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说“无为” 原则包含着“通和” 的意识呢？ 想一想道家思想者们对大道性状的描述就可以清楚地理解这一点。在道家学者心目中， 无为之道不停息地运动。老子在《道德经》中指出混沌大道“周行而不殆” 。这个“周行” 就是循环往复。既然如此， 则大道之行即是畅通的。人类禀道而生， 以无为为法， 自是应该通畅其心， 和美其境。就理身来说， 通心就是清除心理污垢， 以至于圣明， 所谓“知常曰明” 即是此意。就理国而言， 就是清理那些阻碍系统运行的滞存物。再进一步追溯， “通” 还意味着一种“变革”。老子说“反者道之动” 。这个“动” 是无为法则的必然属性。“无为” 讲的是不以私念来作为； 换一句话说， 无为就是“无违”， 不违反天道。如果违反了自然天道， 那么必定被碾于大道车轮之下。因此， 无为之道， 不是提倡守旧， 而是处于不断更新之中， “动” 就是一种更新， 在更新中促进净化， 以净化推动更新。这样， 从平衡到不平衡， 再到新的平衡， 这就是“和”。所谓“和” 也者， 协调也， 系统运行有序也。老子曰： “道生一， 一生二， 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由“道” 到万物， 体现了宇宙天地的更新变革。而这种更新变革， 又必须达到“和” 的妙境， 即系统的有序化、合理化。关于这一点，老子之后的《列子》也有精辟的阐述。是书将“道” 与“易” 合而通观， 以“一” 为形变之始。一变而化清浊： “清轻者上为天， 浊重者下为地， 冲和气者为人； 故天地含精， 万物化生。” 《列子》通过“数” 与形的分化而展示宇宙变革更新的大法象， 其中道出了“人” 之为人的自然禀赋———“冲和气”。这与老子《道德经》所谓“冲气” 是一致的。
“冲” 通为“中”， 故冲和气就是中和之气。这种“中和” 之气是阴阳激荡的自然产物， 而阴阳出于太极， 太极由乎大道。混沌大道无为， 故能使中和之气生生不息。此等生生不息就是“无不为” 的妙境。“和” 是与“不和” 相对而言的， 体内不和则脏腑之气失平而败，国内不和则上下相斗而乱； “中” 是与“偏” 相对而言的， 失中而偏， 忽左忽右， 必入歧途， 于是乎大凶至。故圣人去偏而居中， 以和而调理， 这就叫做“中和”。古之所谓“中医” 即是以中和之道为医， “中国” 即以得中道而为国。古语云： “下医医人， 上医医国”。人体有病， 和之于中则病除； 国之有病， 亦和之于中， 则上通下达。所谓政通人和，通则和， 和则大， 天地日新。这正是无为之道在理身理国问题上的充分体现。
返朴、善下、通和， 这三项构成了道家理身理国“无为” 原则的基本内涵。它们互相融贯， 浑然一体。如果说“返朴” 与“善下” 是达到“无为” 境界的思维指向， 那么“通和”
则是“无为” 在理身理国时的自然火候操持。
四、道家“理身理国” 的政治审美
作为理身理国的中心原则， 道家“无为” 思想既有政治属性， 又有审美属性。两者的有机结合， 就构成了政治审美。这是因为人的一切政治行为都与一定的政治理想密切相关，而理想本身就带有审美的特质。当人们将某种政治理想付诸实践， 并在这种实践活动中不断总结， 从而形成系统的思想和相应的表达方式时， 其审美的意趣便流贯于其中。事实上，任何一种政治观念或政治行为都具备了审美色彩， 只是由于立场的不同而使其审美特性相互区别罢了。所以， 我们对道家政治思想和政治行为的研究就不能离开审美问题， 道家理身理国的政治审美可由“无为” 观念之载体意象及其转换形式入手来加以考察。从老子开始， “无为” 的概念虽然不时地见诸文字， 但更多的时候是寄托于具体意象内。为了说明这个问题， 我们不妨稽考一下有关文献。彭耜《道德真经集注·序》记载： “淳化四年（公元993 年） 闰十月丙午， 上（指宋太宗） 曰： ‘清静致治， 黄老之深旨也。夫万务自有为以至于无为。无为之道， 朕当力行之。至如汲黯卧治淮阳， 宓子贱弹琴治单父， 此皆行黄老之道以致升平， 其效甚速。’ 