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再一次感受到从土地传来的源源生命力。合欢树终于要开花了。这一次,他安静地聆听着风的声音,没有摆动树叶。
故事要有头有尾,有中间。但实际上,如果你想一想,就会知道生活并非如此。生活并没有清清楚楚的开始和结尾。生活就是不断的再进行。你应当从中间开始,从中间结束,而一切就在其中。茶凉了,来自远方的朋友,天就要亮了,你快些赶路吧。
王朝阳
上海大学附属中学
“一九八四年的初秋,我来到这片荒山上。
当时秋日的瑟风碾碎凌空划过的雁唳,云霄间的雁群向南方暮云缠萦的遥远山头飞去。
我在寻找一朵花的下落。
在这片秋日余霞染成血的山头,在这荒瘠的辽茫土地上。
我想我是找到他了。”
这是我祖母的故事。
她出生在两次战争间的和平年代之前。
我的曾祖父是世代传承的军人血统。我没有见过他,因为他早在我出生前就被敌军的战士以一根利箭刺死在马背上。
那年春末,我的曾祖母和我尚且年轻的祖母在山脚的小道旁等来的是战争胜利的消息和一具被染透鲜血的白布所包裹住的冰冷尸体。
那一天,有两个人,一个人失去了丈夫,另一个失去了父亲。
就在那片当年还尚未荒芜的茂翳山中,祖母站在尸坑边,亲眼看着她父亲的脸消失在铲落下的黄土中。当时她身边跪着哭哑了嗓子的母亲和村中齁着嗓子吹着唢呐的哀乐师们。祖母抬起头,看见的是在山连绵至远的尽头那里,没入山谷狭缝中的残阳。
和那朵红得似血的花。
它被紧紧地捏在那个男孩手中。他就站在不远处的一棵古树前,愣愣地望着这边葬墓的土扬起的尘飘在败地的黄叶上。谷间渗出的残辉在他的身后将天际淹没成血的海洋。
但那远不及他手中的那朵花的鲜红。映入祖母被风吹涩的涸眸中,她似乎嗅到了那朵花如同它颜色一般腥的血味。
她直直地看着那朵花许久,仿佛这座山上的所有的生命的血液都在那朵花细潺流动的花瓣脉络中。
像针一样地深深扎入她的眼里。
那个男孩似乎是被哀乐的高调给聋着了,又或许是被祖母直烈的眼神给傻了。他将身子侧近古树后面,将半个脑袋露在外望着我的祖母。他似乎在犹豫不决着什么,双指揉搓着花的枝干。哀乐伴随着残阳的笼罩和人们撕心裂肺的哭哑声又拔上了一个高调。他惊得一缩脖子,又看了看站在墓旁如枯石般看着他的祖母,他咽了咽,挥手让祖母过去。
祖母松开已经哭摊在地上的曾祖母的手,没有被任何人注意地走向那个男孩,或是那朵花。
那个男孩怔怔地看着站在他面前的,面色如同死灰般默着不出声的祖母。
他看了看手中的花,徐徐抬起手臂,却又像是害怕祖母一般地,不敢靠太近地将花举在她面前。
“你要么?”
