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聊到各自家庭的现状:他的一切都好,事业有成,家境丰厚;她的一切都平淡,小房子,小幸福。
他说他欠她一个婚姻,但是这辈子是给不了了。她笑了一下,说:“你送我一样礼物抵消吧。”
她了解他,不这样说,不让他送给自己一样什么东西,他一辈子都会难过。
他惊喜,他很高兴她这样说。真的,不是那种用钱了却遗憾后轻松的欢喜,而是因为她真的懂他。
她只要求,这件礼物能永远放在她身边就好。
他带她来到钻石柜,她摇头。他带她来到手表柜,她摇头。最后他突然想到她的孩子以后结婚是需要房子的啊,没有什么能比这个让她后半辈子更安心的吧,他为这个想法激动,可她还是摇头。
他竟然哭了,他说他现在除了用钱表达外,其他的真的都让自己觉得无法接近心里对她的那种深刻。
她轻轻地摸着他的脸,抹去他的眼泪,说她只想要他给她买一副老花镜。虽然现在她还不用戴,可是再过几年,她一定就得天天需要它,而且肯定会越来越需要,直到生命走到尽头。
他明白了,眼镜是睁开眼就要一直看的东西啊!他为她的深情再次落泪。
他带她去了眼镜店,配了一副老花镜。可是,就在他们相视一笑要离开时,店里冲进来一个鲁莽的小青年,碰掉了她手里的眼镜,眼镜碎了。
重逢后再激动也一直保持微笑的她,终于再也忍不住眼泪,蹲在地上动情地哭,边哭边一点一点地捡那些小小的碎片,把它们摊在手心。
他知道她相信宿命,她害怕这是他们之间不好的预兆,她害怕他们以后将是永生都不得再见面,如这破碎的玻璃一般。
他也蹲下来,和她一起捡,仿佛有神灵在冥冥之中告诉他们,只要把每粒碎片一点不剩地捡起来了,上天还是会给他们一个好的结局,比如两个人都健康,比如每隔一段时间,他们就有个偶然的机会见见面说说话。
头上三尺真有神灵吗?
有的。
他们一边落泪一边捡碎片的情形,让那个中年店老板感动了。店老板明白了这副眼镜对于他们的重要性,他走过来,将一副一模一样的眼镜递到他们面前,说刚才是他的错,因为他的店没有魅力让招来的顾客都像他们这般优雅,所以那一声破碎,是上天在提醒他做得不够好。
店老板并不知道他们的故事,也不明白他们的心声,但是他的话,让他们相信,那一声破碎不是摔给他们听的,所以上天也就不会安排绝望给他们,那么他们的愿望还是最美的那一个。
这世上,所有的雾,都是爱化开的。而最美的,又是爱成就的。
被单
梦的衣裳,是被单。梦穿着它,暖着我们。每一个美好的梦,都是一部好电影,在心底深处,记忆深处,追光绽放。
追光绽放
那时候,大学生们都还没有手机,比较流行的交流方式就是手工信。刚进大学的她,给许多同学寄去了信,其中有一个,迟迟没回信。
后来她才知道是她把地址弄错了。只是没想到,春天来时,那个错的地址却来信了。陌生的他说,这信搁在他宿舍里太久,怕寄信的人挂念,就给寄了回来。
信很简短,字很干净,其间有一种细腻,一般的人,怎么会这样做?因为寄信人与他毫无关系,收信人与他毫无关系,那封搁在宿舍里的信也与他毫无关系。她有些感动,觉得温暖,于是去信道谢。
信再来,信再去,渐渐地,他们彼此相知,相知后,又彼此牵挂想念。
一年后,他们见面了。彼此点头微微笑着,那种默契,让惊喜这种情绪似乎都显得过于冲动而不能表现,他们像老友一样聊天,行走,看电影。
从此他们不再写信,约好每周末都见面。他们每次见面都同第一次相见一样,聊天,行走,快要分手时,就去看电影。