宰臣吕蒙正曰： ‘老子称： 治大国若烹小鲜。夫鱼挠之则溃，民挠之则乱。今之上封事议制置者甚多， 愿陛下渐行清静之化以镇之。’” 这是宋太宗与大臣吕蒙正的一段对话， 其内容尚见于《续资治通鉴长编》。讨论的中心议题即以清静无为思想治国。其中， 最值得注意的是吕蒙正对老子“治大国若烹小鲜” 箴言的引用。这一箴言见于《道德经》第60章。从原文来看， 这是对“治国” 的比喻。按吕蒙正的阐释， 这个比喻蕴含的就是“无为而治” 的大道理。老子虽然没有明说， 但通过“小鲜” 这个意象， 却使深刻的道理得到了生动的展示。“小鲜” 的原型物是“鱼”。煎鱼必须掌握火候， 倘若火候未到就急急忙忙翻来翻去， 就会使之溃不成形。“急忙” 翻动是一种贯注了主观意念的“有为” 举动， 它破坏了鱼的整体性， 从而也就使鱼丧失了美感。由此反思而生发开去， 联想到大国的治理， 就不难看出： 排斥个人私欲， 顺应自然与社会规律， 大国保持其和谐完整性， 于是就显示了美善境界。这是圣人心灵之美而延伸出来的政治艺术美。
由于老子“无为” 观念有丰富内涵， 作为譬喻的意象在《道德经》中就不是单一的。像“橐龠” 也寓意深刻。《道德经》第5章云： “天地之间， 其犹橐龠乎？ 虚而不屈， 动而愈出。多言数穷， 不如守中。” 对于其中的“橐龠” 向来有不同的解释， 蒋应元称囊几为“橐”， 竹管为“龠”。吴澄以为橐龠是嘘风炽火之器。陈鼓应明白指出， 这是风箱。不管对其语义作如何阐释， 老子所讲的橐龠具有“中空” 性状是肯定的， 因为他紧接着就说到“虚”。这种“中空” 之用， 王弼是深明其三昧的， 他说： “橐龠之中， 空洞无情无为， 故虚而不得穷屈， 动而不可竭尽也。天地之中荡然任自然， 故不可得而穷。” 天在上， 地在下， 中间是大虚空， 宛如大风箱， 自然抽动不止， 没有主观人为的因素在干预。如果我们联系《易经》卦象， 那就可以看出， 老子“橐龠” 的比喻背后乃蕴含着一个“离卦”。按八经卦 之“离”， 两阳爻在外， 一阴爻居中， 阳为刚， 阴为柔。中虚而柔， 善教由之而出。
故《易》之《彖传》曰： “离， 丽也； 日月丽乎天， 百谷草木丽乎土。重明以丽乎正， 乃化成天下； 柔丽乎中正， 故亨。是以畜牝牛吉也。” 离卦象征明亮美丽， 以虚中之柔为用，自然教化， 天下大正。同样道理， 老子的“橐龠” 因虚中而妙用无穷， 圣人以之为用， 顺应天地造化， 故能丽天地、美政教。可见， 老子的“橐龠” 意象乃包含着政治文明的审美情趣在其中。
老子以意象建构为特色的政治审美思维在后来的道门中得到了继承， 由此引申而出的种种转语构成了政治审美意象库。再说， 由于“身国互喻” 的广为应用， 许许多多作为养生炼气之譬喻的意象也在政治审美功能的生成转换中发挥了独到的效用。元代道门高士陈致虚作《道德经转语》， 由于新意象的引入和转换， 政治审美功能遂进一步延展。他按照81章的顺序， 每章作“转语” 之诗一首。其主要目的虽然是为了炼丹理身， 但在客观上却产生了多重隐喻的政治审美效果。如《孔德之容章》第21：
眼前众甫即区中， 杳杳冥冥内外通。
明了地天交泰卦， 区中进步作仙翁。
“众甫” 是《道德经》21章原有的主要意象。按王弼的解释， “众甫” 是指“物之始”，用今日的哲学语言来说也就是万物的“本原” 或“本体”。陈致虚如何阐释这个作为本原的“众甫” 呢？ 他以“区中” 转换之。按句法结构， 陈致虚在“众甫” 与“区中” 之间使用了一个联系动词“即”， 这就意味着前后两者是对等的。这个转换是否恰当呢？ 我们不妨考察一下“区中” 的意义。在古代汉语中， “区” 有疆土境域的意思， 而“中” 就是指“当中”。从广义上看， “区” 的范围， 可以看作是天地寰宇。天地有方圆， 四方有中心。方圆出规矩， 因“中” 而成圆。这里隐隐约约暗藏着“规中” 的意思。规中之本根是“玄牝”，而玄牝是“道” 的象征。由此可见， 陈致虚以“区中” 作为代码在深层次上乃蕴含着守中无为的政治理念。在其转换的过程中， 陈致虚引入了《易经》的泰卦。从卦象上看， 泰卦三阴居上， 三阳居下， 阳气上升， 阴气下降， 阴阳交合， 象征理身理国达到了和谐的境界。
