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第二日早起,因宝钗教子珺领着姑娘们去逛园子,子珺便早早的起来梳洗完毕,来至宝钗屋里问安,见梅岚心柔薛灵已在这里,却独不见了薛菁,一问才知薛菁身体向来孱弱,因昨日穿衣单薄,着了凉,晚间发起高烧来,遂被其母刑岫烟连夜接了回去。
宝钗命人摆了早膳,姑娘们一起用过。宝钗吩咐道:“如今天气越发凉了,你们该多加衣裳才是,别像昨儿个菁儿也着了凉。岚儿柔儿家不在这儿,珺儿去把你的衣裳找出来,捡那好的给她们多加一件,回头到了园子里,处处要小心,别磕着碰着。”又教跟着的丫头们小心伺候着。
薛灵在一旁道:“姑妈不必担心,菁妹妹年纪小,禁不住凉,我们都大了,不会有事儿的。”
子珺道:“你不怕凉,那你光着膀子去吧,我们换衣裳去了。”
气的薛灵忙跑过来,嚷着要撕烂子珺的嘴,众人也跟着笑了不停。
待众人都换了衣裳,便一起奔了乐游园来。
一进园门,子珺便向众人道:“这第一处南山草堂,昨儿个都逛过,也没甚好玩的,咱们抄近道儿,直接去下一处吧。”
薛灵一旁道:“子珺姐姐,每次来这园子里玩,都是从东边转起,这回咱们从西边看起,也换换样儿,好么?”
子珺听了道:“哪边都是一样的,就依你吧。”
说完引着众人,沿着湖边西行,绕过一堆假山石,乃是小小一片竹林,穿过百余步幽深小径,便露出一溜青砖院墙来,墙中立了一面对扇朱漆大木门,门额上书‘六指书院’四个正楷大字,下边乃是一副题联,道是‘读书万卷卷卷有益,下笔千章章章惊奇’。
推开院门,迎面三间南房,东西各两间厢房。子珺随即领着大家进了南房厅堂中。
只见厅中并无桌椅茶具等物,靠墙皆立着七尺来高的书柜,柜上每层摆满了各式书籍。四壁上挂有许多墨字画迹,东墙上乃是狂草书下的唐人杜甫七律数首,西边挂着一幅秋日山水图。心柔走到近处瞧了瞧,见落印处乃是枝山允明,便对一旁的子珺道:“怪不得门上写了个‘六指书院’,这些墨宝想必都是祝允明的真迹了。”
子珺道:“听我娘说,那些个诗词应该都是真的,可这幅秋日山水怕是后人杜撰的,因书中说祝允明乃大明第一狂草,然在画上却未有高评,或是书法太好盖过了作画的缘故,那边书柜中还有好多的他的临摹帖子和诗集,去岁教我们的先生在时,灵儿和还我常练过的。”
心柔道:“在家时父亲也教我练过他的正楷帖子,不过都是些简单的罢了,你们这儿真好,还有先生教。”
子珺道:“这有何难,等回去我跟娘说了,赶明儿个请了先生,把你也接来,咱们一块儿学岂不更好。”
薛灵来回转了几圈,没趣儿的样子向大家道:“咱们快走吧,看见这些个书我头就胀的慌。”
子珺笑道:“她又犯了老毛病了,一说到念书的事,她就打迷糊了,真真儿的是女子无才便是德了。”
薛灵道:“我才没迷糊呢,今儿个咱家来的两个姐姐都是客人,我只不过想着带她们去好玩的地方罢了。”
子珺道:“你还说呢,自打去年咱们府里请了先生,教书认字,你就不自在起来,要不是舅父每日叮嘱你,你如今怕大字还不识几个呢,后来把先生也给气走了。”
薛灵忙道:“怎么说是我给气走的呢,你这不是诬赖好人么。”