这是我的祖父与祖母这一生说的第一句话。
而回应他的依旧是祖母沉默的注视。
当时的祖父抬头看了一眼在墓旁即将散去的人们,他在地上磨蹭着破旧的鞋底,似乎是想要逃跑那样的焦躁不安。望见曾祖母被人从地上搀扶起,似乎是要寻找着祖母。他又咽了咽,飞快地扯过祖母冻得僵硬的手,将花的茎末塞在她的指尖,然后头也不回地向山的那一侧奔去,消隐在茂密叠嶂的丛中。
这是我的祖母与年长她四岁的祖父在人生中最初相遇的一个落暮。
也是在那一天,回家后的祖母被曾祖母死死按在床沿上揪打,那朵红得似血的花丢弃在沾满脏土的泥地上,被曾祖母用鞋底板踩碾了粉碎。
当时祖母望着那朵花像他父亲一般鲜红的尸体,血的汁液和肮脏的尘土黏糊在一起,她第一次知道了在村子另一旁的山侧,那座常年任风刮雨打也不倒下的巨墙另一边,存在着一个同他们世代为仇的村落。
那朵花的主人就来自于那里。
祖母捂着红肿的颊旁,坐在煤油灯昏黄的灯光中,她的手上似乎还留着那朵花的血,她在那一刻那么想知道那朵花的气味是不是和她想的一样,是血的腥味。
“都还没有嗅过那朵花的味道呢。”她这样想。
她突然间很想再见一眼那个男孩。
而命运没有让这个刚失去父亲的女孩失望。
在从窗户溜出去的那天夜里,她举着油灯,迎着凄淡的惨白月光,在巨墙的拐角处,她发现了一个很矮小的洞,被隐藏在一丛灌木的后面,洞的那一侧泥地上有新留下的爬痕。
祖母不敢过去,但她第一次那样地惊讶于自己的肯定,肯定那个男孩还会再穿墙而过,同她相遇。
当她看见第二天的朝霞映着那个爬过墙洞的身影,祖母便知道他没有让自己失望。
祖父吓了一跳。
这是他们人生中的第二次相遇。一切以此为伊始,开始起航。
那是十七八岁的年龄时,祖母跟着祖父到处瞎窜。他们偷过祖母村落田地里的萌瓜,用弹弓袭击过山脚下的鸟窝,他们裸着在傍晚的鱼塘里疯狂地拍打着水面,捉着幼鱼,逮上岸来烤着吃。
很多岁月就这样过去了。那是一段爱情葳蕤而生的时光。
祖母再次记起了那朵花,红得似血的花。
那时候她已经偷偷地怀上了我的父亲。
“还可以看到么?”
“可以,在很久的以后吧。”
“真的么?”
“我会去种的。为你去种的。”
祖父道那是他父亲自己栽培的花,因易枯死而稀种。他的父亲已经不再种这种花了。
这花是为了祖父的母亲所埋种的。
而那一日的花是所剩无几的其中一朵,在祖父家的院子里找到的,他当时小心翼翼地摘下来,本打算插在他母亲的坟头。
结果他遇见了她。
那日后世界上就再也没有这种花了,红得似血的花。
战争又来了。
硝烟充斥在山脚附近,逃难的人们如洪般涌下山。
曾祖母在发现祖母肚子里的孩子后,气不成声地狠狠抽了她一巴掌,就扯上她的手,扛着所有的家当,跟着长辈拥挤的步伐向山下逃命去。
祖母护着肚子里四个月大的孩子,被人推着挤着向山脚下趔趄地赶去。两个村落的人都出来逃难了,推挤在一起,谁也不让谁,争吵声、打骂声和孩子的啼哭声掺杂在一起,混着硝烟的气味和枪声。
祖母疯了一般地回头去找寻在人群中的他,但她没有找到。
她松开曾祖母拉扯着的手,不顾曾祖母在身后焦急的嘶吼,反身向山上跑去。
她要找到他。
命运再次没有让她失望。
就在那堵巨墙的拐角处,她艰难地趴下身子,像她往常呼唤他一样,向着洞那边叫着他的名字。
一双手从洞的那一边伸过来,沾满了腥血和泥泞的土。
他在。
但祖父没有从洞中钻过来,他只是叫着祖母的名字,让她去逃。
“那你怎么办?”
“我要留着,这边有伤员,还有整个村子,不能让它没了。”
“走啊!”
“没事的,这里还有很多弟兄呢,我们有枪。”
祖父说到这里突然间笑了,“还有给你种的花呢,也不能没了。”
“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事。”祖母哭着骂道。
“走吧。”
“我要跟你一起走。”
“笨蛋。”祖父说,“花也没法跟着一块跑啊。我每天都帮你栽一朵,你都没见着过,可不能没了。”
曾祖母和乡亲们赶上山来,疾着冲到祖母身边,将她狠命地从洞边拉开。
祖母痛苦地反抗,却只能被拉下山,离开他的身边。
她向着洞边喊着我祖父的名字。
“你要好好的!有一天回来看花!”
