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1月8日晚,忽接辛笛女儿王圣思来电,告知其父亲已于上午在中山医院逝世。这突如其来的噩耗,使我惊讶,太感意外了。记得一星期前,我曾与王圣思通过电话,她说,父亲住院主要是血糖较高,目前已有好转,病情稳定,即日就可回家,你就不要来医院了。我听了很高兴,心想待他回家后再去看望。谁料他病情突然变化,竟匆匆离去,悲痛之余,后悔没到医院去探望,深深感到遗憾!
现在回想起来我最后一次与辛笛老见面,是2003年11月巴金百岁诞辰在上海图书馆举办“巴金在上海图片文献展”上。事先王圣思曾来电对我说,父亲已收到开幕式请柬,表示一定要去参加,但家里人担心他的身体,是不赞成的。而他说,这是为老友庆贺生日,哪能不去呢。我得知后,24日上午,便早早在展览大厅门前等候。约莫9时左右,辛笛老坐着轮椅,由他女儿王圣思推着,徐徐进入展览大厅,我急忙上前相迎。辛笛老握着我的手,微笑着还向我问好,说这次你又辛苦了。我回答今年已退休,不再操心了。
当我陪同辛笛老一起参观展览时,他一边看图片,一边对我说:“我与巴老相交已50多年,今天老友百岁生日图片展,我格外高兴,故一定要来祝贺。”当他见展厅一侧有张桌子,上面放着一叠宣纸,他上前一看,见宣纸上印有“我对巴金说”请参观者留言。辛笛老见了,他兴致勃勃也拿起笔题了“祝老友长生不老”。现在这幅弥足珍贵的题词已收藏在上图“中国文化名人手稿馆”。那天我与辛笛老合了影,还请他在巴金图片展“请柬”上签名,如今这已是一份珍贵的纪念,睹物思人,不觉黯然。
我与王辛笛相识较晚,但对这位德高望重的诗人早有耳闻,听说他是一个心地善良、待人宽厚的好好先生。我曾多次想去拜访,总因故未成。直到1997年3月“茅盾著作版本展览”在上海图书馆举办,他与柯灵等老作家出席了5日的开幕式,才使我有机会与这位享有盛名的“九叶”诗翁谋面。80高龄的老人手拄拐杖,精神矍铄,他身穿蓝色披风,头上戴着一顶鸭舌头小格子呢帽,一张圆圆的脸上,始终带着笑容。一眼见他,就知道是一位非常随和的老人。因当时我负责此展的筹备工作,就陪同他们一起参观。辛笛老话语不多,但看得非常认真,并仔仔细细观看了当代文学大师的早期著作版本和一篇篇的手稿。他不时频频点头或发出嘶哑的叫好声,他那亲切、和善的神态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参观结束后,我向辛笛老说,希望他今后也多多支持上图“中国文化名人手稿馆”。他却很谦逊地说:“我没有值得你们收藏的东西,今后欢迎你来家中坐坐。”
从此,我走进了辛笛老的家。
这是一座老式公寓。进门有个过道,直通中间一大间,就是会客厅,房内没有窗,所以光线比较暗淡,在四周的墙边有一排高低书橱,书窗明净,一眼望去橱内塞得满满的,书橱左右及前面都堆积如山。顿时感觉一股浓浓书香扑面而来。客厅中间放着一张长餐桌,每每我走进他家时,总是见到辛笛和夫人徐文绮两人相敬如宾,围坐在桌边,文绮老因患骨质疏松症,脊椎多次压缩性骨折,故行动不便,而辛笛老也动过手术,但他们都没有显露出病态样子,而总是笑盈盈迎客,谈笑风生。一次我们在交谈中不知怎么谈到“文化大革命”中一大批文化老人受迫害,无意中竟提到徐森玉,辛笛老指着文绮说:“她就是徐森玉的女儿。”我听了一阵惊喜,很兴奋地说,徐森老我见过一面,那是1952年上半年我考取上海市文物管理委员会(下属博物馆、图书馆),后分配在图书馆。那时我很年轻,后在工作中知道徐森玉是一位文物鉴定专家,但从来没有见过。直到“文化大革命”开始,一次文化系统开批判会,只见台上站着有好几个人,其中就有徐森玉,那时他已年迈,站也站不住,批斗会没有结束,红卫兵就把他挟走了,台下人就窃窃私语,大概身体不行了吧,真罪过!这就是我最后见过的“国宝”级文物专家,现在还记忆犹新。徐老听了轻轻说了一句:“难得你还见上我父亲最后一面。”这时辛笛老手中拿着一本由浙江文艺出版社重印的《手掌集》相赠,我见他在书上签了名,准备盖章时,他说你与我们有缘,钤一枚我们俩合用的印章,一般我赠多年老友的书才盖此印(印文为:辛笛文绮同启)。没想到他们对一个晚辈竟如此厚爱。当时,我难以表达心中感激之情,只能双手合拜,连连叩谢。至今我还念念不忘当时情景。
以后我每次去辛笛老家,大多是向他报告我又访问了哪些人,征集了哪些手稿。当听到他熟悉的老朋友,他会问,他们身体好吗?现在老了,已很难见上一面了。有时他会很客气地说,请萧先生在馆里找找他的旧作。而我总是对他讲,你是长辈,可直呼我的名字,你这样称呼实在不敢当。似乎我对他说的,他老是没有听进去,仍照样称呼“萧先生”,我也只能受之有愧了!