《易》之《象传》云： “天地交， 泰； 后以财成天地之道， 辅相天地之宜， 以左右民。” 这里的“后” 是君子的意思， 而“财” 通“裁”， 犹言调理。守中虚柔， 静而去欲， 无私达公， 天地得宜， 上下协调， 政通人和， 这就像不同音阶的对应， 产生了悦耳的旋律， 其审美情趣跃然纸上。
代码的转换可以表现为一个意象， 也可以表现为意象的连缀， 从而构成一种耐人寻味的新境界。例如陈致虚《道德经转语·致虚极章》第十六：
芸芸物物各归根， 若也知常地自温。
昨夜溪头春水涨， 朝来不见水流痕。
作者以春天时溪水高涨来比喻内炼之际气血流畅的奇妙景观。进入内功态的时候， 气血如潮， 而当内功态转换为常态的时候， 那汹涌的溪水却又隐退了。这就把老子“致虚”
“守静” 以观“复” 的精神境界惟妙惟肖地映现出来了。在老子《道德经》中， “致虚”
是理身的法门， 但推而广之， 也及于理国， 因国犹身， 而身亦犹国。身得理则气血流畅春光明媚， 一派动人景象； 进而联系到理国， 那春光之美色何曾不是国家欣欣向荣的写照呢？事实上， 诗文中所谓“归根” 就是返朴以至无为的转语， 而“知常” 也是老子无为之教的一个重要术语。《道德经》16章谓： “知常曰明。” 胸怀常道， 心地明亮， 这是理身的内在美， 或曰心灵美。《道德经》又说： “知常容， 容乃公， 公乃王， 王乃天， 天乃道， 道乃久， 没身不殆。” 因虚怀若谷而公平合理， 与天同德， 体道大通， 穷极妙本。在老子看来， 理身的心灵美乃是天下政教之美的先导； 反过来看， 只有归根复命， 忘身合天道， 一心为了天下政教之美， 才能至于无危殆的境地。对照一下《道德经》之原文， 不难发现陈致虚的“转语” 实蕴含着老子理身理国的政教审美魂魄。
道家的政治审美之所以展现出博大的胸怀， 是因为这种审美乃是以复归的精神体悟混沌大道。《庄子·知北游》谓：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 四时有明法而不议， 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圣人者， 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 是故圣人无为， 大圣不作， 观于天地之谓也。” 庄子所说的天地“大美” 乃本诸大道之美。大道无形， 不自我炫耀其美， 天地本诸大道， 亦不言自美。然而， 四时运行， 万物成理， 大美就在其中。圣人法天则地， 顺天而为， 不以私意乱作。这种无为境界因合于大道， 故也是一种不言之大美。《易》之《文言传》谓：
“君子黄中通理， 正位居体， 美在其中， 而畅于四支， 发于事业： 美之至也。” 《文言传》的“黄中” 实与道家的“虚中” 有相合之处。从道家的角度看， 人的修养到达虚中淳化的无为境界， 不厚己， 当忘身， 忘身则身正， 身正则气血流畅达于四肢。以虚中正己之法正国， 则内美充盈勃发， 事业兴荣， 这是美的极盛。如此盛大之美， 乃在于理身理国之圣人能够“观天之道， 执天之行” 。这种遵循天道的美善之功， 《黄帝阴符经》用一个“尽” 字来形容。此处之“尽” 字颇为重要， 它既是身合天道、同乎“大通” 的无为原则的不言之“言”， 又是道家理身理国政治审美的最高境界。
总而言之， 道家理身理国不仅形成了自己的思维方式， 而且提出了许多具体的措施。正确分析评价道家学派的理身理国观念， 发掘其政治审美意蕴， 这不仅是理清古代思想史发展脉络的需要， 而且对于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 对于反对官僚主义的腐败奢侈贪污行为都有一定的借鉴意义。这是一个有待进一步深入的课题， 笔者希望本文能够起到抛砖引玉的作用， 把传统的修身治国理论研究向前推进一步， 为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服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