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多名“红色喇嘛”在詹东喇嘛的带领下,沿着唐蕃古道崎岖的山路向日喀则星夜兼程。
一路上春寒料峭,山崖陡峭,河谷纵横。每转过一个隘口、桥梁、山顶,都会看到一处处高高垒起的玛尼堆,上面累加着牛头骨、羊头骨或插着五色经幡。白色的哈达经过风吹日晒,已经残破,混着印着经文图案的风马旗在寒风里猎猎飞舞……
“苗连长,过了前边嘎龙拉山口,就是尼洋河,自尼洋河边秀巴古堡再往西就是工布土司雪康头人的领地了。告诉大家都要小心点。”詹东喇嘛嘱托道。
“林芝工布不是隶属于后藏堪布厅管辖吗?怎么还有什么危险吗?”苗晚霜问道。
“嗯,原来是这样。不过三年前,雪康头人却暗地里勾结了噶厦的觉尔登噶伦,已经不再执行额尔德尼陛下的诏令了。”詹东摇摇头。
“嗯,原来如此。少阳,传令部队,加紧防备。”苗晚霜命令道。
“是!”张少阳掉转马头向后队奔去。
“连长,咱们这是要去哪里啊?”张少阳身体瘦削,是连里最小的战士,作为通信兵,他骑着高头大马,背着电台,少年的天性使他欢快地穿梭在队伍之间,不时和战友说笑着。
“詹东仁波切,你能说说为什么叫我们跟您去日喀则吗?我们得知道究竟执行什么任务呀!”苗晚霜连长道。
詹东喇嘛叹口气,将铜镜和贝书丢失一事简要说了一遍。
“丢失两样佛宝,虽是可惜,但我听说整个藏区珍宝多得像牦牛一样,怎么额尔德尼陛下会伤心到如此地步呢?”张少阳想了想不解地问道。
詹东喇嘛叹息道:“如果真是仅仅丢失两样物件,当然不会让额尔德尼陛下那般忧虑了!”
“哦?那究竟是为了什么呢?”苗排长奇道。
“你们应该知道,格鲁教派有两大活佛系统,即布达拉宫和扎什伦布寺,分别由骑士长和额尔德尼统领。两派自古以来都是师徒授受,相处融洽。可是在上一世的两位仁波切,也就是九世额尔德尼和十三世至尊喇嘛之间发生了不合的事情。
“数十年前,两位仁波切断了师徒恩情,布达拉宫方面把额尔德尼仁波切逼得星夜离开雪域,寓居内地,至死都没能回到日喀则。那时,噶厦组织就有意将贝书铜镜移到拉萨供奉,鉴于信众的强烈反对甚至发生武装护宝,才迫使他们取消这个计划。几十年的恩怨,终于在现任两位仁波切手上化解,当然这也是中央组织的一片苦心。
“可是,最近几年,布达拉宫对扎什伦布寺的感情日渐疏离,两位仁波切已经没有了三年前同去北京参加政协会的友谊了。每次碰面,都会不欢而散。事实上,布达拉宫的噶厦对扎寺堪布厅指手画脚和压制越来越明目张胆,额尔德尼仁波切生性淳厚淡泊,不愿在领地、财富这样的名利上与布达拉宫争斗,所以仅仅三年时间,在噶厦不断蚕食下,原本堪布厅下辖的广大地区现今只剩下日喀则、山南这两个地方。而且,不时有布达拉宫的特使来日喀则多方责难堪布厅政事,虽然不敢公然指责额尔德尼仁波切,但醉翁之意,路人皆知。对此,额尔德尼仁波切只是微微一笑,不予争辩。
“而今,历来由扎什伦布寺掌管的雪域四宝中的二宝——七星铜镜与金汁贝书突然失踪,一旦传到噶厦方面,不啻给对方一个痛下杀手的机会。那么,三年来,额尔德尼仁波切忍辱负重、小心谨慎的苦心经营就会功亏一篑。我担心三十年前两藏失和的局面会再次出现,而以我们堪布厅的实力,很难扭转形势日益紧迫的局面……唉……”
詹东仁波切默然了。
“嗯……也就是说我们此次入藏,一是担负着寻回宝物的任务;二是一旦发生不测,我们将担负额尔德尼仁波切及各位堪布的生命安全重任,是这样吗?”张少阳歪着头问。
詹东喇嘛欣赏地冲他点点头:“可以这么说!”