有人问我,你一直去辛笛老家已有好几年了,他有否表示要向上图捐赠一些东西。我没有回答,一笑了之。因我去他家见到的就是二位老人,听说他与小女儿王圣思住在一起,她是华东师大中文系教授,工作很忙,所以几年下来,我一直没有与她见过面。一次偶然见到她先生在,他是一位医生,由他照顾二老的生活起居。面对这种状况,我怎么能向老人提出要东西,他已无力寻找旧时的手稿资料,故下决心不能开口,只有耐心等待。终于有一天,我去他家时,辛笛老从坐椅上起身,打开书柜从中取出一本蓝色线装本给我看,封面上题为《封题寄远》。我翻开一看,只见上面是端正、清晰小楷写的诗作,见之无比高兴,连连称赞他的毛笔字写得秀气。高兴之际,我竟脱口而说,这本手稿你能捐给上图吗?辛笛老回答:“这是我唯一留下的一本手稿,其中所抄录一些诗作,是准备送给一位香港素未谋面的知心读者,她一直爱读我的以往诗作,故特抄录在空白线装本上予以相赠,以作纪念。后因故未能送出而留下来了,近来有北京等单位都来向我要手稿,让我考虑考虑好吗!”我连忙说,不着急,以后再讲吧!尽管他当时没有表态捐赠,但我心中还是欣慰,至少老人已开始在考虑了,否则他今天也不会拿出来让我看的。
也许我与老人交往较多,也掌握老人的心态,你不能要求他们做什么,或急于索取他们手中心爱之物,否则将适得其反,从此一无所获,这是我深有体会的。例如:我与施蛰存先生于20世纪70年代相交,彼此建立了“师生”般友谊,可以说他是我事业发展上的引路人。1992年我筹建“中国文化名人手稿馆”,曾希望他能捐赠一些手稿。当时我很有信心,以为他会与往常一样支持的,可是他没有。却对我说:“你不要性急,你的工作我一定会支持,待以后再讲吧。”我知道他的脾气,从此去他家,我就不提此事,他也似乎忘了此事。有时去他会问,最近在忙什么。我也老实告诉他,去了北京、四川等地,访问了不少人很有收获。他听了说:“你真有本事,可要当心身体,你也是上了年纪的人,不要太卖命了。”亲切关怀的话语使我非常感动,可他就是不提自己的。直到1997年我突然接到他的来信,信中说《唐诗百话》手稿已从出版社取回来了,稿子有900多页,很重,嘱我派人去取。我看了信后既兴奋又感激。这时我才想起他曾经对我说过,放在你们那里的手稿一定要有“分量”的或代表作,能具有保存价值的,这样才会显示手稿馆的特色和精品。今天我才真正领悟到当时施先生与我一番谈话的含义,如今这部光辉灿烂的《唐诗百话》已展示在中国文化名人手稿馆。类似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从中我也深刻体会到我们的工作是在向对方索取财富,尤其是对老人,要他把多年珍藏心爱之物献给国家,总有一个心理过程,要体谅他们的心情,只要耐心、再耐心!总有一天会开花结果的。
长达七年之久,终于带来了喜讯,那是2002年春节,我去辛笛老家中拜年,他们全家人都在,我们稍聊了一会,只见圣思喜滋滋地对我说:“承你多年来看望我的父母,非常感谢,由于你的真诚之心也感动了我们全家,父亲已决定将这本线装本小楷诗作手稿作为捐赠。还有‘文化大革命’中被抄走的不少诗稿、书信之物,后虽有归还但所存无几。今年暑假我会尽力搜查一遍,定会使你满意。”她的一番话,使我感动不已,我知道她曾经动过手术,不能过于劳累,今天能这样承诺,太出乎我的意料。从此我经常与王圣思联系,有时她来电告知,找到了不少名人书信。有时我去她家,见她汗流浃背,两手沾满灰尘,笑嘻嘻地告诉我,又找到了宝贝。见她如此认真的翻箱倒柜一一搜查,对一个有病之人是多么不容易啊!在她的努力下,使上图获得了一笔丰富的收藏。
2002年9月由上海图书馆、上海作家协会和上海文学发展基金会联合举办“诗人王辛笛创作生涯展”在上海图书馆举行。开幕式那天,90高龄的王辛笛精神矍铄,显得非常高兴。他由爱女王圣思教授推着轮椅进入展览厅,与文坛新老朋友握手致意。此时全场一片鼓掌声。大家仰慕着这位文坛“诗翁”。开幕式上,上海图书馆和作协的领导亲切祝贺其90华诞,分别介绍了这次向上图捐赠情况,对王辛笛高尚品德给予高度的评价。老作家贾植芳更是即席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中国作协主席99高龄的巴金与辛笛相交半个世纪,友情甚笃,他因病未能到会,特送来了大花篮以致祝贺。还有因病不能前来的老友臧克家、杜宣、黄裳等亦致信祝贺。王辛笛作了答词,表示要“继续努力,生命不息、创作不止”。同时隆重地举行了捐赠仪式,将其仅有的珍贵手稿、书信、条幅、照片、著作以及早期发表的诗文刊物等200余件,息数捐赠给上海图书馆中国文化名人手稿馆。当上图馆长向老诗人颁发捐赠证书时,他激动地说:“这次我将手稿与文化名人、友人的部分书信等捐赠给上图,使这些资料藏于社会为人所用,也算表达我的一点心愿。”
