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水,透过薄薄的沙窗泻进室内,照在梅子熟睡着的安详恬静而又水气灵光迷迷丽丽的脸庞上。她的红润的嘴角向两边微微翘起,荡漾着一丝甜甜的笑意。是的,这几天来,大概是她十八年来最最快乐的日子。她每天一大早就踏着露珠儿将羊赶到川道里去,太阳落山才将羊赶回来,一路上哼着歌,欢快得像只百灵子。妈说梅子你是不是捡着啥好东西了,瞧你这些日子乐的。梅子脸一红,娇嗔地说:“妈你又拿梅子取笑了。”不知怎的,这一段时间来,爹对她好极了,昨天还到市集上给她买了二尺红头绳和一件蓝底白花小袄,并笑着说:“她妈,咱梅子这身材,穿啥衣服都得体,走有走姿,坐有坐相,将来说不准还是个太太命呢!”梅子暗想,我才不稀罕啥太太奶奶的命呢,只要和来星哥生活在一起,就是给个诰命夫人也不换。一想起那天来星搂抱她的情景,她就耳热心跳;原来男女之间的事竟这么神奇美妙,令人痴迷。那么,男人和女人在一起,也要发生像两只小羊在一起发生的那档子事吗?每逢想到这会儿,她就觉得血往上涌,直红到耳根颈后。“该死的,一个姑娘家不害羞,老想这事儿。”她自嘲道。
东屋,老石和老婆杏兰睁着两眼望着棚顶,睡意全无。老石嗜烟,烟头上的红火随着老石的一吸一吐忽亮忽暗。杏兰烦躁得性起,蓦地将老石嘴里的烟蒂抢着扔在地上,有些气急败坏的说:“抽、抽、抽,整日就知道个抽!我看那档子事你咋跟梅子说!”老石翻了个身,将脸冲向杏兰:“我说你一个妇道人家脑门子没缝儿想不开。你想,梅子只要进了柳家大院,就是名付其实的少奶奶了。那大太太这么多年也没给柳家开怀生下个一男半女,柳家早就瞅她不顺眼了,梅子必受宠无疑;虽说是个偏房,可这算啥?别的且不说,光给咱家下的彩礼就是三百个现大洋,这就是累死我,这辈子也挣不出来呀!咱以后的日子要是凭借梅子,我老石就半生有靠吃喝不愁了。”杏兰哀求的声音里夹杂着哭腔:“她爹,还是将这门亲事给退了吧!那少恒可比咱梅子大二十来岁呀!我才三十五,比我还大一岁,这算咋回子事嘛!你这不是让梅子过去守活寡往火坑里跳吗?她爹……”老石听着有些不耐烦了:“我不也大你十八岁吗?咱现在不也过得好好的?再说,没人家老柳家,咱能有今天?男人有个三妻四妾的那是正常不过的事了。老钮家的钮老爷都六十了,有三房姨太太,去年还娶了李老歪的姑娘李小仙呢!对穷人家的姑娘来说,这可是上辈子修来的福份。咱梅子今生今世再也挨不着风吹日晒了。”杏兰抹了抹眼角,叹息了一声,说:“老石,你可知一个女人守活寡的滋味吗?我跟了你这么多年,可我作为一个女人应该得到的东西得到了吗?难道,你还想让梅子走我的老路吗?”老石的声音软了下来。他差不多已有十年对男女间的那种事提不起兴趣来了,自知对不住杏兰。他理解一个处在风山火口的女人对感情的焦渴。杏兰是个好女人,从不言苦,极守妇道,要是换了别的女人……往下,他不敢想了。难道,杏兰说的不在理吗?杏兰说得在理呀!可我已收了人家的彩礼,我若反悔,人家不但笑我言而无信,柳家也不会轻饶了我。少恒是个笑面虎,弄急了啥事都干得出来。都怪自个儿看中了人家柳家的财势,故意把闺女往人家手里头塞。唉,享福受罪是她自个的命了。想到这儿,老石的语气又变得坚硬了:“梅子她妈,这家是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我是一长制。明天我跟梅子说,你就不要瞎掺合了。”说着转过身去,不一会便鼾声大起。杏兰只好独自一人默默地掉眼泪。
梅子和往常一样吃罢早饭想赶羊去川里吃露水草,还没走到羊棚妈就将她叫进了屋里。爹一大早就出去了,妈说爹是赶早集卖他打的农具去了。梅子坐在炕沿上问:“妈叫我有啥事?”杏兰眼圈微红,憋了半天才说:“梅子,你爹他将你许给柳家的少恒作偏房了。昨天,柳家已托了周老旦来咱家下了三百大洋的彩礼,把你的生辰八字都要去了。”梅子听后如同头上炸了个响雷。她简直不敢相信自个儿的耳朵,呆然道:“妈,你说的全是真的?”杏兰啜泣着说:“孩子,妈还能骗你?你爹他鬼迷心窍,铁了这门心思,我是咋说也没说动呀!妈对不住你,我可怜的孩子……”
“妈,我不愿意我不愿意呀!”梅子扑在妈妈的怀里大哭起来。哭着哭着,脑子里蓦地闪过一个念头,撒开腿就往外跑。杏兰忙追,可梅子一转身就不见了。杏兰怕梅子心里委屈一时想不开,做出啥傻事来,可哪里见梅子的踪影?