“空空锵……空空锵……”一阵整齐规律的锣鼓声从河流转弯处传过来,但因为前面有座巨大的石砬子,看不到发生了什么事情。
詹东喇嘛突然举起右手,做了一个止步的动作,后面队伍便停了下来。
“怎么了?仁波切?”苗晚霜侧过脸问道。
“糟糕!”詹东喇嘛摇摇头。
“怎么?前边有危险吗?”张少阳问道,坐在马上伸长脖子向声音来处望去,却什么也看不到。
“不是!看来是雪康头人家有重要人物患病了——这种音乐叫做《诺桑法王》,是尼洋河畔太昭古城里的传统治病驱魔仪式,也是七百年前高僧汤东杰布创造的“十三大本”藏戏之一,目的就是驱魔治病,赢取吉祥。因其规模宏大,一般非神舞节,不会轻易上演。除非土司头人家属生病了才会动用如此规模巨大的驱魔仪式。”詹东喇嘛解释道。
“哦,他驱他的魔,咱们走咱们的路,井水不犯河水啊?怕他干什么呢?”张少阳奇怪道。
“你们有所不知,这个季节正是医学院采集一年药品的时候,这也是我们为什么在马匹上驮运那么多的药材,这是掩人耳目的办法。我是扎什伦布寺医药院的院长,自己倒驮着药送上了门!”詹东喇嘛犯愁了。
“嗯……这倒是个问题,既然头人能动用《诺桑法王》,那么一来病人肯定是非常重要的人物,二来一定病得不轻,恐怕治起来也不那么好办。这样吧,如果我们真的被土司头人拦住,我和您一起去给他家人瞧病,叫刘静涛副连长带着队伍先去扎什伦布寺,这样两不耽误,您说怎么样?”苗连长想了想道。
“嗯……也只能这样了,好在过了林芝,就进入山南地界,归属堪布厅管辖了,不会有什么闪失——这是我的玉牌,交给刘副连长,沿途关卡哨岗就不会阻拦了。”詹东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块巴掌大飘着金黄丝穗的青玉手牌交给苗连长,苗连长转身叫过来刘静涛副连长,把计划说给他听。
队伍继续前进,转过那道巨大的石砬子,眼前一条宽阔的大河迎面奔泻而来,迅疾的水流冲击两岸峭壁上岩石的巨响犹如滚雷阵阵,万马奔腾。壮观的峡谷激流令北方平原来的战士们瞠目结舌,惊讶不已。
前方道路陡然宽广,进入了一片平坦的谷地。茂密的植被,参天的古树,将谷地装扮得春意盎然,温暖的气候使山花早早开放,无数的桃树沿着河谷绵延到远方的树林中,桃花正芬芳,形成了一道桃花的路障。
桃花路在一片宽阔的石岩前戛然而止,代之则是一条由数根碗口粗的铁锁连成的悬索吊桥,上面铺着宽木板,延伸到对岸的悬崖峭壁上。这座桥外观简洁古拙,这端以山岩为基,那端则修了几个石筑方形桥墩,凌空架起,很大程度增加了桥梁的耐受力。
吊桥两岸树木葱茏,桃花掩映,真有世外桃源之感。对岸崖壁上端正地刻了汉藏两种文字的四个朱漆大字——赛卧吊桥!两边则刻满了佛像经文,下面垒着插满五色经幡的玛尼堆。
不过吸引众人眼球的不是这深涧吊桥、古树桃花,而是岸这边离桥头不远的林中空地上黑压压地挤满了人,几乎人手一只火把,将整个河谷照映得犹如白日。人群最北端倚着崖壁搭了一座十米宽三米多高的五彩天棚,上面坐着十余个穿戴华丽氆氇藏袍的男女。
彩棚下人群中央则是二十几人的神舞队伍,都套着五颜六色的硕大面具,踏着一米多高的高跷,华丽耀眼的宽袍直垂地面,周身配饰繁多,金银珊瑚、玛瑙玉石,在无数火把照映下散发着璀璨的光芒,同时,随着动作互相撞击,发出金石相碰的清脆悦耳之声。
面具上或画神佛,或描狮虎,皆作怒目张口,威武恐怖形态。偶尔闪出两只白色雪狮却画得虎头虎脑,憨态可掬。