这是我祖母与祖父这一生说的最后一句话。
却再也看不见最后一眼。
那一天,有两个人,一个人失去了丈夫,另一个失去了父亲。
这是我祖母的故事。
她在年迈的岁月里依旧清晰地记得这些,她时常坐于傍晚胜血的残阳余晖中,给我讲她的故事。我想她是一定要回去看花的,看那红得似血的花。她相信那花里不会再有血的味道。
命运没有让她失望。
一九八四年的初秋,她来到那片早已荒去的山上。
当时秋日的瑟风碾碎凌空划过的雁唳,云霄间的雁群向南方暮云缠萦的遥远山头飞去。
她在寻找一朵花的下落。
在这片秋日余霞染成血的山头,在这荒瘠的辽茫土地上。
我想她是找到他了。
在那座巨墙的另一边,在那个生死相隔的时空里,在最初与最后的道别声中。
祖母看见了。
一片连接于天地之间的红色,似血一样盛开的花海。
汤沉怡
延安中学
隆冬时节,巴尔迦城又是一夜苦雨。点点滴滴,凄凉地吟唱着一首首旷世悲歌。
桥洞之下,那瘦骨嶙峋的孩子如往常一样紧挨在我身边,睁大了他黑曜石般清亮的眸子渴求般地望着我,就像当初的那个人一般。
“奶奶,给我讲个故事吧。”他奶声奶气地央求我。
他的请求我是永远无法拒绝的,许是因为我对他仍有歉疚。我已风烛残年,且是满身罪孽,本应如臭虫一般独自在阴冷潮湿的泥沟里任凭岁月缓缓蚕食着自己的生命。然而,我却自私地插足了这个孩子的人生,将那个可以早早回到上帝身边享福的孩子硬扯回了荒唐可笑的黑暗人间——只因那双和那人相差无几的清亮眼睛。
我那隐没在厚纱背后的嘴唇微张,却只能发出老迈嘶哑、满覆沧桑的嗓音。我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飞升,渐渐抽离了这个迟暮之身,逆流而上,重新回到那永不再来的水木年华。
“来,彼得,我给你讲个故事。”
“故事的主人公,他也叫彼得。”
时针缓慢而吃力地被拨回了近一个世纪前的巴尔迦城,那年的巴尔迦城方易朝换代,蓬勃而朝气,仿佛重获新生。春风和煦地亲吻着大地,花神芙罗拉的翩跹裙摆漾过每一寸土地,人们的脸上,噙着感怀的泪,挂着盈盈的笑。
乔伊斯在那个季节遇见了她的男孩彼得。不是在绚烂的花海,不是在富饶的平原,而是在一片绝望的宽广深海。
繁华背后,是一片破败的荆棘之原。曾经高傲的贵族女孩乔伊斯,被剥去了华美的丝质洋裙,被迫罩上了极不合身的粗麻布裙。她被母亲拉扯着一路趔趄,通往一个茫茫然的未来。春风拂面,她却只觉得有千万把锋利小刀在不遗余力地刺向她的脸庞。莺飞草长,她却只觉得自己如海的女儿一般在尖刀顶端奔跑。
她们最终在一个地方停下了奔走的脚步——一个阴暗潮湿的贫民窟。瘦骨嶙峋面色黝黑的孩子在破败的石屋背后探出了脑袋,用警惕而恶毒的眼光细细打量着面色苍白的乔伊斯。乔伊斯身子打颤,闪身躲进了母亲的怀抱。
“妈妈,我不要住在这里!为什么我们不回去?我们回去啊,妈妈!”