梅子现在唯一要做的事就是见来星哥一面。她跌跌撞撞地推开来星家的门。来星的父母正在吃早饭。来星妈眼尖,一眼就瞅到了梅子,忙迎上前去:“梅子,一大清早来有啥子事?”
梅子扶住外屋的门框,一只脚踏在门坎子上,喘得像正在拉动的风箱,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婶子,我来星哥在家吗?我有急事想找他。”
来星妈说:“来星昨晚上没回来。也不知柳家有啥事这么忙。梅子,有啥事不妨跟婶子说,等他回来,我告诉他就是。”
梅子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没什么事。婶子,我走了。”
望着梅子匆匆而去的背影,来星妈心里在琢磨,这姑娘找来星能有啥事呢?
梅子三拐二拐来到了小顺子家。她知道来星哥跟小顺子好的一个人儿似的,来星哥上哪儿他一定知道,到时,叫小顺子去柳家把来星哥找回来不行了。想到这儿,心里不由轻松了许多。只要能找到来星哥,什么事都好办了。
“哟,这不是梅子吗?一大清早走这么急,干啥去?”
梅子蓦地一抬头,只见小顺子扛着锄头正迎面向她走来,心里一喜,挡住小顺子,“顺子哥,梅子想求你一件事行吗?”说着低下头,不敢正眼看小顺子。
小顺子拄锄头站下,眼睛忽闪闪地看着梅子问:“啥事?说吧!只要俺小顺子能帮上忙了的,尽管开口。以后有啥事,还指望妹妹多帮忙呢!”
看着小顺子诡秘地眨了眨眼,梅子不由问:“顺子哥,你今天咋这口气跟我说话?”
“梅子,过些日子你就是柳家的少奶奶了,咱扒结还来不急呢!”顺子笑着说:“村里人谁不说你命好?”
梅子的脸涨得通红:“敢情全村人都知道了。这消息是谁告诉你的?”
“是来星告诉我的,这还有假?他亲口对我说他昨天陪着少东家去了西街周老旦家,说是彩礼送了过去。”顺子说。
梅子万没想到来星哥早就知道了这件事。可她还是抱着一丝希望,焦急地说:“顺子,你能不能去柳家把来星哥给我找回来?就说俺有事找他。”
顺子脸上的笑容早就荡然无踪。他觉得这里有文章,就将知道的全告诉梅子了。“梅子,来星昨天下午陪着少东家去了县城,说是去城东家俱店订一套布置新房用的家俱,昨天晚上也没回来,想必是住在县城里了。”
梅子的心一下子跌进了冰窖里去了。她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说:“顺子哥,没事了,我走了。”
梅子决对想不到来星竟骗了她的感情,一场梦就这样肥皂泡般破散得无影无踪。她不知道自个儿是怎样走进自家院子的,满脑子都是来星那张扭曲的脸。她透过泪水远远地望见,爹见她进院,这在屋门口朝她跪了下来。
梅子只觉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梅子终于嫁到了柳家。
成亲那天,少恒起了个绝早,天刚朦朦亮就披红挂花,穿戴整齐,脸上透着喜气,对夫人张冠楠说:“夫人,你看我今儿是不是又年轻了几岁?”张冠楠怔怔地看了她一眼,没好气地说:“你真是害人不浅那!梅子是个多好的女孩子,你仗着手里头有几个钱就这样唯所欲为呀!”换了以往,少恒早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了,今儿却一返常态,拍了拍夫人的肩膀笑着说:“夫人,这回也该你轻松轻松了;你为大,她为小,到啥时候她还不得听你的?”张冠楠一把将少恒推开,抹了抹眼角,啜泣道:“都怪我命不好,摊上了你这个没羞没臊的男人。”少恒知道夫人的脾气,弄急了她会没完没了,忙低三下四的哄。
