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母亲生病的时候,夏天已经开始了。
虽然我和弟弟都知道母亲生病了,但这个病到底有多大,多严重,难到整整一个星期都没有回家来。突然有天晚饭后,挪了把矮椅子坐在门口,坐得矮矮的视角,刚好看着右边路口转角的地方,一辆单车后座驮着瓶瓶罐罐顺着坡度溜过去,一辆四轮单车咿咿呀呀滑过来,对面的阿姨端碗肉汤和邻居拉拉家常,几个妇女围在一起看打牌的大爷大妈,跑来跑去的小孩,一切都是有声有色,可是,那一刻只觉得和眼前的美好隔开了。
有个恶魔的声音竟然在说:“会不会是绝症?”
又一个周末傍晚了,还要有多少个傍晚,路口才会等来想念的人。
晚上七点——
手机响了,接通母亲打来的电话。
平常地问问吃饭了没,锁门了没,有没有打架,不知怎么地,母亲就谈到了生病的事。
“罗湛,你知道这病有多严重吗?哈?”
电话那头传来严肃紧张的问题,不想弄得沉闷,支支吾吾说:“不……知道啊……怎么了。”
“我跟你说啊,你妈这次啊,好大涡(好大祸),怕是差点就死去了。”她强忍啜泣的声音,擤鼻涕,听声音好严重。
“啊……怎么……”不知道说点什么好,应该是要说安慰的话,像没事啊,妈妈,有我们陪你,不会有事的,或者是坚强起来,可以的,加油打气的话说不出来,像被堵住了嘴。
“你猜哈(一下)啊。”她强装笑意。
“不知道……”
“是癌啊,癌症。”
“……”我没有反应,但肯定没有听错。
“不知道前世做过什么孽……得什么病不好,偏撞上这个……暗得人畏(那么可怕)的病……绝症哦——冤枉嘛……”
“……哈?”为了让她知道我还在听电话,给点语气词反应。
她继续边擤鼻涕边停停顿顿讲下去。
“现在这个病啊,好在发现及时了,又做手术,一麻醉不知道会怎样,想到你们……还那么小,早早地就没了妈……真的好伤心,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在担心手术会不会顺利,万一的事怎么办。
“不会的……啦”听她说着,想是要告别一样,鼻子酸得一通。
“不会就最好,我都不想那么早早地离世,想看你们结婚啊,成家立业,观音菩萨保佑哦。”那一句“不会的”,好像给她了她点安慰。
“一开始你爸说,不要把这个事告诉你姐,告诉你们,怕影响你姐。还有啊,老弟呢,你多督促他学习啊,他听你话。”
“哦好……”
原来“报喜不报忧”是相互的。
那一通电话打了很久,听母亲说她的难处与担忧,眼泪都不止地流。
挂断电话后,在客厅呆呆坐了几分钟后,我把谈话内容告诉了老弟,他听到后以为我在夸大其词,反复告诉他没有开玩笑,才相信了。
我们都沉默了,隔张桌子坐着久久没有说起话。
“那老姐知道吗?”他扣着指甲问出一句。
“应该知道吧——老妈让你好好读书啊。还叫我监督你,拜托你努力点吧。”
“哦……”或许他在得知消息的那一刻真的有想乖乖听话,好好念书,接着问我,“罗湛,那怎么才能考到高中呢……英语好难啊。我都不会读。”
我说了很多鼓励他的话,还有通用的办法,并让他多努力总行的。
……
又一周后。
接了通电话,父亲说明天早上有个亲戚(老爸的妹妹的丈夫)要来县城的医院看望母亲,到时候会顺道接我和弟弟过医院。
心情不知道怎么形容。
那么久没见,终于有机会见上一面,有点紧张,有点害怕,见了面该说什么。她会不会很憔悴。
我也想,像剧里久别重逢有暖暖的拥抱。或者敢说句:“我有想你。”
好像去医院得带点什么东西过去吧。时间紧张,真的没什么礼物可准备。回到房间,看着桌上的纸笔,忽然想到了什么。犹犹豫豫,怕不好意思,写了信又不敢送出去,怕被母亲看到,又担心她没看到,白白搞了一出。
实在的,我也不知道信里该写点什么好。那一整晚都没有想出来,好多好多话……
第二天早上七点醒来了,接我们的亲戚大概八点半来。洗脸,梳头,吃早饭,刷牙,反复地照镜子,在座位前踌躇不决。我还在犹豫写什么称呼显得不那么矫情,又活泼一点,轻松一点。
点开歌单,不知道怎么一首张信哲的《亲爱的小孩》会作为我信里的开头句。在信里我对母亲的称呼:亲爱的小孩。
信里的内容大概是让她不要担心我们,我们会好好听话的,生病了会好起来的。
写好后,默念完毕,找到一个信封,撕断双面胶,牢牢粘住封口,不让自己打开去修改。
没一会儿,车来了,我把信藏在口袋里,一路上想怎么给母亲,当面?我做不出来,也许有人逼逼我行。那偷偷放哪里她一定会看到呢?
颠颠簸簸到了医院,这是我第二次见到穿着病服的病人在医院散步,第一次见到躺在病床上的病人被推进电梯,第一次见到医院走廊躺着病人,我们两个跟在亲戚后面,不敢说话,相互给眼神,直走,进了医院一股浓烈的味道冲上来,不像消毒水的味道,接着右转,左转,匆匆几眼看到住院部三个红色大字,上电梯。
心想:快到了,怎么办,逃跑还来得及吗?摸摸口袋的信,看来是要我送出去了,还好没落在车上。
匆匆赶路找病房的脚步突然慢下来了,快到了。面对吧。
他停在一扇门前,推开门,我和弟弟走进去,他再进来把门关上。
病房里有两个病人,一个是母亲,一个是病友。病房里有两个我们认识的人,一个还是长头发的母亲,一个是头发过于糟的父亲。母亲靠着床,旁边有个矮矮的可折叠床,父亲坐在那里,看我们进来,起来接过亲戚带的水果。
大人之间的问候完毕,母亲让父亲跟我们一起去吃饭回来再聊。
再回到病房,我才发现她的伤口在哪里,那里还插着管子,流着血。母亲让我给她梳头发,说:“你爸前几天给我梳得很松,头发乱乱得,脖子很热。”
梳完后,她也嫌弃我梳得不好,我有点轻松下来了。
“嗯……我自己都梳不好自己的。”我说。
“你们吃不吃苹果,那苹果很甜的。”
“吃。”我说。
老弟也跟着说:“吃。”
那个苹果真的很甜,甜了我的午觉。
我和弟弟在父亲的折叠床上睡了个短短地午觉,醒来后听母亲说父亲是怎么照顾自己的,说医院的饭菜不好吃,每天要父亲拿着电饭锅去护士那里煲汤喝,额外加餐。洗头发要父亲帮忙……还有父亲很搞笑地去问医生医院的WIFI怎么连,父亲睡觉打呼噜很吵……
黄昏时,我们答应父亲母亲回去要继续乖乖听话。
关于信,我真的是离开病房的最后一刻假装找东西吃才把它藏在放电饭锅的柜子里,确保一打开柜子就看得到。
晚上接到母亲的电话。她说:“信我看到了,难得有心,你同老弟听话就好。”
我庆幸她真的收到信了。因为这样,我开心,她快乐。这是母亲生病以来我们第一次去探病也是最后一次。
没多久母亲出院回家了。父亲在家照顾她。化疗让她在家剃了长长的头发,洗澡不方便时,需要
父亲帮忙。好几次需要在房间里打吊针,血压忽上忽下……
谢谢父亲一直陪着母亲坚强生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