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20日,即将军家茂病逝一个月后,幕府对外公布了他的死讯。十二天后的9月2日,他的灵柩被运离大坂,里面装有侍妾佐伯局的黑发和自江户送来的和宫的断发。
而从家茂病逝的7月20日到9月2日这短短四十二天的时间内,可以说,幕末日本的命运已成定局。
家茂离开江户时膝下无子,因此,他曾针对自己的继承人一事说过这样的话:“既然要上战场,那么身死疆场也不足为奇。我若阵亡,可令田安龟之助为嗣子。”
家茂此言似乎并未经过深思熟虑,却被老女泷山听到,并遍告夫人和宫及大奥内的女人。此事自然也传入了庆喜耳中。
仔细想来,家茂此言是颇欠考虑的。万一遭遇不幸,二十一岁的将军竟意欲立年仅三岁的幼童为自己的继承人。可以说,家茂对当前国难毫无认识。而且,在京都时,家茂一气之下曾表示自己辞退将军之职后可由庆喜继任。从如此前后颠倒、毫无顾忌的言行举止可以看出,他无论如何都称不上明君。
家茂虽然为人温厚,却无法胜任非常时期的大宰相。但如此一来,庆喜反而下定了决心,因为他对大奥女人的棘手程度有着刻骨铭心的认识,深知她们都是顽固的守旧派。
(就这样吧,便立龟之助为嗣,这次由我亲自辅弼即可……)
因此,7月20日家茂病逝后,8月12日小笠原长行前来汇报战败报告之时,他已经下定决心,打算彻底放弃讨伐长州的计划。在他看来,讨伐长州的命令与倒幕一样,都是同胞相残,有悖国体。然而,见诏书如见天皇本人,只要诏书存在……不,只要将军家茂存在,就没有庆喜提出意见的余地。
而家茂之死彻底改变了这一局面。在8月12日这一天,令日本平定的是将军的尸体。而且,纵然按照将军遗愿,立田安龟之助为嗣子,讨伐长州的执行似乎也应由庆喜代为决定。
于是,庆喜与在京的诸官员经过商议后,以“将军之死”为由,于8月13日秘密拜访了关白二条齐敬,请他下达敕命解散奉旨讨伐长州的军队,并再次召集诸大名在京都集合。可以说,这一策略完全是庆喜惯有的风格。他打算就此终止与长州的争斗,贯彻合理的救国之策。
然而,江户的阁僚们却集体反对拥立田安龟之助。他们认为,当此艰难时局,必须由庆喜担任将军一职,诸位阁僚的危机感是大奥老女们所无法相提并论的。于是,老中笔头板仓胜静怀着坚定的决心,自江户火速前往大坂。
“怎能让三岁幼童来承担战时的艰难局势!”
虽然他们还想不出如“中止讨伐长州”一般的高深策略,但他们也清楚地感受到幕府士气的极度委靡,也知道国境上的连连败退。正因如此,他们才认为必须以庆喜为核心,重振当前的武力。
于是,7月28日,阁僚们以将军家茂的名义,建议朝廷任命德川庆喜为讨伐防长的负责人。
7月29日,仅仅不过一天时间,他们又急不可耐地请求朝廷下诏,立庆喜为德川宗家的继承人。
以死去将军的名义下达军令本已古怪,而让已死之人出来确定自己的继承人一事,更是胡闹。然而,朝廷当日(29日)便下达诏书,准许庆喜继承宗家。
即便如此,这种极端拙劣的手段背后所隐藏的用心昭然若揭,看上去是如此狼狈不堪--先令庆喜继承德川宗家,然后公布家茂的死讯,再令庆喜继承将军一职,将讨伐长州的责任完全丢给他。这其中明显地暴露出了已然腐朽的幕府政治长久以来形成的极端自私的陋习。
就这样,老中笔头板仓胜静先确定了发丧的步骤,然后于8月11日自大坂来到了京都,当天也正是庆喜秘密鼓动二条关白中止讨伐长州的日子。
老中笔头相当于幕府的总理大臣。或许正因如此,他才企图迅速果断地运作一切。板仓胜静听罢战败报告后无比烦躁,他在二条城与御家门笔头松平春岳一起,向庆喜告知了由他继承宗家的决定。
板仓胜静以为庆喜自然也会十分欣喜。然而,板仓胜静话音刚落,庆喜便一口回绝。
“在下不能继承宗家。将军欲立田安龟之助为嗣子,在下不能背叛他的遗愿。”
瞬间,板仓胜静惊慌失措地眨了眨眼。
“您说什么?若是由于大奥的缘故,您大可不必多虑,大奥众人都已被说服……”
“不好意思,如此重要之事,最好按照将军遗愿来处理。至于在下,会认真做好辅弼一职。”
“若是朝廷已下诏准许此事呢?”
