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桐名震京城时不过十三岁。
平常人家的子弟还在私塾里被先生用尺打手罚抄书时,他却已经打败了大齐的镇国将军,也就是他的父亲。
“只见他跃起后半空中突然一个回旋,右手一掌击中陆将军后背,左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剑架在了陆将军的脖子上,那速度那迅猛可真是如闪电般啊,围观众人无不目瞪口呆,还未反应过来陆将军是如何失败,只听陆将军大笑,败于吾儿手下,老夫甘心!”
茶馆里的说书先生满嘴唾沫星子声情并茂绘声绘色地描述着陆桐和陆将军这一战。
捧场的人比平时多了一倍,各个都抱着瓜子花生,坐在板凳上围着说书先生。
茶馆老板匆忙跑到厨房,胡大,你怎还坐着,快快快炒花生,下一波快来了。
坐在地上的胡大揉揉腰,我的老腰啊,这都十几天了,咋还听陆家少爷呢。
老板大笑,托陆将军陆少爷福啊,平日哪有这么多人!我巴不得他们一月打一次才好呢!
半月来,京城里大大小小的茶馆酒馆甚至妓馆,都在谈论这个天才少年。
令人震惊的不仅仅是他无人能及的武功,更是他作为镇国将军的儿子,竟然在京城这样一个风雨之地无声无息十三年。
且不说他的两个哥哥陆漱和陆溟早在十四年前大败匈奴一役中名满天下,只要是贵胄子弟,哪一个不是活在群众的茶余饭后里。哪怕是出门时顺手买了谁家的烧饼这样的消息,都会传遍京城大小巷子。
比如枢密使次女顾眉,年仅十四,就已出落的出类拔萃。不仅有倾城之色,而且擅于词工,琴棋书画也是样样皆通。
全京城男子的梦中情人都是她。且她生性恬淡,女子反而少了分嫉妒,皆愿与之往来。导致男女老少莫不盯着她一举一动。
这不,她四月拿樱花揉进纸中制成的樱笺早已风靡全城,一时间樱花都被捧出高价来,连平日不爱文墨的人都愿买来樱笺动动笔,装腔作势附庸风雅一番。
而陆桐作为镇国将军这个一品君侯的儿子,作为陆漱和陆溟这两个军事奇才的弟弟,竟从不为人所知。
全京城都以为陆将军只有陆漱和陆溟这两个骄子,没想到第三子也是如此出色。
你倒是给我们描述这少年到底何样嘛。
茶馆里的人拍着桌子吵着。
说书先生一脸懊恼,又有谁见过呢。不过自古以来,如此少年人才必定不同凡俗。
切,众人在唏嘘和好奇中散去。
散乱的人群窃窃私语,一个十三岁的小儿果真如此厉害吗。
将军府内,一袭白衣划过树影,落下的梧桐叶毫无差别地被划成两瓣。
父亲,我不想入宫陪太子练剑。
少年坐在石凳上,缓缓地擦着剑。
陆将军没有表情,圣命不可违,况且你不是一直想跟舒逸大师学剑吗。
少年眼中一亮,可是崆峒派掌门舒逸大师?
陆将军笑了笑,东西已经收拾好了,明日入宫。
少年嘴角微微上扬,如刀刻的线条在夕阳下格外冰冷。
翌日清晨,陆桐早早起身,和陆将军一起进宫。
陆桐看看正襟危坐的父亲,心想父亲每日穿戴朝服该有多麻烦。
陆将军看着坐在身旁的儿子,不禁感慨岁月如梭。
以前皆是他与陆漱陆溟一起进宫,没想到最小的儿子也开始有自己要忙的事情,要开始自己的生活了。
马车内沉寂着,陆将军清清嗓子,在宫内要守规矩,好好练剑,勿理他事。
陆桐点点头,陆将军说完又觉得多余。陆桐从不是多事的人,他自小就沉稳安静,甚至从无个孩子该有的活泼之态。
陆桐见父亲似有忧愁之态,便想岔开话题,于是问道,大哥二哥可是年底回来?
“如若无误,应该十二月回京,年终述职是规矩。”
陆桐一丝开心。陆大人也笑了。
武将世家平安和睦向来是最难得。
从将军府到宫内不远,马车里很快就到了宣德门。
陆大人在此下车,从右掖门进宫,等待早朝。
马车继续西行,继而北行,入后宫得从西华门进。
入西华门后,第一道承天门进去便是东宫。
陆桐下了马车,由太监领进东宫。
东宫陈设繁华,陆桐跪在前殿等待太子。
好一会太子被人拥着,浩浩荡荡地从偏殿出来,坐在了椅子上。随意地瞟了一眼陆桐,你就是陪本宫习剑的人?
