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两顶轿子刚刚抵达鹿鸣苑五姨太的院子,谖草和蓁儿掀开轿帘,把镶玉扶出来时,已经下轿的玉亦铮,正接过跟班小厮双手呈上的一张诗稿,“三少爷,这是三少奶奶刚送来的。”
阅了那诗,玉亦铮的神色自是大变,眉间若蹙,瞳眸闪着疼惜与内疚交织的光芒。
镶玉不敢造次,便在自己的轿旁垂头等着,直到玉亦铮挥手让她过去,她轻轻走过去,玉亦铮将手中诗稿递予她,“你看看。”
是一阕词,却不是原创,而是清真居士周邦彦的那阙《过秦楼》:
水浴清蟾,叶喧凉吹,巷陌马声初断。闲依露井,笑扑流萤,惹破画罗轻扇。人静夜久凭阑,愁不归眠,立残更箭。叹年华一瞬,人今千里,梦沈书远。
空见说、鬓怯琼梳,容销金镜,渐懒趁时匀染。梅风地溽,虹雨苔滋,一架舞红都变。谁信无聊为伊,才减江淹,情伤荀倩。但明河影下,还看稀星数点。
镶玉一句句看下来,暗自心惊,尤其是那句“情伤荀倩”。
“情伤荀倩”是指因怀念爱人而伤感。这和“才减江淹”一样,原是一个典故,荀倩,是三国时魏国人,《世说新语·惑溺》记载,荀奉倩与妇至笃,冬月妇病热,乃出中庭自取冷,还以身熨之。妇亡,奉倩后少时亦卒。”后以此典指夫妻感情至深,或指妻亡悼怀。
连镶玉都明白三少奶奶的意思,三少奶奶是在对玉亦铮说,“我都要病死了,你还和小妾寻欢作乐,你还真对得起‘夫妻’二字。”
镶玉抬起头,看了看玉亦铮,如释重负地说,“你快去吧,可别让三少奶奶等急了。”
玉亦铮思索片刻,伸手轻捏住镶玉的手腕,“去自然是要去,但要你和我一起去。”
“我闻不得中药味儿的,”镶玉胡编乱造,“一闻就会恶心想吐。”
玉亦铮眨了眨眼,“那你长这么大,还从未喝过药?”
“是西药,胶囊、药片,或者打针、输液,你都不懂的。”镶玉解释。
玉亦铮再度表现出惊讶,“我一直自以为自己见多识广,碰上你倒真成了孤陋寡闻。”
镶玉陪笑不语。
“好了,闻不得中药味儿,我让丫鬟们先去用麝香熏一熏,好歹除去一点儿,你再多多少少忍耐担待一些,想吐了只管吐我身上,这样总行了吧?”玉亦铮说。
他都这样说了,镶玉还有什么拒绝的理由?
“挽着我的手,咱们走过去,也不远,让轿夫小子们休息去吧。”玉亦铮说完把手伸过来,旁边一干丫鬟仆妇们忙走过来,把灯笼打过来,映照得整条道路灯火辉煌。
镶玉挽着玉亦铮的手,走了半射之地,卫町钜从旁边走过来报,“少爷,五姨太,刚刚来给少奶奶看病的曹太医,正经过前面路口,少爷可想要召他来问问少奶奶的情况?”
“也好,让他来一下。”玉亦铮吩咐下去。
不多时,曹太医便赶到了,镶玉见他穿着六品朝服,知道他是真的太医,古代宫廷中掌管医药的官员,看那朝服应该是太医院的副院长,叫院判,太医院里有两名院判,都是正六品。还有一位院长,称院使,是正五品。
“见过三少爷、五姨太。”那太医先是行礼。
玉亦铮点点头,开始问他正妻的病情。
镶玉却在旁边无限同情地望着这位太医。
古代太医们,侍候于君王左右,为“至尊”诊治疾病,遇有疑难大症,朝野瞩目,责任极重。历来皇帝后妃,大都养尊处优,每餐必膏腴杂陈,脯醢并荐,像这样的生活方式,自然有损健康。身贵体弱,得病便不易治愈,反而责怪太医无能。至于太医院里的相互嫉妒、彼此排挤、上下其手、结党营私等种种黑暗,更是难以尽述的。
想到这里,不由地决定待会儿多给些打赏。
“三少奶奶的病,”曹太医蹙眉道来,“实在不容乐观。恕下臣直言,少奶奶眼下的病症,是肋下疼胀,肝郁脾虚,郁结于心,少奶奶本是个心性高强、聪明不过的人,但聪明太过,则不如意事常有。虽然找到了病因,但此时,人已经病到这地步,非一朝一夕的症候了,吃了那些药,也要看医缘了。”
玉亦铮一阵默然。
镶玉想了想,代替夫君作答,“肋下疼胀,肝郁脾虚,郁结于心,这些都符合气郁质的特点,看来,少奶奶是生了情志病。”
曹太医满脸惊讶地看着镶玉,“五姨太说得正是!”
