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不到十分钟,向她问罪的女生都哭哭啼啼地走光了,宿舍里只剩下我、潘小凡、杨惠。我伸手去拉杨惠,她突然抱着我哇哇大哭。
这情景有些唬人,也许是被这料不到的形势受了惊吓,潘小凡也哭了。
我和小凡都没有再提起那本书的事,甚至觉得我们这样是不是做得太过份了。
杨惠更加沉默,终日不言不语,老师特意找我们宿舍的女生谈了话,说她不太爱说话,但绝对是个实心眼的好女孩子,从小学习成绩就很好,这次是保送上的我们这所大学,没靠任何关系,近来成绩严重下降,要我们好好关心她。
老师尤其跟我提过醒,这杨惠心事比较重,十三岁那年因为早恋跟男生出走,曾经还害过自杀。
班上,杨惠跟我的话最多,这事之后,她连看都不看我。我也没理她,心里却极敏感,潘小凡怕我憋不住会老产生跟杨惠再续友情的苖头,拉着我上课下课图书馆饭堂,即使这样,我依然还是想跟她说上话去,我觉得她对我有特别的信任,毕竟她挨打之后也是抱着我哭的。
我连日来做梦,梦出一身汗,总觉得杨惠身上要发生点什么事。时间飞快,一个月后又是期末考试,整层楼都围绕着收心大战,集体强攻试题。那一日,大家经过垃圾箱,都觉得异常的臭,那臭味不同于死老鼠、烂垃圾,是一种让人近乎窒息的恶腐味。胆大的用一根棍子撂开盖,一只生蛆的死猫嚯然亮相,它被人肢解了扔在里面。有人喊:“是乖乖!是杨惠的猫!”。
杨惠站住了,立在死猫的面前。我看得出她在尽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头上渗出了汗,细白的手指在颤抖。
“杨惠,走。”
“不好!”杨惠要晕倒了。我始终无法不与她在一起,看到惨不忍睹的乖乖,心跟她一样纠着痛,推开小凡,拉住了杨惠。一路回去,听到有女生窃窃私语:“会不会是杨惠自己弄的?”“有钱人,心理都变态。”“找刺激嘛,还可以嫁祸人。”“现在有虐猫网,知道用来干嘛吗?说出来吓死你,就是为了供那些变态人群取乐的。”“这种人真该杀!”
我若不大喊一声“滚开!”,我担心杨惠会走不到宿舍,她身体很轻,我扶着她像扶着一张纸鸢,片刻不经心,她就会随风吹上半空。我从没跟一个女生这么贴近过,心跳、呼吸、手软和汗息——老师说她十三岁那年自杀过?这么个弱小的女生,情感居然如此决绝而孤立,十三岁我还在如何可以混过考试,期盼着天边飞来一张答案卷的异想天开中打发时间呢。
不知道是猎奇还是动了侧隐心,潘小凡也过来帮我一块扶着杨惠。
第二天,杨惠没来上课,第三天,杨惠终于告假了。
五
杨惠走了,整层楼都觉得松了口气。我分析,一是因为她太处事例外,二是因为她外表太突出,三是因为她太有钱,四是因为她太孤独。也许我们都是一群习惯了喝白开水的人,不一定能理解牛奶的世界。
我发现她把床头系着小小的萤火虫瓶子给带走了。一种强烈的失落涌上心头。
我还记得前某个晚上,我睡不着起来看星星,后来发现宿舍里居然也有类似的微光闪烁,等慢慢适应了屋子里的黑之后,才发现原来被梦扰醒的不止我一个,还有杨惠,她拿着萤火虫瓶轻轻地晃,我们没有跟对方说话,但彼此都知道对方在看什么。
夏天到处都是喜气洋洋的样子,年方二八可以挥洒的就是青春,今天显摆长裙,明天显摆吊带,有女生理了光头,也有男生穿镂空,我为了长点青春痘还连吃几天的武汉火锅,到了青春期就该长个痘,犯不着留张光板没毛的脸,搞得自己连一点使命感也没有。
三毛越来越乖,方姐对我的信任越来越强,杨先生越来越爱给我钱花,我学习也越来越顺,
那天,脸上终于看似有痘了,我惊喜:“看,眉头这个,是真痘。哈哈,原来长痘是这滋味。”
女生们纷纷大叫着:“我脸上的痘,一块钱一颗送给你。”“我这边的不要钱。”“我对你最好,痘免费以外,整张脸雀斑全部赠送,我保证绝对绿色环保,野生野长。”
据说学校的后山也一片繁荣了,山下曲径通幽地修了条绵长小路,直通山顶,为了方便学生休憩,山顶还盖了一间不大不小的亭,就是这亭惹了不少的课间八卦:地上阴阳八卦图,每道梁都写着朗朗上口的唐诗,亭是木头的,凳子却铺的是大理石材的,白鹿书院的书卷味被道法自法的气息混得七七八八,好比早起采摘的嫩笋用腌菜老卤煮,不知道什么味!尤其是那小亭间隔的凳子,长不长,短不短,坐两个人有余,坐三个人不足,同学说:等男女两个学生将来生了个孩子就恰恰好了。——我看这好像不是什么很热血的事。
我上山了。
上山,对我来说意味着自我情感的解放。没有施小君,也没有其他的男生。不为谁等待,也不被谁等待,让心中的情感顺其自然的发展,我喜欢这种自由感。
然而,当我真正上山后,享受到的并不自由,一些和施小君相处的片段全部涌上心头,近乎苦涩的回忆,这边在回味,而那头已无人——我一时也悲慛起来。
我们还会相遇吗?