辰时刚到,花轿进门。院里院外早就挤满了柳家的亲朋挚友。大家议论纷纷,都想一睹新娘的芳容。来星今天唱着主角,里里外外应付,招待客人,布置席面。
鞭炮声中,花轿落地。新娘头捂着红色缎子盖头,上身穿红色缎子小袄,下身红色锱珠裙,脚穿一双红色绣花缎子软鞋,浑身上下火炭似的在伴娘的搀扶下从花轿内探出头来;虽看不清脸面,单从身段上看,就知道是个错不了的美人。一霎时,亲朋好友赞不绝口。
轿前红毡铺地,前方放着一个燃烧正旺的火盆,炭红红的,与新娘身上的红色嫁衣相映成辉。
主婚人周老旦用他那沙哑的声音喊道:“过火盆,红红火火—”
火盆后的红毡上又放有一个红漆漆就的新马鞍,周老旦见新娘跨过火盆,又扬脖子喊道:“过马鞍,平平安安—”
新娘子刚刚跨过马鞍,忽然一股微风蓦地将盖头掀下,露出了梅子那张月亮般的素面。众人一见,发出啧啧的赞叹声。
来星万也没有想到,红盖头竟长了眼似的不偏不正飘落在他的脚面上,忙稳了稳慌乱的心神,弯腰拾起,交给了伴娘冰花,胸里堵了块石头似的抑郁得很。来星分明看到,梅子在冰花给她蒙上红盖头的一瞬间,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来星慌忙低下头来。梅子的目光凄婉而犀利,蕴含无限深意。来星的心像被鞭子猛抽了一下,蓦地痉挛起来了。
席面上,来星穿梭往来其中,指挥着伙计们端菜倒酒;新郎柳少恒满面春风地给众亲朋劝酒。正当大家酒酣耳热之际,伴娘冰花脸如白纸,跌跌撞撞众后院新房中跑到少恒跟前,扑通跪倒,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不好了……新太太她……她跳……跳井了……”
少恒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众人忽地朝后院涌去,及至将梅子打捞上来,人早就不行了。柳春蒲在众人的搀扶下也来到了后院井边,见梅子横尸井旁,喊了声作孽呀!也栽倒在地。
此刻,来星却没在场。他一路奔跑着来到初夏时节和梅子订情的地方,扑倒在地,嚎啕大哭起来,“梅子,是我害了你呀梅子……”
来星脑海里浮现出了梅子送他烟荷包时含情脉脉的眸子和初夏时节俩人在此订情梅子的笑靥昵语。他从顺子的口里知道了梅子曾心急火燎地找过他,他盼望她第二次找他,可她没有,好几次见了他都远远地避开了。他后悔他从末找过她一次,哪怕仅仅一次,她也不会这么想不开了。倔强而专注的梅子呀,你咋就这么糊涂!来星一边哭一边用手指猛力地抠着身下的土地,手指头渗出了血也浑然不觉。直到夜上三更,这才跌跌撞撞回去。老远,他就听到了从柳家大院落传来的哀悼声。一条流星从他眼前倏地划过,转瞬间就消失在天际了。梅子,你走好呀。他在心里说。
八 来自少武的不幸消息
俗话说:祸不单行,福不双至。
梅子入土的第二天,保长杨三益和县长袁烦坤来了。由于梅子的死,柳春蒲直到今天仍然卧床不起,形容憔悴,面色蜡黄。来星将保长和县长引入内室,杨三益和袁炳坤忙按住躺卧在炕上起身相迎的柳春蒲,互相问候寒喧了一番。
盏茶过后,柳春蒲问:“县长远道而来,想必是有事要找春蒲?”
袁县长缓缓地站起身来,摘下帽子给柳春蒲行了个礼,说:“柳家出了个好男儿!”
柳春蒲不由一愣,看着杨三益问:“杨保长,这究竟是咋回子事?”