每每看过电影的那个晚上,她拥着被子睡觉时,都会将两人在一起的点滴都回忆一遍,那种感觉很美好,美好得在自己渐渐地要睡着时,会觉得被单上面那种大团大团的花朵都像是一场电影。
两年后的那个暑假结束后,她去他的学校找他,有人说他实习去了。
她回校等他的信,一直等到寒假。宿舍里只有她一个人了,她的东西也早收拾好,但因为还没收到他的信,所以她不肯走。
她不急,也不怀疑,每个下午都会去电影院看一部下午场的电影。影片好不好没关系,她只是喜欢电影放映机的神奇,觉得它的灯光是世上最神奇的花朵,它的每一次绽放,都是一个故事,而看故事的人,也是有故事的,比如她。
仿佛是有先知似的,他的信果真就在她留下来的第十一天来了。她捧着它,心快跳出来了,原来他是跟着一个地质队进山了,那里没电话,而一封信也走了这么久。
半年后,他留在那个地质队了。他又回到从前,给她写信,但由于他终年在外,居无定所,她回不了信,所以每每看完他的信后,她就去看一场电影。
寂寞但从不孤单的她,独自看了一百场电影后,也毕业了,她回到了家乡小城。她本来是学中文的,家里也有关系能帮她进好单位,但她坚决要去电影院。
她做了一名普通的电影放映员。没有更多的原因,就是爱,因为他可能暂时还无法稳定下来,在等待的日子里,那些爱,她要怎样去挥洒绽放呢?她想,在一个又一个电影故事的绽放里,或许有寄托。
由于工作认真,年底考核,她被评了优,奖品竟然是一套花开富贵的床单和被面。
她很高兴,通过他们测绘院里的电话找到他所在的村,和他通了电话。虽然远在千里之外,但她还是抱着奖品坐火车去了他那里。
在他简陋的临时宿舍里,她把一垫一盖的花开富贵铺缝好,在烛光中微笑着,邀请他也到花朵中间来。那个除夕,很安静,他们在花朵里绽放了。
可优秀的人总是被挽留的。第二年第三年,他忙得依然只有在年假里才能在他的临时宿舍里抱紧她。她不怨,每年去他那边,都会带上一套她精心挑选的花开富贵的床品。回来后,又继续安静地放她的电影。
第五年的时候,她与他竟失去了联系。他没再写信来,也没有电话。她打电话到测绘院里,院里只说半年前他所在的那个地质小分队就归入了别的院属,至于再怎么分配的,情况不太清楚。
她哭过,但依然安心地等着。只是每年的春节,她再也不敢去买那种床品。
几年里,她经历了一个小城电影院的衰落过程,但是她每天播放一部电影的老习惯却没有停止,有时候,电影院一个人也没有,她也放,熟了又熟的老片,她看得满眼是泪的花朵。
三十岁那年,她突然想给自己再买一套床品。新年前两天,她去了市里最大的那家家纺店,向导购员问那种花开富贵的被单,导购员笑着说:“您要的那种,我母亲现在都不用了。”
她尴尬一笑,突然想起几年前母亲说某个小作坊定做那种被单,正要走,却听到那边一个声音对着电话说:“大良,真的,没有你说的那种大朵大朵花的款式。”
她的心一缩。
她捂住狂跳的心,急急地走过去,对那个人说:“我可以带你去一个定做那种被单的地方。”
在去的路上,她弄清了,那一声“大良”,就是这些年来在她心里如花般绽放的大良。身边的这个女子,是大良的表妹,她说几年前大良在山里勘测爆破时,遇到意外,双眼受伤,一直在治疗,如今已经治到可以判断白天黑夜,当前几天他又可以辨别大团大团的颜色时,他求表妹来给他买花开富贵的床单和被面。
她哭了,原来他同自己一样。她坚持不让表妹付款,一下子订了足够她和他盖垫一生的花开富贵。
几天后,她带着它们来到他那里。她看着他,没有询问,没有责怪,只是握紧他的手,再也不想松开。
