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沉的夜,月光如水似练,透过高大的玻璃窗,隐约传来了街头车水马龙、熙攘热闹的声音,衬得这庞大而空旷的博物馆格外幽寂深邃,仿佛一座寂寥了千年的古墓。事实上,这里和千年古墓并没有多大区别,除了这散发着幽暗荧光的节能灯和这一座座大大小小、错落有致的玻璃罩之外,这里随便一件文物都有可能比千年古墓中的物件还要老上许多岁!
而我,一个二十五岁的新时代大好青年,就把这金子似的青春托付给这些锈迹斑驳、泛着阴森气息、所谓“价值连城”的珍宝了。本人姓胡名笳,男,二十五岁,J大学文博学院考古系体质人类学专业研二学生。说实话,我并不喜欢考古这个专业,本科读的也不是考古专业,而是临床,就在J大学医学部。考研之所以跨专业报考了文博学院也并非我一时头脑发热,而是为了我那刚刚离世不久的外公。
原因很简单,叫我报考文博学院考古系是老人家临终遗嘱之一,而且老人家当着我的七大姑八大姨,当然还有我的外婆和老爸老妈的面重复了无数遍,在我拼命地点头、差不多快把下巴都点下来的时候,老人家含笑而终,享年八十一岁。
于是一个月后,在老妈和舅舅半挟持下,在那座金碧辉煌的研究生报考大厅里,我颤抖着手以一百个不情愿的态度,选择了“考古学”这个前生今世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专业!
“别了,我的手术刀。别了,我的无影灯!”
几个月后,在炎热的夏日里,我在几个本科哥们的帮忙下带着行李从医学部宿舍楼搬到了文博学院的研究生宿舍楼!
当我坐在新宿舍的床上时,新同学兼新舍友的徐子森抛给我一张纸——研一课程表。我看过之后倍加绝望:全部都是枯燥的学究课。
于是,就在这些无聊的课程中,我苦苦地熬过了第一年。
干枯的理论课暂时告一段落,我有了新的学弟们,这样我和徐子森就被导师蔡雪石教授带到了他负责的项目组——边疆考古小组。蔡教授因为在学术界地位崇高,退休后被学校返聘回来。用他的话来讲,我、徐子森是他这辈子亲自带的最后一批硕士生,算是关门弟子。
蔡教授是一个身材干瘦、满头银丝、精神矍铄的老人,颇有点小平爷爷的味道。因其渊博的学识,在当今考古界绝对算得上是元老级。老先生著作等身,在边疆田野考古学方面,有着高深的修养。尤其是在央视举办的《寻宝》活动中,蔡老作为专家组成员,那种点评古物时儒雅飘逸、渊博洒脱的风度,着实使他成为一名新生代“学术超男”。在我们看来,即使自己活上两个老先生的年纪,也难以望其项背。
他也看出我对考古专业兴趣不大,却从不劝导,有时淡淡说些什么我只是站在门口,还没有真正入得宝山。不过,在物质生活上,蔡教授却没忘了我们。考古系研究所是个冷衙门,经费少,财政不富裕,这几乎是四海皆知的秘密。为照顾我俩庞大的应酬娱乐开销,蔡教授特意跟博物馆打了招呼,让我俩参加了J大学下属的博物馆值班工作,这样每个月可以得到一千多块钱。
为了回报蔡教授,很多校稿、排版、收集资料的活儿我和子森也干得有声有色。除了偶尔给本科一年级的新生上上课,其余的时间我俩基本是在教授的实验室里度过的。不过还好,有很多刚从古墓、洞穴里出土的稀世珍宝就由我和子森一点点清理干净,恢复它原本的模样。对于这项工作我是乐此不疲,很多时候都会工作到很晚才睡觉。
这晚是我当班。我粘好手里一件辽代墓葬出土的青铜佛像断掉的臂膀,放在工作台上,抬头看了看时间——差十分钟六点,该去博物馆接班了。我脱掉在实验室穿着的大衣和手套,换上一件夹克,揣着一包老妈上周送来的鱿鱼丝走出了实验楼。
博物馆的夜班几乎就是睡觉,负责安保的保卫科会安排好夜间安保的一切工作,带班领导只要带着两个保安到馆里各个展厅的角角落落走一走,然后将保险门扣上,就可以回到值班室睡觉了。
我走进博物馆时,外面已经开始下起了毛毛细雨,在一号厅转弯处的保卫科门口,我看到了正等着我的保安老张和那个刚来不久的小保安索南嘉。
老张是老人了,在博物馆服务二十多年,明年七月份退休。索南嘉则刚上班不到三个月。自从他来博物馆上班,我带的本科班学生的实习参观课,几乎场场爆满。开始我还纳闷,博物馆也没有添什么新东西啊,怎么这学期学习气氛比上学期好那么多?后来才知道都是来参观帅哥的!
