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赶太阳的人》
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
--《山海经·海外北经》
一
在怒放的晚霞凋谢之后,
蓝色的暮霭沉沉;
大地随之失去了一切颜色,
啊,熙熙攘攘的多彩多姿的生命!
在怒放的晚霞凋谢之后,
百鸟投入睡意蒙胧的森林;
合起一双双搏击长空的翅膀,
闭上一对对睥睨天下的眼睛。
在怒放的晚霞凋谢之后,
群山陷入深渊一般的寂静;
巍峨的山峰和卑微的小草,
都在冥冥的夜色中沉沦。
在怒放的晚霞凋谢之后,
江河摸索着彳于而行;
像浓墨一样的夜雾,
濡染了江河熠熠闪光的衣裙。
在怒放的晚霞凋谢之后,
世界成了群魔乱舞的大厅;
黑暗无限夸大了它们的声势,
阴森尽情装扮了它们的狰狞。
在怒放的晚霞凋谢之后,
流萤点燃自己,化为一盏小灯;
为了照亮已经沉没了的宇宙,
竭尽全力也只能照亮自身。
在怒放的晚霞凋谢之后,
一声长叹声如雷震;
群山中有一座最高的山峰在晃动,
巨人夸父坐在穹隆下沉吟。
他已经思索了亿万年,
--一个古老的疑问:
清晰的昼和朦胧的夜,
绚丽与单调,冷漠与亢奋。
漫无终极而又严格的交替,
明而复灭,灭而复明;
太阳神,乘着龙马拖掖着车辇,
傲然驰过万物的头顶。
亘古不变的节奏,
驱动着风与火的车轮;
天真烂漫的笑容,
透露出最坚定的自信。
永远慷慨地向一切生物施舍温暖,
迸发出无穷无尽的热情;
以青春引为骄傲的少男少女,
在太阳的照耀下才有色有形。
人的眼睛才能摄取美,
并立即传达给一点即燃的心灵;
人的躯体的轮廓,
是天地间最绝妙的曲线的构成。
少男对于少女,少女对于少男,
再没有别的什么更能相互吸引了。
由于爱的冲动而繁衍不息,
在与快乐相伴的痛苦中孕育新人。
一切生命都在阳光下,
在阳光的明明灭灭中生存;
等待、迎接、送别、再等待……
人老,花落,太阳却永葆青春。
太阳是什么?是燃烧的松脂?
夸父看见过在霹雳中起火的森林;
太阳为什么来而复去、去而复来?
为什么恒动而不稍停?
为什么和鬼魅平分这世界?
为什么人间一半的时间昏睡不醒?
无论多么健飞的鸟,
都逃不脱黑夜的鲸吞。
为什么不能一直在阳光下呼吸,
包括站着走路的万物之灵;
追!--夸父忽然从自己的脚上得到启示,
追赶太阳不就是延长光明吗?
二
顶天立地的夸父站起来了!
他的头撞碎了一大片白云;
手臂上缠绕着两条黄蛇,
另外两条黄蛇在耳朵上吱吱嘶鸣。
一对不断变形的绝妙的耳环,
两根备用的柔软的枯藤;
一旦追上太阳的车辇,
它们就是驾御龙马的缰绳。
拔起一棵摩天大树当手杖,
夸父一步跨过一座山岭;
步伐越来越快,
西风越来越紧。
身后的影子渐渐在缩短,
汗水洒遍途中的山林;
原来太阳是可以追赶的!
夸父由于快乐而热泪盈盈。
摆动着披肩长发仰天呼啸,
吓得恐龙竞相狂奔;
黑熊纷纷挤进洞穴,
以为严冬已经来临。
大鹰像秋风下的蛱蝶,
猿猴的王国死一般寂静;
狮子夹着尾巴窜逃,
老虎颤栗着闭上眼睛。
豺狼纷纷跳崖自毙,
猛犸立即排成方阵;
尾巴勾着尾巴,
鼻孔朝天准备以死相拼。
希望就在人类眼前,不是吗?
我们的头顶上确有永不熄灭的光明;
完全可以摆脱洪水泛滥般的黑暗,
但是我们必须以太阳的速度前进。
对于有灵魂的血肉之躯,
对于有进取而又有退路的人;
身后的影子每缩短一丝,
都要付出难以想象的牺牲。
速度越快阻力越大,
时间越久躯体越沉;
即使你的灵魂可以冲天而飞,
带不动的首先是你自己的堕性。
夸父不会说任何豪言壮语,
他也不懂语言有生杀予夺的功能;
他只知道追赶太阳,
一步一个深深的脚印。
那些脚印就是今天的湖泊,
给后人留下了多少良辰美景!