这些跳神演员手中拿着铁杖、牛角、法鼓、海螺,形形色色,不一而足。他们站成整齐的两排,交叉着行走跳跃,时不时合着周围鼓乐手的跃升喊出几嗓子惊天动地的吼声。
张少阳注意到,这二十几个神舞者都是围着两个没有踩高跷但却似乎骑着彩布绘成的白色牦牛的神舞者在跳跃,而那两名神舞者一个穿着白色的氆氇大袍,一个穿着黑色的氆氇大袍,白衣者低垂着头,黑衣者手中拿着一根金刚杵在指指点点,仿佛跟什么东西在剧烈殴斗。
张少阳看得正津津有味,彩棚之中坐在中央的一个男人突然站起来,左手抬起,满场鼓乐之声戛然而止。他看到了詹东一行人马,快步奔下彩棚,带着随从飞快向詹东喇嘛这支队伍跑过来。
“尊敬的詹东仁波切,扎西德勒!”那名男子奔到马前跪倒地上,随即满场人等全部跪了下来。
那名男子回身接过随从举到头上的一条白色哈达敬献给詹东喇嘛,喇嘛却没有接过来,男子微微尴尬地笑了笑,站起身,把哈达搭在白马的鬃毛上。
“尊敬的詹东仁波切,您这是率队去药王谷采药归来吧!感谢药师佛,您为藏区子民的生命健康辛苦了!”男子再次双手合十,向喇嘛鞠了一躬。
“雪康土司客气了!我们路过宝地,是不是还要向伟大的雪康土司缴纳过桥费呀?可惜我身上除了这包草药就剩下一颗赤红的心,怕是没有什么能为雪康头人做的了!深表遗憾!”詹东喇嘛面无表情,冷冷地讥讽着雪康头人。
张少阳仔细打量着眼前这名土司头人——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雪域的土司头人。只见眼前站立马下的男子四十出头,身材壮硕高大,一头辫发垂肩,戴着镶嵌彩缎珍珠边沿上翻的氆氇毡帽,左耳带红珊瑚的珠坠儿。上身一袭獭皮镶边的大领窄袖短锦衣,外罩一件貂皮披肩,胸前悬着巨大的珊瑚项链,中间是一枚金质镶嵌宝石的嘎乌;下穿黑氆氇面料的多褶裤,腰束金丝缎腰带,上别银鞘小刀和一个绿色金丝小荷包;脚上穿着一双金黄色牛皮靴,皮靴外侧各露着一截银质镶嵌红蓝宝石的藏刀柄。一身氆氇镶满缀饰,五彩斑斓,极尽奢华。看他的长相——国字形黑红色脸膛,长满青黑胡茬儿,双目炯炯有神,鼻直口阔,似乎应该是一个耿直爽朗的康巴汉子!
雪康看着决绝的詹东喇嘛,脸色渐渐阴沉下来。
“既然这样……那雪康索性就把事情做到底!达瓦,叫人把吊桥木板收起来,人言堪布大人密宗无上大法,能空中飞行,隔板取物,我雪康还没有见识过,就请詹东仁波切飞身横渡尼洋河吧!”
“是!”身后一个年轻仆从飞快向吊桥方向奔去。
“你!雪康觉仁!你好大胆子!我是扎什伦布寺首席堪布,你敢这样对待我?你就不怕佛祖怪罪你?!”詹东喇嘛气得浑身哆嗦。
“哼!佛祖已经怪罪我了!我又有什么可怕的!格桑要是死了,我也不活了!还有什么怕不怕的!”雪康头人低了头,自言自语着。
忽然,人群里蹒跚跑过来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穿着精致的小氆氇,戴着一顶虎头帽,极是可爱。他跑到詹东马前,“扑通”跪倒在地,仰望着詹东喇嘛,稚嫩的声音透着哭腔道:“尊敬的仁波切,请您救救我的新阿妈吧,阿妈对尼玛很好,尼玛不要阿妈死!尼玛要阿妈活着!呜呜呜……”说着小男孩伏地痛哭起来。
“尼玛,我的孩子!”雪康头人一把抱起小男孩,两个人顿时哭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