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海也最平常了。渔家人就是以海为伴以海为生的,谁能想到这样的海,却凶猛如虎豹野兽,竟然把一个个家庭活拆,竟然把一对对夫妻活拆,竟然把一个个母亲折磨。啊,天哪!
“妈,你不能死啊。快来人啊——,我妈跳海了,快来救救我妈。”有小孩哭喊着。
“爹啊,你怎么这么想不开啊?哥哥已经没了,你还想不开,你让我们怎么活啊。”一对半大的姐弟抬着一具尸体,哭着走向了海边,然后二人一尸纵身跳入了滚滚的海流中。
渔村里的人都麻木了,疯狂地做着一切不可能的事。刘赛英呜咽着,久久地跪在码头上。潮水挟带着涌浪,漫上了石坎,慢慢地淹了她的下半身,她仍然跪在海水里。涌浪一排排地袭来,没头没脑地打向她,她浑然毫无所觉,就像是一尊雕塑,跪立在码头上。
这是在四月里,天还是那样的乍暖还寒,冰冷的海水还刺骨透心。刘赛英毫无所觉。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破旧的小帆船从一个小山岙里摇了出来。船上,两个妇女强撑着身子,一边摇着橹,一边喊道:“姐妹们,我们出海去找老公。”
船在码头上停了下来。刘赛英旁边的几个妇女跳上了船,也不知道是谁,顺手拉了一把刘赛英,刘赛英似行尸走肉一般随着她们上了船。
这船是小岛平时用来摆渡交通的船,被妇女抢了过来,摆渡的艄公也没阻拦。他自己家里也乱成一团了,哪还有心思管船。船驶出了外港,就迷失了方向。茫茫的大海,波浪滔天,分辨不出东南西北。这些妇女虽说是海岛长大的,但出海还真没什么经验。舟山渔民一般是禁止妇女上船出海捕鱼的,认为女人出海不吉利,女人只是结结渔网,养养孩子,管管家里。这下,船到了外港,连摇橹的妇女都不知往哪里摇了。海面上,却异乎寻常的静。放眼望去,看不到一艘船,连平时经常在洋面上巡逻警戒的军舰,都不见了踪影。舟山的船,本身都是因渔业和运输所需而配置的,这渔业的船涌到了吕泗洋去了,没有回来。现在,连运输的船也被紧急地征用起来,还有海军的舰艇,都被派往吕泗洋去搜救了。
妇女们绝望了。这连方向都不知道,还到哪里寻她们的老公,她们的亲人?摇橹的也扔了船橹,跳进船舱里,与其他妇女一起抱头痛哭。
这时的潮水退潮了,海流是往外流的,再加上风向偏西南,把她们的船带着往大海深处漂。妇女们一个个都哭得体乏力竭的,最后都倒在船舱里一动不动了,任由着偏西风和海流把船带着漂流。
天黑了。海上的风大了,浪高浪急,船开始剧烈地摇晃起来。由于无人操控,这船在海中颠簸着,危险频频,一会儿摔入浪谷,一会儿又被抛上浪尖。船舱里的人被摇晃着滚来滚去,上下搡甩着。有些妇女开始晕船了,晕得比死了还难受。“咳咳——。”一阵紧如一阵,咳得出来的,还算幸运,还有气能咳出来;吐得出来的,也算庆幸,还能吐个痛快。有几个咳得一口气叉了,直接就死了过去,一点气息都没有了。
“老公,老公——。”一女人猛地坐了起来,张着那空洞无神的双眼,茫然地看看四周。她没有看清周围的惨状,却看到了船舱口。她说了句“我老公在叫我了”,就爬了上去。在摇晃不停的甲板上,她喊着:“老公,我在这里。你等等我,我来了。”接着,黑沉沉的夜色中,只听得“扑通”一声,人落水的声音传到了船舱里。船上的人,没有人动弹一下,更不会有人想爬出去看看她。死亡,对于她们来说反而是一种解脱。相比于内心的煎熬,痛苦的折磨,还不如死亡来得干脆,一了百了。
船在海上漂啊漂的,也不知漂了多少天。船舱里连呕吐咳嗽的声音都没有了,死寂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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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海天交接处出现了一艘巨轮的影子。
那高高的烟囱上拖着黑色的浓烟,老远就能看到。而且,随着船的航行,庞大的船体从烟雾中钻了出来,逐渐清晰起来。来船是一艘远洋货轮。
舟山的外海是国际航运的要道。尽管解放后国家提倡独立自主应对国外对华的各种封锁,外贸及国际交往很少,但舟山的外海还是经常有国外的远洋货轮经过的。
货轮越来越近了,“隆隆”的柴油机轰鸣声震耳欲聋,连船塔上高高飘扬着的国旗也清晰可辨了。这是一面“米”字旗,是英国的国旗。
经过了几天的漂泊后,刘赛英她们的船竟然漂出了国界,已经到了公海。无巧不巧的是,无人操纵的小帆船,只是随着洋流随着风向在随波逐流,在这么大的一个海洋里,小帆船随便驶哪里,都没事的,却偏偏会朝着货轮的方向,迅速地漂去。“嘭”的一声,小帆船撞在了货船的船舷上,摇摇晃晃地差点翻了。这时,货船上探出了几颗脑袋,“叽哩哗啦”地冲着小船喊叫着。货轮也在这时停下来了。
货轮上的船长发现出了撞船事故,就停了船,想看看事故的情况。他让船员与小船上联系,但船员们对着小船喊了半天,也不见对方的反应,就奇怪了。船长让船员顺着软梯下去看看。
船员一下到小帆船上,就被一股股熏人的恶臭呛得要吐。最后,在船长的命令下,他们掩住鼻子,下到了船舱里去探查。
在船舱里,船员发现了那群不知道是死是活的妇女。整个船舱,满是污垢,有呕吐出来的残渣,有排泄出来的尿屎,还有撞在船壁上自杀者流出的脑浆。
“这里还有一个,好像还有气。”有人惊叫了一声,几个人就围了上去探了探那人的鼻息。真还有气。于是,船员们七手八脚地把她抬上了货船。
本来,海里救个人也很平常,船员们随便怎么处理一下,就行了。但救上来的女人手腕上带着一只不同寻常的手镯,却因此惊动了船长,不仅如此,还惊动了随船航行的船主——沈家的少主人。这是一只金手镯。正面雕的不是普通的什么龙凤呈祥等寻常题材,而是一轮海上红日及对称的两条巨轮。这一特殊的形制马上被船上的人认了出来。这手镯竟是船主沈家之物。沈家当年在初创时,在上海打制过一批这样的手镯,都是那些为沈家作出过巨大贡献的元老们戴的。少东家沈浩雨因此被惊动了,他亲自来看望那女人。他拿着手镯,仔细地端详,确是沈家之物。眼前奄奄一息的女人怎么会有这样的一只手镯,怎么看都想不通这手镯会出现在这样的一个女人身上。
刘赛英获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