子珺道:“怎么不是你,记得去年冬至日那天,咱们一同来书院上课,你因衣裳穿的少,嚷着要填那火炉子,结果手笨弄失了火,把整个东间学堂里的桌椅板凳并一些个书都烧了个精光,连先生的衣裳什物都给烧了,气的先生见你整日里也不用心功课,竟调皮捣乱,便去回了舅父,回家去了。”
梅岚听了,一旁笑着插话道:“灵儿妹妹原来喜欢玩火啊,玩火可不好哦,夜里睡觉会那个的。”说完咯咯的笑个不停,众人也都跟着笑。
羞的薛灵嚷道:“你们看我小,都欺负我,我不逛了还不行吗。”说着扭头转身出了门要回去。
心柔忙上去拉住她的手道:“她们开玩笑呢,你别在意,走,你领我们去别处转转。”梅鸾子珺也过来赔了不是,众人说笑了一回,便出了书院,奔下一处去。
绕过竹林,沿着湖边甬路向前,映入眼帘的乃是一片桃园,因已是季秋冬初时节,树上枯枝干杈,地下满是落了的叶子,虽说有些萧瑟凄楚,却别有一番滋味。林中深处也有几间圆形草屋,供府中下人们每年打理园子时歇息之用,如今却空着,也无人来住,遂看着也有些破败不堪。
梅岚子珺心柔三人刚要往里面走,薛灵便道:“这儿现在没什么好看的,那屋子里连个坐的地儿都没有,等过了年桃花开了或是桃子熟了时,再来还好些,我们去下一处吧。”说着拉了梅岚的手,便向下边走去。
子珺心柔听了,便也随后跟了过来。
待过了桃林,向西走去,便上了一段青石板路,不远处立着两层翘角飞檐小楼,来至近处,只见朱漆红墙,擎柱棱窗,雕栏玉砌,甚是典雅别致。
楼下是个通房四五间的长厅,厅中乃是一尺多高的戏台,四周摆有桌椅茶器等物。沿着朱梯上至二楼,乃是栏杆廊道,靠里是一连五间小阁,靠外凭栏则可望见下面戏台。进了阁门,见摆的多是戏服道具,亦有女子梳洗妆奁之物,式样齐备,不须多表。
听子珺言道,这里本是戏楼,专供中秋寿福等节请戏班来唱戏的,先前那侍郎在日,是极热闹的,每日有戏班在此唱演。自打薛家搬了进来,戏班早就散了,只留了这戏台和一些个唱戏的什物。薛蟠是极好听戏热闹的,无奈宝钗管的紧,再者年岁也大了,亦不好使出从前那般纨绔子弟的性子来,遂成熟稳重了许多。自进了这园子,只去岁中秋薛家合族人都具齐了,才请了个戏班唱了一回戏。
薛灵最喜做怪,众人正跟子珺看时,她趁人不防,一抽身便钻进了第二个阁子里,将那五彩蝶衣披了一件,又戴了顶如意冠,顺手往脸上涂了点红胭脂,用那黛笔画了一双吊眉,还含了一回红纸,打扮停当,待众人来了好唬唬大家。
子珺等人这里正看的高兴,转身忽不见了薛灵,便问跟着薛灵的丫头白竹道:“你们姑娘哪去了?”
白竹见问,左右一瞧却没有,忙道:“才刚儿听姑娘讲这戏服器物入了迷,没留神我们姑娘去哪儿了。”
子珺道:“也是个糊涂的丫头,自已的主子都看不住。”
梅岚道:“灵儿好做耍,定是在别的屋子自个儿玩呢。”
子珺道:“小心磕着碰着要紧,我们还是去找找。”
说着同众人出了屋子,刚到门口,只见薛灵穿着一身戏服从对面门里走了出来。众人蓦的一看,倒都唬了一跳,仔细一瞧,见是薛灵,便都笑了起来,刚要问她话,只听她唱道:“大王,回营呀。”还给众人亮了亮身段,鞠了一躬。
子珺一旁边笑边问道:“灵儿,你这扮的虞姬么?”
