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亦然在煤炭局时，华塬煤老板任万能托他办事，给了他一笔 钱。他推辞不要，人家放下就走。他心里不安了好一阵，隐隐自责， 却也初尝甜头。他来华塬当县长后，听说他出国，任万能又送来一笔 钱，他也收了。前任书记曾智拆除了小水泥厂，一拍屁股当副市长去 了。拆了小厂子的任万能擅自建十万吨生产线，他不但不阻止，反而 认为有了任万能出头，才扭转了水泥行业一片凋零的局面。等到任万 能再次找个说头送钱的时候，他便有点心安理得了。华塬县水泥产量翻了几番，拉动地方财政收入翻了一番。他时不时地感慨，任万能也 是有功劳的。权与钱的交易永远是灰暗的，刘亦然内心的满足与恐惧 同在，欲望与烦恼同在，尤其是认识了同雯雯之后……
来华塬三年多，刘亦然从未上过朱雀寺。任万能炫耀海空师父说他“命中有财”如何灵验，刘亦然也心动了，想讨个吉言，可从海空 法师的密室出来，他脑子里全乱了。他无心跟任万能去东河村，派了 黄镇长去看现场。此后一连几天，任万能都没给他打电话，倒是黄镇 长打电话汇报了看现场的情况。刘亦然有点生气了，堂堂一县之长， 是你任万能的马仔不成？跟任万能这样的老板打交道，刘亦然这几年 练得老到了，深不得浅不得，远不得近不得。他寻思着敲打敲打任万能，压一压他的狂劲，没想到，自己先被上司敲打了。
锦阳水泥企业多在210国道边，市区那一段粉尘污染前两年治理好了，华塬县城这一段的治理成了众矢之的，老百姓盼了多年不说， 国道沿线乌烟瘴气，也有损于锦阳城市对外形象。按照省上有关方面的部署，在全市水泥粉尘污染综合整治会上，市委常委、副市长曾智 郑重要求：全市水泥企业年底实现粉尘达标排放。他点名批评华塬县环保工作不力，疏于监管，污染泛滥，对此，县政府应负有责任。他 责成华塬县政府制定整治方案，报市政府批准备案之后付诸实施。主管副县长向他一汇报，刘亦然脸色青了，当下把这副县长和吴栓牢训了一顿。
副县长出门后满腹牢骚，吴栓牢也怪话连篇，说什么“掌柜的打 了瓮，片片都有用”，“婆娘骂我，我骂娃；娃打羊，羊啃树”。说 是说，局里开动员会时，吴栓牢一句也没训人。
刘亦然却不一样了。县上开会那天，刘亦然原本打算顺势把任 万能敲打几句，上台左右环视，不见任万能，却见同雯雯，惹得他走 了神，胡乱发作一通，竟说了后来流传华塬的“脱裤子捂烟囱”的笑 料。不过，在楼道见同雯雯时，刘亦然已阴脸变晴，和颜悦色，变了 个人。
头一眼看见同雯雯，刘亦然就像磁铁一样被她吸住了。大眼明 眸，身材修长，气质高雅，绵柔磁性的音色特别甜美。“万鑫”水泥 厂建成试生产时，刚出国回来的刘亦然出于某种姿态，来到这里，走 进烧成车间，负责给他介绍生产工艺的，便是任万能新聘请的技术员 同雯雯。借着交谈之机，刘亦然双眼像扫描仪似的，上下打量着同雯 雯。凭着男人的敏锐，任万能捕捉到了某些信息。那天设宴招待刘亦 然时，任万能特意叫了同雯雯作陪。同雯雯脱下工装，换上衣裙，更 是艳惊四座，连任万能都眼热了。刘亦然亢奋不已，有美女陪伴，难 免言行失体，频频举杯，居然喝醉了。
头一回把同雯雯搂在怀里，刘亦然幸福得不知天高地厚了。
那是两年前的某一天，他在省委党校短训，闲来无事，给任万能打电话，说是要招待朋友，请他赶来作陪，任万能心领神会。作陪是 假，埋单为真，再者，刘亦然被同雯雯迷得神魂颠倒了，想她也是真的。同雯雯初来乍到，任万能也看上她了，厚着脸皮献殷勤，可同雯 雯压根儿就没正眼瞧他。她开门见山地说，甭打歪主意了，我跟老板你没故事，我是来打工挣钱的，你付的越多，我贡献的越大，但只在 工作上。任万能记着这句话，打消了歪主意。他带了同雯雯，还有认识不久的杨眉去省城。临走前，他交代同雯雯，好好陪领导喝几杯， 回来提你当副总，月薪一万，奖金另算。同雯雯不相信，任万能拍着胸脯打了保票，同雯雯乐坏了。比不得早先那个男女界限分明、交往 有礼有节、出格有所顾忌的年代了，这年头，社会开放了，男女间暗情私通放开了，人们也见惯不怪了。更何况，任万能看出来了，人家 眉目传情，咱顺水推舟，种瓜得豆，何乐而不为？下来的故事自然照剧本走了，刘亦然搂着同雯雯，任万能拿下杨眉，都是销魂之夜。