玉亦铮蹙眉,“你还真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我都不知道,何谓情志病。”
“情志病,就是因情志病,”镶玉解释道,“一般情况是,患者因为突然受到重大打击,或者长期抑郁而出现的疾病。气郁质的人,如果调节不好,易于发展成为情志病。”
“正是如此,”曹太医点头,“少奶奶是气郁质兼血瘀质的体质,心理上没有得到好的调理,以至于发展成重病,伤及肝、脾、心等脏器,并导致血亏气滞,血不归经,月信过期。”
玉亦铮打断他的话,“那就没有拖延的办法了?”
镶玉帮曹太医回答,“倒是可以食疗,用‘气养荣补脾和肝汤’治疗。”她说,“血瘀质者具有血行不畅甚或血瘀内阻之虞,应食用具有活血化瘀功效的食物,如黑豆、黄豆、山楂、香菇、茄子、油菜、羊血、芒果、番木瓜、红糖、黄酒、葡萄酒、白酒等。对非饮酒禁忌者,适量饮用葡萄酒,对促进血液循行有益。”
这时,曹太医疑惑了,“敢问五姨太,何谓葡萄酒?”
“啊,你们去看看唐代的《新修本草》,元代的《饮膳正要》、明代的《本草纲目》和《农政全书》,那里都有记载,此外,元代还有一首诗,介绍葡萄酒的自然发酵法。”
“是什么诗?”玉亦铮问。
镶玉想了想,吟咏道,“翠虬天桥飞不去,颔下明珠脱寒露。垒垒千斛昼夜春,列瓮满浸秋泉红。数霄酝月清光转,浓腴芳髓蒸霞暖。酒成快泻宫壶香,春风吹冻玻璃光。甘逾瑞露浓欺乳,曲生风味难通谱。纵教典却裘,不将一斗博凉州。”
刚刚吟咏完,旁边突然传来一阵冷笑,“夫君好雅兴,少奶奶正病卧在床,命悬一线,夫君却在这里和五姨太吟诗作对,风雅无极。”
镶玉撇过头去,旁侧的道路上,是两批人,各有七、八个丫鬟仆妇打着琉璃穗子灯笼,灯笼光从下到上笼罩在两位姨太太的锦衣华服上。
出言讽刺的正是二姨太惜景,站在她旁边微微笑着、保持雍容姿态的是大姨太浣人。
“二姐姐说话从来都像是刀子,殊不知,是真名士自风流,”说这话的,是从旁边赶到的四姨太慕倾,“二姐姐想必是读过《庄子·至乐》的,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惠子曰,‘与人居、长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庄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独何能无概然!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嗷嗷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二姐姐现在讽刺夫君,岂不也是在讽刺庄子?”
镶玉感激地望向四姨太,果然是义结金兰的好姐妹。
站在四姨太身边的,就是永远清丽如仙的三姨太鸾喜。
二姨太气得浑身乱颤,指着四姨太就骂,“四妹妹你这才是牙尖嘴利,你就欺负我不太识字,不知那些个孔孟老庄,儒家道教,所以随便拿杜撰的典故来编排我,当我是死人,耻笑我不懂那些个大道理!你倒是什么道理都懂,却独独不懂得咱们鹿鸣苑的规矩,我既比你先过门,你就是飞到天上去,也应该担待我几分!”
四姨太又要开口,大姨太挥挥手阻却了她的话。
“好了,夫君在此,我们不能‘口多言’,都忘了‘七出’中的那一款了?”大姨太拿出姨太太之首的风范来,“各有各的道理,孔孟老庄,儒家道教,本来就是见仁见智。”她调和完众姨太太的纠纷,再转向玉亦铮,“夫君,我们还是快去看看少奶奶吧。”
玉亦铮一直在旁边看猴戏似的,嘴角微微噙笑、兴致盎然地看着二姨太和四姨太面红耳赤地争吵。
此时,听到大姨太这般说,便点点头。伸手招来卫町钜,吩咐道,“最近总是劳烦曹太医,这么晚了还让太医折腾,卫管家,你去拿二十两银子,赏了曹太医。”
卫町钜听命退下,玉亦铮正准备挽着镶玉走,镶玉却也向后招招手。
谖草和蓁儿马上走上前,“小姐,您有何吩咐?”