不过,话说回来,这个名叫索南嘉的小伙子,的确是身材高大、相貌堂堂。他的帅气不是那种奶油小生的精致,恰恰相反,这小子脸膛红黑,五官周正,如斧劈刀刻,层次清晰,立体感极强,是那种很粗犷的帅。尤其是那双单眼皮下的眼睛,黑白分明、深邃迷离,散发着奇异的光芒,而笔直的鼻梁下紧紧抿着的两片厚嘴唇,更是性感至极。整体看上去,给我的印象就是这个帅哥绝对不是汉族人,至少应该是个混血儿。
但我第一次看到他时,却不是在博物馆,而是在我带的本科班教学楼里。
起初他混在学生流里,坐在大阶梯教室的最后一排,没有引起我的注意,直到有一天我讲边疆考古时顺便提了一句我国古代与周边十四个邻邦有文化交流、贸易往来时,他突然站起来,大声说不是十四个,而是十五个,立时引起课堂的一片混乱。当然,我也没有太在意是十四个还是十五个,只说了句回去翻书看看再说,化解了这次课堂意外。不过,从此我记住了这个高高大大、脾气率直的大男生。
慢慢地我发现,几乎我每次去上课,他都会很安静地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认真地记着笔记,搞得我上课有时看不到他都会很奇怪。可是,我带的六个本科班分成三组上课,没理由哪一组都有他的身影啊。不过作为大学老师,是不在乎多一个少一个学生的。有一天快期末考试的时候,我按着花名册逐个点名,直到最后一个点完,也没有他的名字。我这才知道,他根本就不是这个系的学生。
等到我接了博物馆夜间值班这个活儿,秘密才被揭开——原来他的名字叫索南嘉,竟然是博物馆的夜班保安,和老张分在一个组。
后来闲谈时,听老张说索南嘉是从部队转业到地方的,因为家里困难,在家乡县城安排不了工作,才跑到省城打工的。我在心中暗暗打定了一个主意,那就是今年的春城车博会一定怂恿这个勤奋好学的帅哥报名车模评选赛。那可比保安这份职业有前途多了!
看我走来,索南嘉忙立正敬礼,老张看索南嘉敬礼,也准备将手抬起。我一把拦住,笑道:“张叔,晚生可不敢造次啊!”
“哈哈!小胡啊,待会巡完馆到我那儿整两杯,你婶儿今天特意给我带来了二斤红烧猪蹄儿呢!指了名叫带给你一份呢!”张叔笑道。
“得!上回喝得醉醺醺,蔡教授把我好一顿收拾,还敢再喝?!非得把我煮了不成!张叔,您先回保卫科吧,晚上也没什么事儿,我和南嘉走一圈就可以了。”
“哎哟,那敢情好,我那猪蹄凉了就没滋味儿了!你们俩巡完可得赶紧回来啊,要不然我一个不留神就全吃了!”张叔兴奋地搓了搓手,乐颠颠转身就逃了。
“你瞧,张叔一提酒倍儿精神!”南嘉笑道。
“他那么大岁数,这楼上楼下几个展厅走一圈就得一个多小时,甭说猪蹄凉了,就是咱自个儿的蹄也快磨破了!”说完我转身带着索南嘉向一号展厅走去。
空旷的一号展厅是博物馆最大的展厅,墨绿色的整体色调使大厅显得古色古香。古朴典雅的木质展柜,以及顶部的射灯和柜内的灯光所营造出的气氛,散发着浓郁的青铜时代的文化气息。一千多平方米的展厅内,陈列了三百余件精美的青铜器,完整地反映了我国北方古代青铜艺术发展的历史。
厅内大理石立柱上的壁灯昏黄而朦胧,两个人并排打着军用探照手电走着,寂静的大厅只有我俩的脚步声。
我一向怕静,尤其是这么个阴雨连绵的夜晚,两个人身影被灯光拉得老长,在这宽阔的大厅里显得尤为诡异。
我俩穿过一号展厅,左拐过一条小走廊,走进另外一个展厅——二号展厅。
“南嘉,咱们现在看到的这个展厅是古代雕塑馆,为了体现雍容、庄严的气氛,所以设计的时候采用金、红、黑三色为基本的色调。你看,这边,还有那儿,都是采用佛教艺术中常用的莲瓣形做隔墙。西边是用洛阳龙门石窟中的佛龛造型做壁橱,这种布景的目的就是使游客产生一种身临其境的特殊感受。