“这可不妥!尚未征求在下意见便请朝廷下诏,是幕府对诏书的轻视,理应按照更加严格的程序办理。总而言之,此事毫无商量余地,在下坚决请辞,希望春岳殿下也能理解。”
语毕,庆喜便径自站起身来,迅速返回了若州府。这位“倔犟公子”一旦话说出口,便绝不收回。
“怎会这样……”
说着,板仓胜静望向春岳,脸色一片惨白。
真正迫使板仓胜静立刻展开行动的其实并非幕府在战场上的败势,而是已经开始散发尸臭的将军遗体。若不尽快发丧并将遗体运至江户埋葬,事情终将无法收场。
在阁僚之中,胜静可以说本来就是倾向庆喜一派的。正因如此,他的偏袒之举反而成了疏忽之处。
“越前侯,请您帮忙劝说劝说吧!此事可是分秒必争啊!”
松平春岳闻言立刻皱起眉头,陷入沉思。与板仓胜静相比,他心中感觉到了另一种不安。
(庆喜是因未曾事先与他商量而生气了吗?)
若是如此,只需低头道歉便可解决问题。然而,倘若庆喜已经预见幕府终将垮台,有意避免蒙上“毁灭宗家之人”这一污名的话,便无计可施了。
“若是老中尚可辞职,但若成为将军,便无法辞职了。”
“关于龟之助大人过于年幼这一问题,是否也应该让大奥派人前来向三位殿下做一番陈述呢?”
“三位殿下方才已经表示,正因如此,他才愿意担任辅弼。您也知道,三位殿下号称倔犟公,所言又合情合理,不好办啊……”
“既然如此,请您仔细想想,是否还有其他人选?”
“尾张早过盛年,除却田安外,其他人并无子嗣。至于田安的父亲,自然是不行的。”
“您能否再以此为由加以劝说……”
“在下可以三番五次地劝说三位殿下,但只怕他会说出一句可怕的话来。”
“哪一句话?”
“‘此时消灭幕府不是很好吗?’倘若三位殿下真的认为这样做对日本国有利的话……”
“什么!这太……太不像话……”
话音未落,胜静突然闭上了嘴。因为他心中其实也曾产生过这一令人全身寒毛倒竖的想法。
(若是不注意,自己恐怕也会说出诸如“这是大政奉还的好机会”一类的话。)
“好吧,我先前往若州府看看,比比谁更倔犟。”
“与三位殿下比试倔犟?”
“是的。板仓胜静也是武人,若是就此败北,实在无颜面对祖先。”
“如此说来,您今夜不回府了?”
“没错。我要当面问问他--是否打算将将军的遗体丢在大坂?若是如此,我也就此剖腹,任凭尸体烂在你若州府。”
“如此做法并非上策,若不拿出一些大道理,是无法说服他的。所以我们需要想个好理由。”
“不,光讲道理没用,我要出奇制胜。这绝非什么策略,他若不同意……唉,倘若我不回大坂,将军的遗体便不能动。因此,他若不同意,就算待到将军、我、幕府,甚至日本国皆化作腐朽的那一天,我也会抱定信念,坚决不出若州府。”
胜静果然不愧是硬铮铮的板仓家后人。
幕府如今的境遇,已经可以用“走投无路”来形容。但如此不可思议、如此宿命般的走投无路,也着实罕见。
若说天皇的女婿,即将军之死是宿命,那么先遣部队里的一位老中--小笠原长行逃到京都也是宿命。
小仓城自然已遭沦陷,幕府只能暂时解散军队。不,事实上,肥后、久留米和熊本都已解散了军队,迅速返回各自领国,幕府对此也是无计可施。在这种情况下,纵是大奥也认为拥立三岁幼童龟之助的主张是不可行的。但是,大奥的想法却严重偏离了正轨。
幕府与朝廷分别拥有行政权和诏书,形成对立之局,如今再加上萨长联盟,三个利己集团纠缠在一起,形成了一个难以解开的死结。
不仅如此,还有英国死死咬住萨摩,法国也并未放弃帮助幕府与之对抗的想法。如今,幕府的新陆军正在接受法国教官的训练,在横须贺也建起了大规模的造船厂。倘若幕府与法国联手,便会握有胜算,如此一来,各藩为了独立,也会重新站在幕府一边。
然而,在如此酷热的天气里,幕府臣子竟将将军的尸体丢在大坂城内,令庆喜一人承担所有责任并期待其妥善解决,这种想法实在太过自私。当初不惜发生激战也要排挤庆喜,令家茂继承将军之位的又是谁呢?
