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桃花把书画重新放回到那只嫁妆箱中。
她是在这嫁妆箱的箱底发现的。刚发现时,看了一点点,书中的内容让她这个二八年华的姑娘,又好奇又刺激,却又因为害羞,不敢多看。没想到那些绣花女知道她找到了这种奇书,也兴奋异常,非要她拿出来给她们见识见识不可。看就看呗,还这么疯,还这么大声地读了出来。读就读呗,还反应这么大,一个个像喝了****一样。她本不想拿出来,可绣花姑娘缠着她,还信誓旦旦的,决不泄露出去。唉,这刚拿出来,就闹成了这样子,最不该的是让周小通知道了。周小通要是学坏了,她周桃花有八百根肠子也都悔青了。
现在,周小通知道有这种书了,保不准他会偷偷地翻出来看。得把这些东西锁起来,千万别让周小通找到。她找来一把小铁锁,锁在箱子上。看了看,还觉得不放心,她又把自己常用的一把锁从桌子的一个抽屉上撤了下来,锁在了箱子上。
这嫁妆箱是太奶奶的,一直放在这房间里。因为周小通长大了,姐弟俩不得不分开住,周桃花就搬到这房间了。刚开始,她也不太注意这箱子,认为是家里上代流传下来的一件老家件,肯定是宝贝,不敢随便动它。住久了,女孩子的心是细密的,特别对自己房间里的东西都尤为在意,都要留有自己的痕迹,才舒服才放心。这箱子呆在周桃花的房里,周桃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别扭。她几次想着把箱子扔到其他房间里去,只是怕对祖宗不敬,最后都没扔。
刚开始时,她也不知道这箱子是太奶奶的。箱子是锁着的,看不出里面是什么东西,属于谁的,只是从外表上能看出箱子有些年份了。周小通的父母也不知道有这样的一只箱子。周桃花陪着周小通的母亲来看,母亲最后只好拿了榔头敲开了锁。看到里面有太奶奶几张泛黄的画像和照片,才知道这箱子是太奶奶的。太奶奶的遗照现在还放在周小通父母的房间里,周桃花从那些泛黄的画像和照片上认得出太奶奶的模样。太奶奶的东西,周小通母亲不太感兴趣,只取了里面的三只翡翠手镯,一只自己留下了,二只递给了周桃花,说:“这手镯是好东西。姑娘家的爱漂亮,而且你们只是在家绣绣花,戴着不会坏了。像我在这水产公司里做工,想戴都没机会戴了。”
周桃花选了一只满绿水透的手镯戴在了手上。绿莹莹的手镯,套着周桃花白嫩的手腕上,别有一番神韵。周桃花柔若无骨的纤手在花棚上绷着的一幅幅光滑的绸面上灵巧地滑动,带着那一缕醉人的绿色,轻柔地舞动着手腕。绣花姑娘的目光都被吸引住了。详问之下,周桃花说了太奶奶嫁妆箱的事。看到绣花女一个个羡慕的神情,她略带些得意,又略带些神秘地告诉了她们,太奶奶嫁妆箱箱底还压着好多古时候的、黄色的书画。这句话扔在姑娘堆中无疑是一颗炸弹,一下就引爆了所有姑娘的好奇心。
这群姑娘都是解放后长大的,以前的古书都被破“四旧”给破了,根本没见过什么古书,也没见过所谓黄色的书,一个个都感到神秘好奇,都想见识见识。周桃花自觉失言,犹豫再三,终于熬不住那些绣花女的软磨硬泡,拿出来给她们看了。
唉,这太奶奶也真是的,什么东西不好藏,偏偏就藏着这种难堪的东西,这不是害人吗?农村里像周桃花这样年龄的姑娘,已经可以结婚了。早的,像曾与周桃花他们同班的“留级胚”,虚岁不到十八就嫁人了,她现在孩子已经满地跑了,而周桃花对男女之事还一窍不通。不但不懂,反而因为经历过周秀云的事,在她的心里留下了阴影,对男女之事产生了严重的羞怯和莫名的恐惧。
中国人含蓄,喜欢遮遮掩掩,这只是外在的一种表现,实际上在封建礼教“男女授受不亲”的规制下,一直涌动着对美好爱情追求的潜流。所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参差荇菜,左右毛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诗经》里的这首诗赞扬的就是这种美好的追求。
太奶奶箱子里的书画就是古代延续下来的对子女进行性启蒙的教材。破四旧时,这些都是封建糟粕,现在又作为黄色书籍禁止传播了。
周桃花现在除了难为情外,还有一些迷茫和困惑。她坐在房里,默默地想着心事。那天,她看到艄公留在黄牛礁上的字,凭着女性的第六感觉,猜出了那天周秀云和艄公在渡口发生的真实情况。轰然之间,那个见多识广、善良和蔼、热心正派的艄公形象,在她心中崩塌了。她对男人起了戒心,那些在她周围来来去去的男人,或认识,或不认识,看到她姣好的容貌,一个个或麻木,或赞许,或痴迷,所有的男人似乎都是一种潜在的危险。周秀云悲剧发生后,虽然她也没把自己的猜测告诉过任何人,但她的心里却遭受着巨大的影响。她的恐惧与日俱增,她对自己的感情埋藏得更深了。她甚至厌恶男人,认为天底下的男人都没有一个好人。在她潜意识里,连周小通也被她排斥了。她的房间不让周小通进了,她对她随身用的东西更加的在乎,周小通碰过了,她就不想用了。姐弟俩在一起,她也尽可能地避免着亲热,不再像以前那样放开心胸自然地去接受饱含着亲情和爱意的感情。
刚才周小通笑着跑了出去。“打打你,痛痛我。”周桃花轻轻地打了一下周小通的腿,周小通自己可能不会感觉到什么,但周桃花心里却心疼、自责。以前,周桃花绝对不会操着扫帚把去对着周小通的,不管周小通是如何的顽皮,不管她是多么的生气,最多只是言语上斥责他几句。周桃花感觉到了自己的冲动和反常,她坐在房里暗暗懊悔。周小通曾经是她的天,是她的心,现在她竟然对周小通动手了,怎么会变成了这样?她究竟是怎么了?