“咱们这个展厅有六百多平方米,四百多件展品。上起春秋战国、下至明清时代,体现出不同时期的创作特色。你看,整个展厅最引人注目的是中国佛像雕塑艺术。从北魏佛像的飘逸俊秀到北齐和隋代佛像的优雅洗练、生动传神,从唐代造像的形态丰满、姿态优美到宋代菩萨像的清新秀丽、富有世俗情态,使人可以体察到佛教作为一种外来文化,最终与中国民族文化融为一体的发展过程——咦,这些是什么东西?”我突然看到一尊晚唐菩萨石像旁边凌乱地堆放了不少大大小小的木箱子,不由得吃了一惊。
“哦,这里堆的大木箱,是我早上接班时吕副馆长叫人抬进来放这里的。他说前两天辽宁新宾有个地方挖到了一座古墓,出土了不少文物,据说还有几具尸骨,借咱们馆暂时存储修复。吕副馆长说这个厅修复设备比较齐全,所以叫我们腾出一部分空间来,把接收的文物放在这里。因为今天早晨才运到,陈馆长去北京开会,吕副馆长说等陈馆长回来后,研究一下再做处理,所以这些木箱子暂时还没有动。”
“哦?新宾,那不是你的家乡吗?”我边说边走过去仔细看了看。
这些木箱子都是临时定制的,由整块木板构成。上下叠放十来个木箱,大小宽窄并不统一,有几个因为制作得比较粗糙,都快散架了,露出一些黑褐色的泥土。
我上前掀开木板一角,借着手电筒的光,依稀看到一些破碎的陶瓷碎片混在泥土中,还有几个锈迹斑驳的金属器皿,一时也看不出什么材质,但从腐蚀程度来看,能够推断这座墓葬已经坍塌,并灌过水,是一座湿墓。一连掀开几块木板,根本就没有什么尸骨。
“唉,不对啊,南嘉,你确定吕副馆长说有几具尸骨么?”
突然厅内所有光源霎时消逝,黑洞洞的一片,将我身边手电的光线映衬得格外雪亮。
“索南嘉……”
身后安静至极,待我转过身去时,哪里还有索南嘉的影子?
我猛地一惊,不知什么时候起,空荡荡的展厅只有我一个人了!
“南嘉!索南嘉!”我四处喊着,却没有回音。当我匆忙奔到展厅门口时,猛然感觉背后有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谁?”我身子一矮,迅疾转身一掌斜劈下去,这是我模仿武林绝学八卦劈空掌中最辣的一招,名叫“酒肉穿肠”,是专门对付背后偷袭的招法。但,我这一掌却劈空了。
“呵呵,笳哥,好掌法,稍微慢点就中你的招了!”是索南嘉,正对着我微笑。
“哇,你这家伙,跑哪儿去了,还吓我!”我有些生气,这大半夜的,人吓人吓死人!
“我刚才发现南边玻璃窗上好像有个影子闪过,就过去看了看。”索南嘉看我生气,赶忙解释说。
“哪有什么影子啊,鬼影还差不多!那你也没有必要吓唬我啊!知道不,我刚才那招叫‘酒肉穿肠’。小子,你躲慢一点,轻的给你来个胃穿孔,重的就得去朝阳沟!朝阳沟,知道不,你?”我没好气地说。不过,看到他仿佛做错事了的小学生样子,也就不好意思再生气了。
“你有没有什么发现,是不是真有人啊?”我语气柔和了许多。
“人倒是没有看到,不过,看到了脚印!”索南嘉略有惊慌地说。
“脚印?那有什么,这两天下雨,卫生打扫不彻底也是有的,值得什么大惊小怪啊!”我笑道,“好了,别疑神疑鬼了,看完另外两个小厅,咱们赶紧去张叔那喝酒啃猪蹄。还别说,刚才被你这么一吓,真得好好压压惊!”
“不是,哥,我看那个脚印好像不是人类的脚印……”
“不是人类的脚印?”我的心怦怦猛跳了两下。
索南嘉却不在意。他脸色凝重,默默看着那扇落地玻璃窗外的大柳树随着风雨摇曳摆动,缓缓地说道:
“果然是暴风雨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