“你们要跟着我去看少奶奶,所以你们吩咐下去,叫玥怡和晶琛去我房里拿一张银票,三百两银子的,拿来赏给曹太医,就当我给曹太医的见面礼了。”
镶玉的这句话一出,玉亦铮和四位姨太太不约而同地倒吸一口冷气。
四姨太心直口快,先说了出来,“小五,你哪来那么多钱?”
“不瞒四姐姐您说,”镶玉笑答,“我从娘家带来的钱,也够我赏他们的了。”她保持谦虚的姿态。“何况我看曹太医是真的辛苦,不赏点儿实在说不过去。”
这话说得那曹太医也受用,其他人更没有理由驳回。最后,曹太医千谢万谢地退下了。
“果然是姓金的,家里大概什么都没有,就充满了铜臭味儿。”二姨太当然不会放过讽刺的机会,“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过不了多久,四妹妹恐怕也满身铜臭味儿了。”
四姨太似是懒得跟她计较,转过头对三姨太说,“三姐姐,我们不能‘口多言’是吗?”
三姨太用衣袖遮了唇瓣,轻轻点点头,当真是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清雅如谪仙。
一行人往三少奶奶的院子走去,虽然灯笼光亮,但毕竟看不太清楚院子里的景致,院外一带粉垣,院内则是千百竿翠竹掩,镶玉只影影绰绰,看到很多有舜的潇湘二妃娥皇、女英典故的斑竹,竹林像凤尾一样修美茂盛,此时正凤尾森森半已舒,风吹竹林发出的动听的声响,像是萧笛之类管乐器的声音,龙吟细细地吟咏。
入门便是曲折的游廊,让镶玉想到《西厢记》中所云,“幽僻处可有人行,点苍苔白露泠泠”,然而房内的装饰,却是华丽的,像《尚书·益稷》那句“箫韶九成,凤凰来仪。”
正中间是一个小堂,小堂右侧是三少奶奶的卧室,左侧是她的书房。窗是支摘窗,室内书架上摞满了书籍,有放置古琴的琴桌,室内散发着浓浓的书香气息。其中书房中有一个月亮洞的景窗。
镶玉心想,这三少奶奶,真是处处凸显她的孤洁性格,竹林啊,月亮洞的景窗啊,以竹子、月亮为比喻,衬托出她的孤洁的性格。想必,男人们是好这一口的。
众人行至门外,早有七、八个丫鬟在帘外侍立,见玉亦铮和姨太太们来了,有忙打起帘子,也有向里面通报的,“少爷和姨太太们来了!”
镶玉仍被玉亦铮挽着,先走进房内,还没来得及打量室内装潢,便感觉整个人被一股细细的甜香所氤氲笼罩。熏得镶玉眼饧骨软,抬眼看玉亦铮,“你熏了哪门子的香,这么浓!”
“我怕你闻到中药味儿,真的吐到我身上,就叫丫鬟们熏了很多暹罗香。”
玉亦铮话音刚落,身后传来二姨太的一声冷哼。玉亦铮却不予计较,只是朝镶玉眨眨眼。
入房向壁上看时,有仇英的《金谷园图》,图下是秦观的那阙《望海潮》之《洛阳怀古》:
梅英疏淡,冰澌溶泄,东风暗换年华,金谷俊游,铜驼巷陌,新晴细履平沙,长忆误随车,正絮翻蝶舞,芳思交加,柳下桃蹊,乱分春色到人家。
西园夜饮鸣笳,有华灯碍月,飞盖妨花,兰苑未空,行人渐老,重来是事堪喈,烟暝酒旗斜,但倚楼极目,时见栖鸦,无奈归心,暗随流水到天涯。
看到镶玉双眸炯炯地望着诗作,玉亦铮也不催促她,耐心等她,也累得四位姨太太一齐等着镶玉,直到卧室里突然冲出几个丫鬟,惊慌失措,大呼小叫:
“快传太医,快传太医,少奶奶又咯了血,已经昏死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