周桃花的桌子上放着一张宽幅的照相。上面,她的奶奶满脸笑容,慈爱关切地看着她。这位唯一一位与她共同生活过几年的亲人,在弥留之际,拉着周桃花的手说:“桃花,你命好。有小通一家照顾你,奶奶放心了。以后,你要好好待小通,就这样过一辈子吧。”奶奶的话,当时她不是很懂,但没几年她就全懂了。奶奶的一句话话,如果她有十几辈子的话,把她的十几辈子的事,通过这么短的一句话给定了。而且,她也不会忤逆奶奶的,因为她对奶奶的孝顺,因为她对周小通的感情。现在,她看着奶奶的照片,想起奶奶的这句话,无形之中,又增加了周桃花的自责。
“奶奶。”周桃花捧着照相,她深深地感觉到自己的落寞和无助,动情地喊道。
人往往在最脆弱最无助的时候,最需要亲人的抚慰,哪怕只是一个温暖的怀抱能拥抱一下,哪怕只是一个单薄的肩膀能依靠一下。周桃花的奶奶并没有教给周桃花什么东西,她只是带着周桃花在最困难的时候逃出了小岛,给了她一条活路。她是海岛渔村普普通通的一位老人,在世时,只会给童年的周桃花讲一些民间故事民间传说,而且去世又早,在周桃花还没长大成人前,就早早地离开了她。
与周桃花的奶奶相比,太奶奶是个睿智的人。周桃花在周小通父母的房间里看到太奶奶的照片时,就感觉到老人的饱经风霜和世事练达。她出身在富贵人家,知书达礼,大家闺秀,在照片上依稀还能看出她当年绝世的容颜。就是这样一位老人,没有机会教导周桃花这一辈的后辈,却因机缘巧合,在她不经意间留下来的东西里,蕴藏着某种经历某种生活的原貌。而正是这直露的不加掩饰的生活原貌,却给周桃花带来某种契机。
可以肯定,太奶奶十分重视这只嫁妆箱。那些东西都是太奶奶曾经拥有过的青春,是太奶奶一生中最美好的记忆。兵荒马乱之中,它完整地保存了下来,甚至在当年她带着周小通的父亲避居乡下时,她还随身带着这箱子。她的这些物品仿佛在揭示着她的感情生活,她的爱,她的美丽。感情对于一个人是多少的重要啊。即使太奶奶生活的那种封建时代,这男女之间的关系,这性与爱,照样的美丽精彩,即便有“男女授受不亲”的封建礼教的束缚,但通过特定的某种形式,照样薪火相传,一代一代。而最最主要的形式就是结婚时女孩子的这种嫁妆箱。
太奶奶的嫁妆箱仅仅是普通嫁妆箱中的一只,压箱底的春宫书画也不成为什么秘密。只是现代人已经远离了那段历史,所以在周桃花她们这里引起了一阵小风波。
周桃花冰雪聪明,她的迷茫只是缺乏一种契机。现在,她又重新整理了一下复杂的心情,站了起来,走到了弄堂间。
弄堂间里,绣花姑娘一个不少,都安静地坐着绣花,好像根本没发生过事一样。唯独周小通不在,出去后就没回来过。
“桃花,我们这里变成‘盘丝洞’了。”绣花姑娘见周桃花出来,有个嘴快的姑娘抢先告诉了周桃花。
“‘盘丝洞’?什么‘盘丝洞’?”
“你弟弟说的,就是西游记里那个妖精住的地方。”
“啊?妖精?你们是妖精?哈哈——。”周桃花也乐了,“亏他想得出来,也真让他说中了,你们就是一群妖精。不过,妖精都长得青面獠牙的,有你们这么漂亮的吗?”
“妖精才漂亮呢。白娘子多漂亮,田螺姑娘多可爱,连白骨精、狐狸精、琵琶精也会变,变人后,要多漂亮就有多漂亮。我也要做个妖精,迷死男人不偿命。”周醉儿刚进门,就听到了她们在说什么妖精,她快言快语插嘴道。
“我也要做个妖精,迷死男人不偿命?”周桃花猛地醒悟了过来。
该爱就得爱,该追求就得追求,该付出就得付出,放开胸襟,尽情挥洒青春和美丽,这才是一个女人真正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