只见薛灵依旧唱道:“回娘娘,正是。”边唱边给大家打了千儿,随后拈起逗花指,还要唱下去。
子珺笑道:“我看这不像虞姬,倒像只公鸡,那冠子上有一撮儿头发还翘着呢。”说完众人都掐腰捂嘴,笑翻了天。
薛灵见被众人又奚落了一回,没了意思,便嚷道:“我要像公鸡,那你们就都是母鸡。”说完扭过脸去,气冲冲的把那行头都卸了下去。
众人这里又笑了一回,便都出了戏楼来。
往前走了约百十来步,却来至一个好去处。
面前乃是一条丈把宽的溪流,从园墙外引入,到头却流进园中之湖。溪中设一小桥,雕栏垂拱,细水涓涓,别有一番格调。靠着溪岸有一堆碎石假山,山顶乃是一亭。
众人过了小桥,沿着蜿蜒石梯上至山顶,来至亭边。只见亭柱上也有一对题联,道是‘觥斝樽爵目酣神醉,管弦丝竹心怡自得’。
心柔一旁默念了一回,心想果真是个好去处。
众人都有些乏了,便都坐在亭中石凳上暂且歇息歇息。
子珺向心柔道:“坐在这里,便能将整个园子尽收眼底了。”说着将诸景一一指给心柔看,心柔会意不提。
且说众人歇息了一回,便都赶下了山,来至湖边,绕道继续向前逛去。
前行了一段,却到了好似一处宅院,青砖石墙砌着,足有一丈来高,黑漆厚大木门紧闭。
因心柔走在前面,正要向大门前走去,子珺忙在后面拦住道:“柔儿妹妹,我们去下一处吧,这里没什么好玩的。”
薛灵在后面忙叫道:“快别进去,那里面有鬼的,我们都不去的。”
子珺道:“别在那胡说,什么鬼呀怪呀的,我们还是去下一处吧。”说着拽着心柔便往前走。
心柔回头又瞧了瞧,果然见那门上挂了一把大铁锁,里头也看不清有什么,想来定是异于别处,也不便多问,跟着众人去了。
又走了一会儿功夫,却传来了鸣磬之音,梆梆的响个不停。
心柔听了,向一旁子珺问道:“这附近莫不是有庙么,怎么有和尚念经。”
子珺笑道:“哪里有和尚,前面乃是一个庵堂,因我娘这几年来颇好修斋礼佛,便在此处捐了这清净庵,又从外头请来两个姑子,她们人是极好的,平日里也少不得和我们玩,走,我们一起瞧瞧她们去。”
薛灵一旁道:“这两个小尼子,半个多月了,也没来看看咱们,昨儿个子珺姐姐的生日,也没见她们,没事就知道在这儿念经,我先去问她们罪去。”说着便快步进了庵门。
随后众人也跟着进了门。
进院迎面乃是一礼佛大殿,殿旁庵房肃立,廊宇清闲,房后有一片菜地,因未到时节,遂都荒废着。透过殿门一看,只见供的是观音大士,左右善财龙女二者侍立,案上烧香挂符,案下蒲团磬鱼等礼佛器物,一应俱全。
梅岚子珺心柔见了,忙都跪上拜了一回佛。
礼毕起来,薛灵便领过两个小姑子来,只十一二岁模样,见了子珺众人,一一都问了安。心柔仔细打量,见她们体瘦轻纯,青衣罩体,灵秀清朴,出尘脱俗,一高一矮,好似一对姐妹。
子珺给心柔指道,大的是师姐,唤作悟清,稍矮的是师妹,唤作悟净。
一旁薛灵向悟清道:“你快说吧,昨儿个子珺姐姐的生日,你俩个为什么不去,还不快点赔罪。”
悟清忙道:“回小姐,这几日因太太心诚,叫每日必诵百遍心经,不敢有违,遂不曾去给小姐庆诞。”
子珺道:“去不去有什么要紧,倒是有空常来瞧瞧我们才是。”
悟清忙答应了,转身向一旁悟净道:“你去把太太赏的红心观音沏一壶来,小姐们也进屋歇歇。”
悟净随即沏茶去了。悟清便将众人引入自己房中。
屋内窗明几净,一尘不染,一张漆木架子床,被褥整洁叠放。墙上挂着好些个佛画和佛经,靠窗前有一青竹书架,上头也摆满了各式经书。
待茶沏了来,众从都饮了茶,闲聊了一回,子珺等人便出了清净庵。
且说庵前也有一条小溪,亦是从湖中引出,乃是排出的水流,沿着南山草堂坡后,辗转流到园外。
子珺领着众人,过了溪上小桥,见众人也都尽了兴,正要从这边绕过山坡,好从南山草堂处回去,薛灵却一旁道:“这就回去么,那边水潭是极好玩的。”说着顺手指向溪水流走的方向。
子珺道:“那里有什么好玩的,不过是老妈子们洗涮衣裳的地方罢了。”
薛灵央求道:“好姐姐,我们去看看吧,记得上月来时,那潭水里还有大鱼呢,这回我们人多,也抓它几条,回去好叫厨下的妈妈们给做着吃。”
子珺笑道:“好个贪玩又贪吃的丫头,反正也来了,那就看个遍吧。”
众人便沿着溪流,真走到坡底东北上,已快到了园墙,却见坡角下立了有几块大石,足有两三丈高,石下乃是一潭清水,半亩见方,水碧波清,透彻见底,潭边种有七八株抱粗垂柳,枝枯叶落,遍撒在水边的卵石上。湖中流出之水先是注入这潭,又向石后一渠流出墙外。
薛灵跑向潭边的卵石上,转着圈儿的看潭中的鱼。
子珺带着梅岚心柔,沿着柳树绕到那几块大石旁,中有一块石上却写了几行碗口大的字,走近细看,乃是一首刻诗,道是:
浣者风声语,
纱缕皂角香。
溪水流光转,
潭照日月长。
心柔独自念道:“浣纱溪潭,果然是首妙诗。”
子珺见她悟出了藏头之意,便道:“柔儿果然聪明,可知这四字中的典故么?”