结婚后,她决定再也不放电影了。因为整整十年来,不管是作为观众还是放映员,她一直孤单地绽放在两千多部电影的后面,就是为了等她人生电影的男主角,如今她等到了,也就放完了她该放的电影。
海螺
海螺是鱼儿们的宫殿,在它里面,会有鱼儿们相爱的故事,一定会是美好又忧伤的吧。当有一天,海螺离开海水,来到沙滩上,鱼儿们的故事,也便和海螺一样,成了海的化石。
两地深秋
再次见到他的时候,她二十七岁。
在朋友那里,她已被叫做老女人了,即便还是单身,即便保养得很好,皱纹斑点都还未上脸,但别人痛快地这样叫,她便也痛快地答应着,不争不计较,是因为这人心终归已是二十七岁,不再是十七岁的小光景。
似乎二十七岁了,连十七岁的勇气都不再有。
十七岁的夏天,她刚刚考上大学,父亲的公司组织员工去大连旅游,父亲便把名额让给她,鼓励她独自随团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出发的那天,父亲把她交给同部门的他,托他一路照顾。她小声问父亲该怎么称呼他,父亲犹豫了一下,说叫叔叔。其实应该叫哥哥,他二十五岁,走出校门不过才一年。
她还是叫他叔叔,一边叫一边不由自主地笑,而他则被笑得不好意思,便总是说:“小孩你笑什么笑,不要笑啊。”
大连的美丽,会让有故事的人们的故事更加美好。那次旅行,她开心极了。在大连的最后一天下午,他们在海边游泳,傍晚时分大家回去时,有些游客在海边搭帐篷,她看着想着,不由地出了神,一个人落在最后。他回头,跑过来拉她,她问他说:“你说他们这样睡觉会不会做的梦跟我们不一样?”
他拖着她一边追着团队一边说:“小孩,你哪来的这些怪念头?”
那天晚上,她早早地在旅行团所在的宾馆里睡下了,却又睡不着,想着海边的夜晚。快半夜时,她听到敲门声,她出去,竟然是他,他小声地说:“小孩,我买了帐篷,你还去不去海边?”
她高兴地差点叫出来,蹑手蹑脚回房里拿东西,同房的阿姨醒了,疑惑地问她要去哪里,她支吾着说就去门口买个冰淇淋。
那个海边的夜晚,真的是不一样,感觉仿佛星星全都掉进了大海里,而大海亦仿佛搬家到了天空中。在月光下,他们还捡到了海螺,洗净后放在枕边,梦里仿佛有鱼儿游到耳边。
但是她没想到,第二天晚上回到家后,父亲的脸色会那么难看,母亲则在一旁哭。原来她还未回家,有关她的传言就到了,说她和他在外面的帐篷里过夜。
她解释,说明明是两个帐篷,而且海边还有很多其他的人,但是没人相信。一男一女、单独、海边、过夜等等这些字眼儿,让人们的想象力又膨胀又恶劣。
为了不跟他再有关联,父亲决定辞去公司的工作。她天天被关在家里,只等着大学开学了就走。
可是那天,他却来了家里,他是要告诉她父亲他们没有做错什么,但是父亲放弃工作多年的公司就错了,他说要走不如他走。
当时父亲不在,他跟她说的,说完这些,他突然说:“小孩,对不起。”她看着他笑,笑得让他明白他没有做错,他也就笑了。
但是他这次来家里,并且单独见她,还是错了。父亲和母亲外出回来,看到他坐在客厅里,那种愤怒就如同看到要带女儿去私奔的那个男人,他被赶走了。
父亲没有从公司辞职,她知道一定是他走了。再过了一些日子,她离开家北上去了大学报到,带走了那晚他们捡的海螺。
或许是因为远离了家,远离了护犊紧张的父母,还有周围那些或许善良但不美好的人们,独自在北方的她常常会想起他来。她相信他的品行,那晚在海边,本来是两个帐篷,他们各自一个,但是他担心隔着两层帐篷就不能更好地保护她,他把他的那只帐篷悄悄地拆了,只铺了一张防潮垫,紧挨着她的帐篷睡下。她没有跟任何人解释这个,她十七岁,他二十五岁,解释再多,他们都无法理解他俩的彻夜不归。她现在只是独自怀念这种被爱护的感觉。