从展出的手稿、日记、书信、照片、著作版本以及早期发表的诗文中,反映了诗人一生所经历的人生道路与曲折的创作生涯。
王辛笛祖籍江苏淮安,1912年生于天津,原名王馨迪。中学时代即开始在《大公报》等处发表作品,笔名一民、心笛、华缘等。1913年进北京清华大学读外文系,毕业后,1936年赴英国爱丁堡大学攻读英文系。1939年回国后任上海光华、暨南大学教授。1941年冬转入银行界工作,仍多方支持进步爱国的文化工作。20世纪40年代兼任《美国文学丛书》、《中国新诗》编委,与诗友以《中国新诗》、《诗创造》杂志为园地,开展创作活动,并形成在中国现代诗歌运动中独特风格的“九叶诗人流派”。建国后,王辛笛重操诗笔,新作源源问世。先后以中国作协名誉会员、国际笔会上海中心理事等身份多次出访美国、新加坡等地,广泛开展国际诗歌交流活动。
诗人王辛笛生平著作等身,先后出版有诗集《珠贝集》、《手掌集》、《辛笛诗稿》,以及新编的《听水吟》等10种,另有散文集《夜读、偶记》与译作、校译等若干种。
为期十天展览,凡参观者无不反映这次展览办得好,不仅资料丰富、版本齐全,尤其早期发表的刊物,如《国闻周报》、《文艺复兴》、《清华暑期周刊》、《民歌》、《绿洲》、《人生与文学》、《水墨》等10余种,这些罕见的刊物已极为珍贵了。巴金弟弟李济生说,上图丰富的馆藏真让人大饱眼福。展览结束后,有一天我去华东医院看望杜宣,向他报告这次辛笛展览办得很成功。他听了很高兴,并说,很遗憾,我因病未能出席,特写了信向他祝贺。我即告诉他,这封信也已与其他文化老人信札,一并捐赠了。杜老笑着说,这么快就到你的手中了,然后他从病床下来坐在沙发上。这天他精神特别好,笑着对我说,我给你讲讲他的故事:王辛笛出生在一个资产阶级家庭,新中国成立后,他在美国银行还有一笔存款,这是他父亲留给他的。而他一心想摆脱这顶资产阶级帽子,认为新中国成立后要靠自食其力养家活口,做一个无产阶级。因此他决心把20万美金捐献,支援国家经济建设。你看他当时思想多么高尚,20万美金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当我们知道这一消息后,大家都为他爱国之情而感动。还有辛笛为人宽和,记得有一次我们要接待外宾,他特地定做了一套西装,衣服送来后,他也没有试穿,第二天穿着这套西装,我们见了,觉得紧绷绷的很不合身,我就对他说,这衣服不能穿,你应该向他们提出。他却回答,不要麻烦人家,能穿也就算了。你想这人不是太好户头了。事后也算幸运,这家制服店发现衣服搞错了,把他的一套重新调换。这件张冠李戴的故事,现在知道的人已不多了。这位好好先生,好事很多。辛笛家在当时来讲,经济还比较宽裕,但他从不摆阔,自己非常节俭,在我的记忆中,他常年骑着一辆老坦克上下班,一直到退休。朋友中哪个有难,他会乐意相助,据说他们有一次大概去新疆开会,原先讲好返回车票由对方报销,后来返程票要各人自己负担,这下很多人为囊中空空而着急,王辛笛见此情景做出一个明快决定,他对大家说,谁有难处请来我处领取路费,果然有不少人在他的帮助下高兴而归。可是待大家走完后,他一人还在那里默默坐着,有人发现后问他,才知他自己已身无分文了。这事你能想象得到吗?而他确确实实是这样做的。我很欣赏他的诗作,更钦佩他的为人,所以我非常敬重他。至今回忆起当时杜老与我有声有色的描绘王辛笛的情景,我还记忆犹新。
如今二位老人在2004年都相继乘鹤仙逝,他们俩虽经历不同,但同样有一颗纯洁善良的心地和崇高的品德,他们的人格魅力,永远是我们学习的榜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