正想着,一抬头,施小君正在前面拍照。
“你常来吗?”
“心血来潮时,会来……别动。”他拿起相机快速拍了一张我的个照。“要的就是你这种眼神。”他一点也不紧张。
我不懂:“我是什么眼神。”
“干净的、自由的、阳光的。”
只几句话就把我拉回到朦胧而美好的时光,我怀疑自己上山的用意就是要找他,只是自己不承认或者不敢承认。
六
他的同学们走了,留下我和他。
“这段时间你都藏着做什么?”
我急了,“我哪有什么藏着,在表姐家做家教,有空了跟她家孩子三毛学脑筋急转弯——就是诓人!回校把潘小凡整一遍,得俩钱去买酸奶喝,没空了在图书馆看书待到蝈蝈打鼾,太累了!有一次还钻错了宿舍,在人家被窝睡了一晚,我还奇怪怎么做梦老拉绳子拉不赢,还好,不是男生宿舍……”
“就没点宏观的?”
“有,做女人太微观肯定没市场,这大道理我懂。我连报了我们学校好几个社,什么鼓乐社、动漫社、合唱社、街舞社、家政社、青蛇社、红玫瑰白玫瑰社……”
“什么红玫瑰白玫瑰社?”
“我瞎编的。……就这样,我为了理解青春的滋味还特意去狂吃了几天的火锅,终于赢得了一颗纯种的西班牙青春痘……你看,在这里。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你都到这境界了,我还有什么话好说。”
“这些都是新潮的,真的,现在如果连新潮都不玩,就只好完蛋了。”听我这话,他开心大笑。有几个男生晃了一眼就不见,接着传来唏嗦地笑声,我纳闷地问那些人都干嘛去了,他说——“亮剑。”害我大笑。
学校饭堂传来了晚餐的声音。他说:“以后少谈点恋爱,有时间参加我们摄影社吧。”
“我哪有恋爱?”
“爱了就爱了,也不是什么不好意思的事,别学有些女生,总是喜欢把自己搞得很无辜。”
我大喝一声“嘟!站住!”他站住了。
我生气了:“我没男朋友,我没恋爱。别以为你看它像只恋爱的马,它就必须要带着骡子私奔……我的生活中,到目前为止,没有一个情节说明我在恋爱。我的清白,跟我的好皮肤一样,滑得连只蚊子都站不住!”
他被我的一席话搞得有点骑虎难下。
发完脾气我就想走了,他拉住了我:“你跟杨惠是不是好朋友?”
“是。是她告诉你我有男朋友的吧?”
“你看,你神经过敏了吧?”
“到底是不是?”
“何必纠结?遇到她,你一定代我跟她说:我也是她的朋友。”
“直接做她男朋友就行了,这种事你自己去说。”
“谁做她男朋友!……我们的社,周末有活动,本学期最后一次,一定来啊!”
他走远了。我挥着手,却不知道他能不能看见:“喂!摄影很复杂的!我只会傻瓜的!”
只能听到回声:“我们只收傻瓜……傻瓜……瓜。”
回到宿舍,潘小凡听了我的话更生气,诅咒了半天,那诅咒的词把我也吓坏了,我赶紧捂了她嘴巴:“喂,积点口德吧,我们都还要嫁人的。”两人往床上一倒,才觉得无趣,杨惠又走了,还不知道回不回呢,说不定就此退了学,那跟我和我的爱情就两不相干了。
潘小凡突然冒出一句:“你说,她真的不回来了?”