半年后,她回家,竟然很巧,在车上遇到了他,像没有发生过什么事一样,他们同那次在大连一样细致地聊天,并且互相留了电话。
这之后,她在学校便一直和他有联系,无论是在电话里还是在网上,她都迷恋和珍惜与他交流时的那份真诚。她读的是医学院,临床医学,七年。
七年后,她回到家乡城市工作,而他还是单身。或许是他们的开头就都不被人祝福,这些年,他们的联系,真的就只是在电话里、在网上,以至于她工作三年了,尽管她知道他的一切,甚至内心,但是她从没有见过他。
十年过去了,她知道她现在带他去见父母,见父亲当年那些爱散布小道消息的同事时,他们肯定不会再以不理解的眼光看他俩,说不定他们都会有一种看到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欣慰。
那天,她和几个同事一起去机场准备去外地参加一个学术讨论会,在候机厅看到他,他也是出差,身边也有几个同事一起。她很想过去跟他说说话,然后对他说:“我们回来后,一起吃个饭,和我的父母一起。”
但是,时间太仓促,他们各自刚刚离开队伍,各自的同事就催促了——要登机了要登机了,于是两人只好彼此挥挥手,回到各自的队伍里。
那种相隔的感觉,之前十年一直在求学,接着忙工作,没有时间弄得更清楚,但是现在她突然明白,那就是两地深秋,虽然彼此相知,但是静到可怕。
他一直都没告诉她,她觉得那晚鱼儿来到了耳边,其实是真的。当然那不是真正的鱼儿,而是清晨太阳还未跳出地平线,他拉开她的帐篷,想叫她起来看日出时,看到她那张可爱的脸,突然情不自禁地想亲她一下,但是脸低下去低下去,低到她的耳边时,他又将脸抬起来,坐回到帐篷外,等她醒来。
她梦里游到耳边的鱼儿,是他的气息。
有时候,爱情就是这样吧,两个人明明都是认认真真地去爱,但就是得不到,一切只因为两地深秋,不见春风。而所谓老,不是人老,也不是心老,而是勇敢老了。
旧棉衣
世界上最柔软的东西,就是心爱的人穿旧的衣裳。在这里,旧,指的是他的气息在上面穿行了很久,直到渗进横竖交错的棉纱里,指的是她的手为他洗了它好多次,直到她的温柔把本来就软的棉纱变得更软,指的是他们的相濡以沫,就在这一件衣服里。
旧棉之爱
她是个恋旧的人。年底做清理时,总是要收拾出一些旧衣,但她不会扔。她会把它们分类,好好地装进纸箱里,还会在里面放上樟脑丸。一年又一年,家里的柜顶床底,到处都给塞得严严实实的。
他不喜欢她这样,无数次地说要扔了它们,她说不行。平常她都是温柔又顺从他的,唯有这件事,她的态度很坚决,样子很倔强。
那天夜里停电了,他半夜起床去卫生间时,让床底露出一角的纸箱给绊倒了,他恼得跳起来,推开窗,抱起纸箱就往外面扔。
可是第二天早上,他又看到那个纸箱,还有她红红的眼睛。
没想到就是这件事成就了他。他想她大概是穷怕了,才要把旧衣服都攒着,这房子也是太小了,要不然怎么就容不下几件旧衣裳呢。
他辞了那份刚刚够吃饱饭的工作,努力打拼,苦尽甘来,渐渐地他发达了。
两年后,他给她一套新房钥匙,不动声色地说已装修好,明天他公司里的那帮小伙子会来帮他们搬家。她接过钥匙,笑着问他是不是所有的东西都可以搬过去。他说拣需要的搬,那边什么都有。话还没说完,他又边接着客户的电话边出去了。他真的是太忙了,晚上又飞到上海出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