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寒冷是阴凉,沁人心脾透底彻骨的冷,而且,冷得不合常理不合逻辑。落雪不冷化雪冷,冬天不冷春天冷,室外不冷室内冷。这都已是三月下旬了,临近清明了,一潮寒流袭来,周桃花等绣花姑娘的手上冷得又起了冻疮。她们不得不想办法取暖,在这弄堂间烧了一个煤球炉,让室内能暖和一点。
周小通的家房子多。祖上是在S市打拚的,有点家产,清末的时候,就在S市开了工厂。可能祖上有两个子嗣,于是在这家乡——桃花渡,分成东西二户,建起了这一共四间二弄二偏一堂屋的房子。堂屋居中,为公用。其他房屋东西两边对称分布,每户二间一弄一偏。现在,这些房子全部归周小通一家了。因为周小通家对革命有贡献,解放后,这房子也没有被分掉。周小通的爷爷奶奶都是地下党,在S市解放前夕由于叛徒的出卖,爷爷奶奶双双被捕,光荣牺牲。他太奶奶带着当时尚年幼的父亲,祖孙俩逃离了S市,回到了桃花渡。解放后,政府以革命烈属的待遇照顾他们,他们祖孙俩衣食无忧,而且太奶奶也是一个开明人士,她将周小通家在S市的工厂商店及其他房产全部捐给了政府,只要求留下桃花渡自己住着的这幢房子,政府为此对他们家也格外看待,对他们家比较客气。
周小通的父亲从此再也没回过S市,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自食其力,自得其乐,因此也躲过了针对资本家及其他剥削者进行的一场场风高浪急的运动和斗争。太奶奶去世时,对孙子说的唯一一句话,就是要他父亲“清清白白做一人,平平安安过一世”。这么多年了,周小通父亲还记着这句话,成为他为人处事的准则。而对于他家曾经显赫的家世,对于他曾经风光一时的童年经历,早已忘记了。只有这幢房子还依稀保留着家族曾经的辉煌。
“小通,小通,添煤球了。”周桃花对着弄堂间边上开着的一扇门里喊着。
“又要加煤球了?刚才不是才加过吗,哪有烧这么快的?”
周小通放下了书本,嘀咕着走了出来。好不容易有个礼拜天,他可以在家清闲清闲,但每次都被周桃花她们差得跑前跑后,做了服侍她们的佣人。
他过来看了一眼煤球炉子,看到这火正旺着哪,就有些不解地回头看周桃花。一群低头绣花的姑娘诡异地保持着沉默。周桃花头也不抬,不耐烦地说:“叫你去,你就去,啰嗦什么?”
周小通无奈地摇了摇头,掀开了弄堂间门口厚厚的用来遮挡外面寒气进入的棉毯门帘,到了外面。
这天气阴沉沉的,听天气预报说最高温度已经达到了十四、五度,但还是冷。风吹到脸上、手上仍然刺骨,周小通刚从暖烘烘的房里出来,就冷得打了个颤。
外面尽管冷,他家的两棵桃树,这时却花蕾压枝,含苞欲放,已经在笑傲春风了。
桃树生长在房屋的中轴线上,正对着院门。院子里都铺满了青石板,就桃树那里有一块石板大小的窟窿。听周小通的父亲说,那里原也是一块大石板,后来碎了,是他把碎石板撬了,从外面取了点土来填窟窿。没想到那土里带着两颗桃核,竟然长出了两棵幼苗。幼苗长成小树后,因为正对着院门,就有点碍脚。人进出院子,不能直接踏过去,而是要绕着走了。本来想把桃树拨掉,后来一想,这石板破了,留着一个窟窿也难看,就让那两棵小桃树长起来吧。一念之间,两棵树保存了下来,也给这院子平添了一份景致。
海边风大,并不适合种桃树。海边人家,在院子里种桃树的人还真不多。因为桃子是八月份成熟的,每年的台风也正好是这个季节,而且大台风大多都发生在这个月。春夏之间,别看桃树长得枝繁叶茂、果实累累的,台风一来,狂风呼啸,横扫一切,屋前屋后的树木都会被连根拨起,东倒西歪的。那桃树还算抗风了,树冠不高,并不会倒伏,但满树的绿叶和累累的果实就会吹个精光。等风歇下来,再来一看,一片狼籍。满院都是残枝败叶烂果子。看着即将到口的鲜嫩果实被糟蹋一空,谁不抓狂,谁不心疼?所以,海边人家一般都不会在自家院子里种桃树。周小通家的桃树是野生的,他们本来就不指望着吃树上的果实,也只有他们家能把桃树保留下来,别人早把桃树劈了当柴火烧了。
促使周小通家保留桃树的,还有一个原因,因为周桃花。周桃花的名字和这桃树有关。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浙东地区粮食歉收,百姓无以为食,吃草根、树皮艰难度日。周桃花的奶奶带着年仅三岁的她,从舟山海岛上过来,到桃花渡来乞讨。