心柔道:“话说当年谢康乐一日游至溪潭旁,见两个红衣姑娘在潭边浣纱,笑语风声,灵秀纯美,便上前做了首诗打问,不想二人却只不理,康乐表明身份又做了一首,二人笑了一回,告康乐曰二人乃是潭中的鲤鱼,便一跃跳到水中去了。”
子珺点头赞道:“确是如此。”
心柔问道:“姐姐家这诺大的园子,各处景致可谓是巧夺天工,画意诗情,可除了这水潭、书院和那山上的亭子,却并不见一诗一联,倒是何故。”
子珺道:“妹妹有所不知,这几处诗联中,只有书院的那处题联本就有的,余下的皆是后人加的。这园子原来的主人,乃是朝廷里的一位侍郎,据说这侍郎是个极好风雅之人,各处景致设计建造,皆出其意。待到工竣之日,便有人请其提笔润色,那侍郎却说道,古今凡是绝秀之景致,皆是浑然天成,如若人力题上字句,反倒坏了其景中的自然意境,遂不曾题得一诗一字。要我说那侍郎可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这园子本来就是人力搭建的,又说什么浑然天成呢。后因那书院乃是供家下子弟们念书习字之所,便题了字联。”
心柔道:“照此说来,这各处景致定是没有名字了。”
子珺道:“名字倒有,乃是我跟梅姐姐还有灵儿从前游园时,胡乱给起的,大家不过口头上叫罢了。从园门口那草堂算起,从东向西绕将过去,分别唤作:又见南山,浣纱溪潭,空山禅寂,锦瑟流年,醉翁痴酒,月满西楼,桃花仙庵,最后一处还只叫六指书院。”
心柔细想了一回,道:“好一窜情趣山水画,虽都用的古人典故,然也表尽了每处景致的真意,只那锦瑟流年处却未曾见,想来定是和李义山有关了。”
子珺道:“也不尽然,等有空在跟妹妹细聊吧。说了这许多,也不知灵儿找到鱼没,我们也瞧瞧去。”
只见薛灵一人蹲在潭边柳树下的卵石上,将那裙衣下摆都挽了起来,手中攥了一棵树枝儿,在水中搅来搅去的。
子珺过来向她道:“你看到了鱼了么?”
薛灵道:“也不知怎么,找了半天却一条也没出来,许是都钻到石头底下准备过冬去了。”
子珺跟着众人笑道:“就是不过冬,也教你手上那树棍子给吓跑了,哪有一边搅水一边找鱼的,鱼儿们看了,哪有不跑的。”
薛灵道:“赶明儿个,我定带了鱼竿来。”
子珺道:“快别闹了,咱们出来半天了,他们定惦记着,早些回去才是。”
说着引了众人绕过南山草堂,向园门走去。
刚出了园门几步,却见后头莺儿迈着大步,喘吁吁的赶了上来,见了子珺等人便道:“我的姑奶奶们,总算找着你们了。”
子珺见了忙道:“妈妈何事急成这样。”
莺儿道:“这都什么时候了,都快出了未时了,夫人早叫人摆下了饭,说你们逛累了好回来吃,可等了一个多时辰也不见回,我问园门上的人,说你们是从书院那边逛起的,整整兜了这一大圈子才赶上你们,可要了我这老胳膊老腿的命喽。”
子珺忙道:“苦了妈妈了,都是我们不好,妈妈快坐下歇歇吧。”说着扶着莺儿要坐在道旁的石凳上。
莺儿却道:“快别歇了,夫人他们正等着呢,来接梅小姐和心柔姑娘的人也来了,都盼着呢,快些回去要紧。”
众人便一起离了园子,忙往回赶。
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