这话在夜里问出来,听得我心惊胆颤。
七
周末。去了施小君的摄影社。他们正组织拍摄活动。
去的地方都挺特别,烂尾楼、平房、城墙、公路和塔。夏天近四十度的高温,差点被热死在荒郊野外。唯一出了个事故,就是扛着重机的脸黑女生在跳下报废的大型机床时,磕飞了一颗门牙,血喷涌而出。
女生:“完了,补牙很贵吧,那没钱买镜头啦。”
她身边有个矮个男生,大概只有一米六的身高,给他一台长镜头像机,他能直接当柺杖用,他说:“我可以先给你垫出来,回头有钱了再还我。”
脸黑女生马上感动地说:“要不,我以身相许得了。”
“别,你还是补牙吧。”
施小君老是在拍摄时叫我要用那天在后山上时的那种表情,这太为难我了,那时候我眼里只有他一个人,现在我摆个POS眼前是黑压压一片男生,拍了一个上午,我很快觉得我要神志不清了。
每个人都晒出了油,躲进一群烂尾楼旁边的树木里煮午餐。
社里面有个巨肥的男生,伸出了他的胳膊说:“菜里别放油了,我的胳膊晒上半分钟,什么油都有了”。
这群人把施小君和我称作:王婆和绿瓜。王婆带绿瓜,自己的好瓜自己夸。
吃完饭,午休,烈阳在外,树荫下。
“知道我现在做什么梦吗?就一个,梦一个女人在他面前解扣子,老是快解开了的那刻,梦就醒了,把我给气得。”这是个叫“老头”的男生,长得还真急了点。
施小君跟我睡在一张户外地毯上。
我们头靠着头,他的手慢慢拉了过来,在我手心里挠。突然“啪!”脸上着了一巴掌,我正发火,施小君一伸手:“如假包换,这是正宗的青春期蚊子,还是个公的。”果然他手中一只死蚊子。
“老头,怎么不说话啦,又在梦解扣子呢。”
“不是,这回有几百颗扣子齐刷刷向我飞来,我的妈呀。”
有人大笑:“那是母蝗虫。”
大家都睡着了,我往左边睡,他扭我的头,我往右边睡,他又扭我的头,后来我发现,原来左边带女朋友的男生正压在女孩子身上亲吻,右边一男生估计做上春梦了,平躺着的身体一支擎天柱向天空发情。
“你真没有男朋友?”
“我要火啦!”
“听说还有个叫孟革的,你们在外面……住过一夜。”
“谁这么无耻。”声音太大,惊了一片,有个声音极有力量地传来:“王婆,管好你的瓜。”施小君死死地拉着我,不让我激动,素性翻身起来看着我,问:“林小丹……我们正式交往吧……我这人不太讲理,不会做饭,不懂哄人,不喜欢烦,有时候还自以为是、自命不凡……不知道你的想法。”
“还好啦……”
“快回答吧,来不及了,打个盹之后,大家都会醒,爱情的时间马上就会过去。”
“那这样吧,划拳,你输了听我的,你赢了听你的。”
划上了。结果我输了。他说:天意难违,我们交往吧,打个KISS先。我们的嘴正要对上,他突然说:“下次我输了,你可以再改过来。”
我一阵猛咳,“咳!咳!咳!”
这是我生命中唯一的夏天。
八
“我跟施小君正式交往了。”
潘小凡“好啊好啊。早交往早滚蛋。”
潘小凡跟鲁彬也已开始信件往来了。潘小凡曾经拿过鲁彬真正写给她的信中的一段话给我看,上面有写:……最动人的莫过于你我之间“马上要发生点什么的”秘密,我沉湎于对未知的你的无限向往之中,这种未知可以迷醉一个人,让他苦于思索久久缠绕百味其中,我从此打点主意,要经年不散的窥伺你,往来反复,是命运,尘埃落定,当然也是,请允许我从此叫你“潘小凡”,这个名字独属于我,比小凡、凡,都更适合你的直接、爽性和胆气。
“潘小凡?”呕!我要吐了。“潘小凡,你知道火鸡是鸟吗?”
“……是吧。如果是鸡,那多没意思。”
“我告诉你正确答案——是鸡,它曾经做梦都想当鸟,把自己打扮的很风光,结果屁股上长不出毛,还是鸡,答不出了吧?……你现在就是那只火鸡。”
张波波好些天不见,小凡说她去参加学校的广播室招人笔试和面试了。搞不清楚这对她有什么好处,不过,对重达一百四十斤的张波波来说,声音甜美是最大的本钱,女人可以不知道如何赚钱,但一定要知道自己的本钱。
潘小凡永远认为干得好不如嫁得好,女人要实现一步登天,就要站在男人的肩膀上。孟革呢?潘小凡这么快就忘记了。上了大学不到二三年,我们已经各有各的人生态度了。
果然。施小君对我们的恋爱有新要求,他不喜欢逛街、喝咖啡、进影院,俗!
施小君说:“有一种鸟,每分钟心率可达3000下,如果它不快速的扇动翅膀,它会因为肢体血液未及时回流心脏而死亡,我是心率,你是翅膀,而爱情就是那只鸟。”
我和施小君做好了暑期两个月的规划,准备在西藏来一次徒步远行,回来后,参加志愿者活动,转遍全城的福利院、孤儿院,随时用影像进行记录,做一本“恋爱”的纪念册,取名为:恋爱的时光。接下来,还有第二期,第三期,直到做不下去为止。
施小君从不睡懒觉,从不打牌,从不打电玩,从不看网络小说。我第一次感受到,原来生活是可以这么过的。
那晚,图书馆回来,就觉得宿舍有些异样,杨惠的床上挂着一只萤火虫瓶。一看,原来杨惠回来了,她真像一只神出鬼没的八尾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