在湖上,人们只要是在湖上,
心儿就像白色的帆一样透明。
年轻的人们争着去冲击浪花,
去驾驶飞鱼似的游艇;
潜入深深的湖底,
像鳗鲡一样互相缠绕、亲吻……
三
前面是一颗没有饥饿和疲倦的太阳,
后面是一个壮怀激烈的人;
人要受累于七情六欲的困扰,
白炽的太阳却具有神奇的冷静。
一场力量悬殊的竞赛,
夸父渐渐在向太阳靠近;
似乎一伸手就能抱住太阳,
真怪,遥远的目标往往显得很近。
夸父想到过半途而废,
想到过这也许是不自量力的行径;
想到过可能的失败,
想到过这严肃的追求会变成一个笑柄。
亿万年不都是这样过去的吗?
白昼过去是黄昏;
日出而作,日没而息,
谁尝试过用手去扭转乾坤?!
夸父用牙齿咬碎了那些懦弱的念头,
不!我偏要做一个不自量力的人;
人类如果没有几个不自量力的莽汉,
绝难抵御野兽和大自然的侵凌。
夸父疾走如闪电,
宁肯向前扑倒也不愿停顿;
甩开双手一往无前,
冲开胸前海涛一般的积云。
人是多么值得自豪,
当你听到你自己前进的足音;
当群山扑面而来又擦肩而去,
当眼前不断变幻着画卷般的美景。
夸父在过于迫切的追求中陶醉,
太阳多么璀璨、迷人;
夸父已经越过了千山万水,
可总也抓不住东君的车轮。
那辉煌炽热的太阳,
向夸父抛掷出亿万根金针;
夸父反而仰起青铜色的脸,
双手高举,二目圆睁。
忘我并不是自弃,正相反,
恰恰是对自己坚定无疑的肯定;
恰恰是最大能量的释放,
恰恰是由于高度的自信。
拂面的空气越来越烫,
夸父成为一个透明而无影的人;
光耀宇宙、硕大无比的太阳啊!
如愿以偿的夸父无限欢欣。
他冲入喷射着烈焰的太阳,
赤身的夸父立即被镀上一层黄金;
啊!这才叫做光和热呀!
胜利使夸父一阵颤抖、眩晕。
终于追上了你,终于……
终于能在你的金色波涛里浮沉;
终于排除了一切阻力和羁绊,
终于主宰了自己并驾御了光明!
四
随后,随后就是最难忍的干渴,
渴呀!火焰烤焦了夸父的心;
渴呀!火焰烧干了夸父的血液,
渴呀!渴!渴得要命!
渴呀!三口喝干了黄河水,
渴呀!夸父立即转向渭水之滨;
渴呀!一口又喝断了渭水,
渴呀!夸父躺在秦岭上翻滚。
渴呀!他想起了大泽--水的国度,
渴呀!夸父向大泽挣扎着爬行。
渴呀!没等到他把嘴伸向大泽,
渴呀!干渴已经使他精疲力尽。
渴呀!像一把被拧干、烧焦了的苎麻,
夸父在大地上渐渐化为灰烬……
化为干渴的黄土高原,
千年万年仰望晴空期待阴云。
四条黄蛇化为四条山脉,
祁连、太行、巴颜喀拉、昆仑。
夸父那根丢弃了的手杖,
化为诗人故乡的一片绿树--邓林。
那里留有我用弹弓射出的石子,
那里是我童年的仙境;
小松鼠在我手心里嗑着松子,
毛茸茸的大尾巴拂摸着我的眼睛。
我挨着个搂抱过那些大树,
它们都是夸父的手杖的化身;
庄严、傲岸,亭亭玉立,
枝叶扶疏,华贵匀称。
夸父为什么会那样渴呢?
当他冲进了金光闪耀的日轮。
黄河渭水都不能为他解渴,
追赶太阳的代价难道必须是生命?
我坐在高高的树梢上,
小小的头脑里装满了疑问;
但儿时的我不求甚解,
只能在幻想里为夸父画影图形。
我好像看见夸父冲进太阳的狂喜,
匍匐在黄河边埋头豪饮;
我仰望着头顶上的太阳,
千万道光束发出美妙的乐音。
我学着夸父最后冲刺的样子,
双手高举,二目圆睁。
我也要拄一棵大树去追赶太阳,
一丝一毫地缩短自己的身影。
虽然我知道这是一场持久的拼搏,
也知道夺取胜利之后的干渴难忍;
更为清楚的是那结局,
结局是:化为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