袁县长这才沉痛地说:“少武在中条山战场上阵亡了。事隔多年,才通知县上。我今天和杨保长来,是专程来送抚恤金和安抚家属节哀顺便的。”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柳春蒲并没有过度哀伤,他拉住袁县长的手说:“袁县长,如今日本人投降了,少武也算是对国家尽了一分应尽的责任和义务,我高兴……”
柳春蒲的大义感染了袁县长:“春蒲兄,少武也是咱县上的骄傲呀!”
“去把敏慧找来,”柳春蒲喘着粗气对来星说,“让她见见袁县长和杨保长。”
敏慧知道了少武阵亡的消息,当时就嚎啕昏了过去。她万也想不到自个儿含辛茹苦等待来的竟是这么个坏消息;人不在了,连个尸体都没看见。敏慧醒后,当袁县长掏出五百大洋的银票塞到了她的手里,她连看也没看,一把将银票撕了个粉碎,然后踉踉跄跄跑出门去。杨三益和袁县长想去劝劝,被柳春蒲拦住了:“让她哭吧,这孩子的心里头苦哇!”说着话,一张嘴从嘴里头喷出了一条弧形的血线。
柳家又乱成一锅粥了。这边劝敏慧,那边忙着照顾老爷,找大夫看老爷的病。
杨保长和袁县长走了后,柳春蒲的病势不由有些加重,敏慧也只好强忍着亡夫之痛,和张冠楠一起扶侍公公。晚上撑灯时分,柳春蒲已经气若游丝,对来星说:“……少恒咋还没回来?我……有话……要跟他说……”
来星忙说:“老爷,我已经叫小顺子去老石家找去了。”
柳春蒲点了点头,看了看张冠楠说:“……老大家的……以后,少恒就全……靠你了……他是个不争气的东西……你要多担谅他……”
张冠楠哭泣着说:“爹,您老就放心吧!我记住您的话就是了。”
柳春蒲又抓住了敏慧的手,吃力地说:“孩子,柳家对不住你呀……以后……遇到合适的就……千万别苦了自己一生……”
柳春蒲不由老泪纵横。
敏慧在这个家里,公爹对她最好,从没当她的面发过一次火,看到公爹气息奄奄的样子,忙跪在柳春蒲的炕前,哭泣着说:“爹,您就是赶我走我也不走,我要侍候您一辈子……”
少恒这时慌里慌张地回来了,扑到父亲的头前,说:“爹,我回来了。”
柳春蒲微微睁开眼睛,嘴角一张一翕,似乎要说什么,可他终于什么也没说,看了看少恒,颤抖着手微微指了指西墙,头一歪,辞世了。
不到十天,柳家去世了二个人,这对少恒来说,的确是致命的一击,整个人黑瘦瘦的,一下子苍老了十岁。这天,他拍了拍来星的肩头说:“来星,我的好兄弟,往后的日子还得靠你多扶持我一把,我现在真是心力交瘁了。”
“少东家,这是说的什么话!来星虽不姓柳,但自认也是柳家的一员。少东家的事就是俺的事。”来星拍着胸脯子爽快地说。
九 大少奶奶回娘家
微弱的灯光下,敏慧正一针一线纳着鞋底。爹和来星的鞋每年都得三、四双;特别是来星,那脚就像长了尖刀似的,再好的鞋一到了他脚上,也过不了几天就坏了,不是开口就是倒了邦了。这不,都二十四了,也不着急说上一房媳妇,提亲的还真不少,可他就是不相看,愁得爹妈脑袋上都起了大包。
想起来星,敏慧不由得又想起了自己。爹妈不也为她愁得团团转吗?柳家自遭了那场变故后,整个院子已失去了往昔的喧闹,变得冷冷清清,毫无生气。自从少武阵亡的消息传开后,村里就像炸锅似的。有的说敏慧命薄福小,压不住;有的说敏慧天生就是克夫之相,别看长付好模样,可颧骨却很高;更多的人都同情起敏慧的遭遇,劝她往开处想,再找个好人家。敏慧妈是最可怜女儿的。她不止一次劝说,“咱也对得住少武和柳家了,死的人撒手走了,可活着的人还得活下去。孩子,你才二十八,路还长着哩!你要是这么下去,啥时候可是个头呀!你的事要是不解决,妈就是死了也闭不上眼啊!”说完就掉眼泪。敏慧的心早已古井不波。少武在她心目中的地位是任何人都取代不了的。每次,她总是说:“妈,你说一棵枯死的树又咋能再枝繁叶茂呢?!我的心就好比是株早已枯死的树,不能再散发出新的活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