当时,哪家有余粮啊。眼看着小桃花活不下去了,周桃花的奶奶抱着孙女想跳下海去,站在码头边上却又踌躇犹豫了,最后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牵引着她,她茫然不知为何就离开了码头,抱着周桃花来到了码头边上的一户人家的院子里,缩在一个墙角里,饿得昏沉沉的,等待着死神的到来。
这户人家就是周小通家。周小通的母亲当时已经怀了周小通,虽担着身孕,却还在工作。不工作不行啊,尽管他家人口少,而且都是劳动力,负担不像其他家庭那样重,但他们也难以温饱。眼下,正怀着孩子,正需要补充营养,为了能吃得稍微饱些,让孩子出生后有口奶吃,他们不得不拚命地干活。傍晚,夫妻俩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了家,却看到了饿昏在墙角里的祖孙俩。
好心的周小通父母把她们抱到家里,用米汤把她们救醒过来。从此,周桃花和奶奶就住在了周小通家里。
周小通出生时,正是桃花盛开的季节。父母给他取名时,他爸看到周桃花仍叫着海岛那边的那个名,觉得既然是一家人了,姓氏要统一,就想给周桃花改个名。因为当时院子里的桃树正好长大,第一年开了花,还开得那么的姹紫嫣红、缤纷灿烂,于是就以“桃花”作为周桃花的名字了。桃花,美丽娇艳。这个名字,浪漫又通俗。周桃花的奶奶百口赞成,她老人家迷信,认为小桃花从小命苦,改个名,大吉大利,图个好彩头。而且,她真心盼望着周桃花像她的名字一样,以后美丽漂亮、幸福快乐。
因此这两棵桃树,不再单单是桃树那么简单了。可是,周小通却有些烦恼,恼着这两棵桃树。两棵桃花长得有些特别,主根紧紧地靠着一起,枝杈缠绕,分不清哪枝是这棵哪枝是那棵,看上去,好像是同一枝桃树一样。不是这桃树伴着他们一起长大的话,周小通还真当这两棵树是同一枝树呢。不过,这树长了十几年,没一个人会去计较他们是一棵还是两枝的,桃树自己更不受影响了,不管是一棵还是二枝,照样长得枝繁叶茂,郁郁葱葱。但,还是有内行人看出门道来了,而且这内行人一说出来,还真让人当新闻来传说了,还让周小通十分的郁闷。
这桃花渡位于浙东大陆的东端,历古以来就是浙东的重要港口。浙东港口以宁波出名,其实宁波是对外贸易的港口。由于其地理条件有利于防守保卫,不像其他港口那样直接临海,易受海上来敌的攻击,作为一个大港口正需要这样的条件。宁波在甬江的三江口,深居内陆,有屏障有防守,但是,宁波交通便利上的优势,反而不及像桃花渡这样的临海港口。因此,这些小港口有了交通便利上的优势,也发展起来了,在沿海的交通上还是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桃花渡是舟山连接大陆的跳板,所以比其他小港口更有优势。在还没有客渡航船之前,去舟山都是些渡船和自备船,桃花渡的这些船,通达舟山的几十个岛屿;民国初,小火轮投入海上客运,桃花渡多了航船航线,除了通舟山各岛的航线外,还北通SH,南抵闽台,航线众多。解放后,随着陆路交通的发展,南北两线海上交通逐渐萎缩,而东路来往舟山的交通一直在发展。由于交通发达,桃花渡名闻遐迩。至于桃花渡的名称是否因通航舟山的桃花岛而来,连老一辈的人也没人说得清楚。桃花岛与桃花渡,有渊源也好,巧合也罢,反正这桃花渡地处海陆交通的咽喉处,怎么说也不会辱没“桃花渡”这一响亮名字的。
周小通的家,就在桃花渡最靠近码头的地方,而且那地方只有周小通他们一户人家,独门独户,扼守着交通要道。以前,人们居住很有规律。从自然方面去看,有临水而居,依山而居;从社会方面去看,有聚族而居,比邻而居;当然也有因为风水好或者商业发达形成的村落。反正,集聚是最大的一个特点。就拿桃花渡来说,很明显的,村子是由几个大家族聚族而居而形成的。村里那三、四个大的家族,按姓氏聚集在一起,形成了周家、邹家、顾家等几个大的自然村。周小通家属周家人,却没有在周家聚居的那个自然村里造房,反而选了远离周家的、靠近码头的地方,在这没人居住的地方围了地建了院盖了房。这就是观念的问题,周小通祖上观念超前,他造房时,村里人也许不太理解他,可现在,村里人羡慕还来不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