜与洛奇道别之时,虽然脸上挂着微笑,心情却极为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