陆桐答道,是。
太子缓缓喝着茶,似乎没有让他起身的意思。
旁边的小太监暗示太子,毕竟是陆将军的儿子。
太子冷笑道,起身吧,听说你打败了陆将军嘛,那以后你可得好好陪本宫练剑。
陆桐直了直脊背,面无表情冷冷回答遵命。
太子被冷漠的声音一惊,眯着眼仔细看着眼前的少年,陆桐身形颀长,如孤松独立,眉目分明,透着冷漠,太子万万不敢相信这是个比自己还小四岁的孩子。
太子起身,练剑从午后开始,你每日午时到即可,时辰尚早,你且先去英华阁候着。
英华阁位于御花园旁,为众皇子习武读书之地。
皇子们每天早上至英华阁读书,勤奋者如九皇子年仅七岁,却每日五更便至英华阁,而太子仗着有几分小聪明,又是东宫储君,娶了太子妃之后反而愈发懒散起来,远不如几位皇子勤奋。
陆桐从御花园经过,时辰尚早,只有宫女太监们在打扫。
陆桐环顾四周,偌大的御花园竟连一棵梧桐树也没有。皆是观赏性的植物,诸如梅松竹之类,陆桐也是喜欢这些植物的,但最爱还是梧桐树。将军府内每一棵梧桐,陆桐都爬过,他甚至知道每一棵树有多粗,有多少枝丫,在这漫长十三年里,梧桐树是他唯一的玩伴。
小太监们麻利地搬着刚修剪好的菊花,从陆桐身边快速走过,你们都给我仔细着点,这上等的瑶台玉凤可是进给承乾宫的,若有一丝损坏,小心你们的皮!
尖锐的嗓音刺的陆桐一阵不舒服。
他低头仔细看了眼瑶台玉凤,花瓣饱满,茎叶柔嫩,还带有点点露珠,的确是仔细培养的,如冰雪般亮白不染一丝尘埃,在晨曦下泛起仙气,陆桐心中一丝赞赏。
如今九月,正是菊花盛开之际,宫内菊花更是繁华。
后面紧跟着太监们捧着的大都是颜色饱满的菊花,雍容华贵如紫龙卧雪,浓墨重彩如朱砂红霜,只有承乾宫的瑶台玉凤是素净的白。想来此宫主子应该不同凡俗,陆桐想了想,并未记起承乾宫的主子。
陆桐并不了解宫内之事。陆家是武将世家,向来少涉朝政。陆将军自十三年前与契丹族恶战中失去左臂,圣上便让其在京中修养,封了镇国将军,其实算是闲职,平日上朝,其他并无差务。但陆漱和陆溟却常年东奔西走,要镇压周边小国的骚扰,就算在和平时期也要戍守边关,如此更是不涉朝局。
陆桐挑了挑眉,宫中之事,向来纷杂,身在其中,难保志向。这也是他不愿进宫陪太子习武的原因,他可不想受人指使。可为了能和舒逸大师学剑,上刀山下火海都可以。
想到这里,陆桐有一丝期待与欢喜。不仅仅是因为舒逸剑术无人能敌,更是因为陆桐赞佩舒逸的决断。
舒逸是崆峒派掌门,虽然是江湖中人,但他原是忠肃侯的独子。忠肃侯是辅佐先帝登基的重臣,由于先帝并非太子,皇位之路甚至坎坷,而忠肃侯是出力最大的人。
忠肃侯原是禁军统领,掌握大权,而在最后时刻,他率禁军进宫力保先帝登基。其中细节无人知晓,也无人过问。
只是五十年前这场党争让舒逸的一生从此改变。因为忠肃侯忙于党争无暇照顾夫人,且先帝很长一段时间处于劣势,他自己的性命都可能不保,于是将怀着身孕的夫人秘密送往崆山寺,以保母子安全。
忠肃侯夫人身孕近八个月时,本来要来照拂夫人的侯爷却带领军队逼宫,夫人一听见消息惊惧不已,突然早产,千辛万苦将孩子生下便撒手人寰。
忠肃侯悲恸不已,只是新皇登基,忠肃侯作为新皇的股肱之臣,得四处平反,剿除他党。只因先帝并非顺位继承,民心未平,四处都有些叛乱,且太子余党遍布,有的势力太大,有的隐藏太深,难以清除,所以忠肃侯这一去就是六年。只在回京述职时匆匆到崆山寺见舒逸一面。
舒逸从小养在崆山寺,跟随崆峒派习武,只知道自己没有母亲,和几个月才出现一次的父亲。所以与忠肃侯关系并不亲密。如此更是一心习武,舒逸悟性极强,又刻苦勤练,渐渐成为崆峒派的首席弟子。
后来舒逸渐渐知道此中缘由,不禁为母亲悲痛感慨,与忠肃侯更加疏远。即便后来居于候府,也并不与朝内人交往,反而与江湖人士来往密切。可见舒逸心性早已不在庙堂,忠肃侯去世后舒逸便上奏不受爵位,反任崆峒派掌门,从此江湖自在,天地逍遥。
陆桐小时候听府里人谈论此事,虽有人说放弃一品君侯的爵位真是可惜,但陆桐却十分倾佩舒逸大师能有如此决断。加之舒逸大师剑术可谓大齐第一,自小陆桐便以他为榜样,愿有一日可拜他为师。
如今,竟是在皇宫里了此心愿。
可陆桐奇怪的是,明明不涉朝局的舒逸大师愿意教授皇子,再与这朝廷染上关系呢。
陆桐想着这些事,心中疑惑,竟呆呆立于御花园通往英华阁的紫竹苑门口许久,忽然听见紫竹苑内传来稚嫩的诵书声。
“凤皇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菶菶萋萋,雍雍喈喈。”
是诗经大雅,声音清脆,诗句清雅,在九月的早晨格外动人。
陆桐向紫竹院内走去,只见一个男孩捧着书卷站在万荟亭里,男孩身着石青色五爪金龙穗褂,腰间束着金线攒丝宫绦,眉若墨,眼似波,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你呆呆地站在这么久,不怕露水沾湿了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