“孩子,我们已经回不去了。”
乔伊斯睁大了蓝宝石般的眼睛,那仿佛包容了天空的眼中有盈盈的泪水呼之欲出。她挣脱开母亲的怀抱,不知所措,仿佛迷失了来途,失落而无助。
然后,那个男孩彼得如同曾经守护自己的骑士一般威风凛凛地出现,他逆光而来,背后的漫天阳光仿佛为他镶上了一层美丽的金边。乔伊斯抬眼,只看见他如黑曜石般闪耀的清亮眼睛,那眼中,仿佛有全世界的星光坠落。他朝自己伸出了手:“来,别哭了。”
乔伊斯下意识伸手,然而下一秒却被母亲死死抱住。乔伊斯惊恐地望向母亲,这昔日的贵妇人依旧高昂着尊贵的头颅,以轻蔑而鄙夷的目光扫过那个男孩,仿佛那男孩是水沟里的臭虫,是不可入目的污秽。
“乔伊斯,我们身上流着梅芙安家族的尊贵血液,怎么能够触碰这种污秽不堪的东西?”母亲的身影轻轻打颤,抱着乔伊斯的手臂又加重了些力道。
男孩清亮的眼睛微微黯然,他受到了伤害。乔伊斯望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虽对着母亲小鸡啄米般地微微颔首,然而心中却也没来由地涌起了点点不可言说的寂寥。
那誓死效忠梅芙安家族高贵血液的贵妇人至死都无法想象,自己宠爱如掌上明珠的唯一女儿会在日后的千千万万个日子里牵着那臭虫般的黝黑少年的手,从初春时令走到冬至暮雪。她在来到贫民窟一个星期后死去,她死时,原本玫瑰般的面庞已然枯萎,曾丰腴的两颊深深下陷,那双死不瞑目的湛蓝眼睛浑浊不堪。她死于饥饿,只因她那高贵的唇不愿意沾染一丝一毫卑贱的食物。
贫民窟里的孩子们围拢着乔伊斯的母亲,恶毒的小小眼睛里闪烁着幸灾乐祸。乔伊斯仿佛失去一切,惶惶不安地躲在母亲早已冰冷僵硬的怀抱里,瑟瑟发抖。而那男孩又一次出现,黑曜石般的眼中依然闪耀着星星与光,他再一次向她伸出了手,温暖而令人安心的笑容在他的嘴角缓缓漾开:“来,别害怕。”
乔伊斯没有犹疑,闪身扑向了那个男孩。他的手,并没有那么污秽不堪,甚至带着丝丝温暖,恍若曾经的母亲那般。
“我叫彼得,你以后就是我的妹妹了。我会保护你的。”
我的眼前,小彼得黑曜石般的眼中闪烁着欣喜与雀跃,他挥动着小小的拳头,大声而自信地揣测着:“奶奶,他们俩最后成为了夫妻,对不对?”
我抿嘴微笑,而后忽然有些怔忡。竟连我自己都不曾忆起,我究竟有多久未曾露出笑容了。很快,我嘴角的笑容亦渐渐隐退,取而代之的是内心一片盛大的荒芜。
“来,继续听我讲。”
春尽夏来,夏光漫天肆意飞扬。那光,驱逐不了贫民窟里常年的寂寞寒冷,然而却也足以照亮孩童稚嫩的心灵。乔伊斯牵着彼得温暖的手,一路向前飞奔。再无高大的城墙和累赘的洋裙阻挡她奔向夏天的脚步。她和彼得在光与影间穿梭流连,肆无忌惮的笑容在她玫瑰般的脸庞上嫣然绽放。
乔伊斯曾以为,彼得是个神通广大的魔法师。他轻轻挥手,一碧如洗的天空之上便降下了一片又一片恩惠可口的嘛哪——他带回了那原本只属于上帝的圣洁之食,分给了贫民窟里所有因饥饿而饱受苦难的人们。喂饱了他们空虚的肚皮,余香在齿间一点点缓慢湮开,甜美的味道和幸福一起在身体的各个角落扭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