至少,被他们当作神一样崇拜的德川家康也从未面对过如庆喜现在这般进退维谷的艰难立场。
(将庆喜逼迫至远超家康的艰难立场,但最终却还是不得不依赖他……)
当板仓胜静紧随庆喜之后前往若州府时,庆喜正在静静地享用晚膳。胜静擦了擦头上泛着铅灰色的汗水,向原市之进低声说道:“你帮帮我。我惹三位殿下生气了,你先不要通报,我想借用一个小房间。”
市之进双目炯炯地凝视着老中笔头,开口说道:“好的,我明白了。”然后将胜静引入靠近门口的一间八张榻榻米大小的待客室。他似乎以为胜静要在房间里与自己密谈。若在平日,这里自然不是接待老中笔头的地方,至多用于接待各藩家老。
二人进入房间后,胜静再次从天花板到房门仔细巡视了一遍,然后说道:“我要借用这里一段时间,膳食可以让我的家臣从府邸送来。”说完,他便不慌不忙地敞开了衣领。
“不忙替我引见,请你转告三位殿下,板仓胜静暂且借用一间房间,准备埋骨于此,此外,我有一个请求。只需如此说即可,还请原谅我的小伎俩……”
市之进听到这话,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当市之进匆忙地跑进庆喜的起居室时,庆喜已经吃过晚饭。而一旁的阿芳看上去已经完全适应服侍的工作,正在麻利地收拾碗筷。
“妾身又遭到殿下呵斥了。”阿芳向市之进说道,“妾身并未忘记将军之丧,但为了令殿下忘忧祛暑,便上了酒水。”
市之进并未理会,而是跪拜在地,开口说道:“板仓大人来了,貌似决心在此剖腹。”
“什么?你去将他赶走。他的意思我明白,告诉他不要只考虑自己的脸面。至于诏书……那是造成所有不忠行为的根本原因。”
庆喜不悦地说完,立刻又补充道:“等等!听好,告诉他不要拘泥形式。担任将军后见职也足以奉公,不必故意继承宗家,多方树敌。我不是那种听别人说句好话便上当的老好人,而且现在我正在考虑如何收拾解散军队后的残局,告诉他不要打扰我。”
“这个……”
“怎么了?策略的制定要以神国的民众为本,理应正大光明。你告诉他,若是不能改变歪曲的思想,就无法使民众沐浴到纯粹的太阳之光。”
“其实……他已经借用了一个房间,似乎不打算离开。”
“什么?岂有此理……这简直就是农民起义!他竟也来这一手……”说到这里,庆喜重重地咋了咋舌,“好吧,带他过来,但我的答复是不会改变的。”
市之进这才望着庆喜说道:“让他以为静坐示威便可说服大人的便是我。”
“你说什么?”
“如今,世人多在传扬市之进说过的一句话--尊皇是一种精神,并非政治。”
“那又怎样?难道不对吗?凭借诏书是无法赢得战争的,而怀着奉旨之心实行的策略便是政治。因此,不应过于轻率地大肆宣扬诏书的作用,这一直是我十分担心的问题。你的话很正确。”
“可是,板仓大人似乎理解有误。也就是说,他认为朝廷官员根本不懂政治,无论他们如何倚仗时势出谋划策,幕府都绝不会将政权交到他们手中。如此一来,幕府之中可以信赖的人便只有三位殿下了。”
“目光太短浅了!”庆喜再次烦躁地咋了咋舌,“带他来吧,我来说服他。不过,为了防止今后还会发生这种事情,不能允许他这样自以为是地静坐示威。”
于是,在天下闻名的倔犟公与抱定必死决心的老中笔头之间,一场拼尽全力的意气之争在所难免。
市之进慌忙跑向胜静静坐示威的房间。
一刻钟后,板仓胜静脸色铁青地来到庆喜房内,额头上挂满豆粒大的汗珠。
“大人近来可好……”
“哼。”
“明早越前侯也会前来……届时,我们二人将一同向您郑重请愿……”
“你的意思是说,今晚就这样算了?”
听到庆喜轻轻的反问,胜静避开了对方的目光。他从一开始便完全不想与庆喜争论,他知道一旦争论,自己必输无疑。与其辩个不休,倒不如尽早令庆喜明白--倘若不答应,自己便决心死在这里。
“在如此酷暑之下,在下担心将军的遗体在大坂难以保存,您可知道特殊的保存方法?”
“哼,将军的遗体可还在下达各种命令呢!你可不要随便违背将军的遗愿。”
“诚惶诚恐!三位殿下继承将军之职并不违背将军的遗愿。将军生前曾直接上奏,声称万一自己遭遇不幸,则由一桥殿下继承……”
“你说什么?你又要重提将军请辞时的旧事吗?”
“不敢。由三位殿下继承将军之职乃是诏书所定,因此,您理应恭敬接受……至于未曾与三位殿下商量,则是在下的过失,在下不会辩解。”
庆喜故意望向新门送来的忘忧草,并未作答。板仓胜静将将军家茂在辞职时随口说出的话当作诺言,在理论上并无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