大老板跟美女副总的故事，风言风语地传开了，县上干部私底下 议论纷纷，权作笑料。刘亦然没听到，也不在乎。要不然，那天咋会 和同雯雯站在楼道里谈得热火朝天，同出同进扬长而去？其实，那天 是任万能设宴，同雯雯负责把刘亦然请去赴宴。
刘亦然一见任万能就气哼哼地说，几天不见人影，会也不参加， 你这老板势越来越大了！
任万能厚着脸皮说，领导打是亲骂是爱，我这几天实在忙得打不开转身，这不摆席设宴，专门给你赔不是来了。
刘亦然瞪着眼问，比我县长还忙？忙着跟你婆娘唱戏？
任万能面色难堪地说，县长大人日理万机，我哪敢跟你比？
刘亦然不依不饶道，在华塬地盘上，有谁还敢像你一样把县长当 马仔用？派个镇长去给你办事，还屈驾你了，是不是？
同雯雯笑盈盈地打圆场说，我们任总这几天真的忙得很。
刘亦然发罢威，气消了，这才笑问，剧团那个谁咋没来？
任万能知道他是在问杨眉，支支吾吾不回答，却拣领导爱听的说 道，正要给领导汇报呢，我打算给原家滩中学捐献一批电脑，跟学校 都说好了，不清楚教育局是啥态度。
刘亦然愣了一下说，能啥态度，这是好事嘛。
任万能又说，我花几十万元做善事，起码得搞个仪式，到时候， 请你也去。
这好说，我打个电话，把教育局局长叫来。刘亦然说完，就拨通 了电话。放下电话，刘亦然吩咐说，你给政府办梁主任打个电话，让 他叫上环保局副局长孙利一起来。
任万能出去打电话，公司另一个副总刘强也跟出去了。
同雯雯娇嗔地说，领导吆五喝六的，酒桌上现场办公呀？
刘亦然放了个飞眼，说，人多了不避嫌嘛。咋没叫剧团那个谁？
同雯雯看了他一眼，问，那个杨眉，老板把她藏在省城了，你 想见？
刘亦然“嘿嘿”一笑，不吭声了。
呼啦啦来了一帮人，那顿饭吃得烟雾缭绕，酒气熏天。众人围着 大老板团团转，目光有意无意地在同雯雯与刘亦然之间掠过。同雯雯 大大方方，刘亦然坦坦然然，行走席间，两人神情自若，目不走神， 就像没事似的。个中奥妙，只有任万能心里明白。
教育局局长说，学校已经给他汇报了赠电脑的事。大家三言两语 就敲定了捐赠仪式方案。大老板酒足饭饱时，同雯雯提起了东河村修 路的事，刘亦然醉醺醺地瞅着任万能说，你去找黄镇长，由他负责落 实，就说我说的。需要协调，找梁主任。
任万能乐坏了，提着酒壶连敬了刘亦然三杯。
满桌人轮番给大老板敬酒，刘亦然有些醉了，指着任万能支支吾 吾道，最近……风声紧……给我……老实点……
5
任万能一天几次打电话约柯云吃饭，柯云推辞说，饭就免了，在 茶秀见个面就成了。柯云去时，任万能已经带同雯雯等着了。
同雯雯穿着粉红色风衣，长发披肩，飘逸洒脱，窈窕多姿，越发 显得矮胖的任万能臃肿邋遢。
任万能介绍说，我的老同学柯云，一起耍大的，还是我的救命恩 人哩。同雯雯伸出手，任万能又说，这是我的副总同雯雯。
柯云握手寒暄说，我们上次开会见过面的。
柯老师，久闻大名，文化馆副馆长，“耀辉”公司总经理助理， 听说，您还是摄影专家呢！同雯雯笑盈盈地说。
茶秀里灯光柔和。三人坐定了，同雯雯坐在对面操持茶道，功 夫娴熟，纤纤细手摆弄着茶具，绕来绕去，忽上忽下，就像变戏法似 的。她双手递过第一杯茶说，柯老师请用。
喝酒比狂劲，喝茶讲雅兴，但任万能一盅接一盅，就像饮牛似 的。他也不急着说事，先扯些陈芝麻烂谷子，目的是跟柯云拉关系、 套近乎，柯云也清楚他要干什么。柯云已经跟康文通过电话了，康文 答应到时候发个几百字的小消息。康文的另一层意思是，如果想大篇 幅地报道，恐怕要走广告的路子，要花钱的。柯云把话题扯到正事上 来，三言两语就把事儿说清了。
任万能一听要么发个“豆腐块”，要么花钱买版面，头摇得像拨 浪鼓。他晃着脑袋说，花钱就花钱，要整就整大的，有粉就往脸蛋子 上搽嘛！老同学，这事就拜托你了，文章你看着写，照片你帮着拍， 宣传托给你了。教育局负责采购电脑，张罗开会，我只管掏钱。捐赠 仪式时间都定了，刘县长亲自参加。你这边需要什么，需要我们做什 么，就跟同总联系。
任万能一口气说完，有点气喘，接过茶杯，连着喝了几下。同雯 雯从对面递给柯云一张名片，又问，柯老师的手机号是多少，我拨给 你。柯云只好顺从照办。
同雯雯光彩照人，主动大方，倒显得柯云有些被动，有些笨拙， 一急之下，汗都冒出来了。他尽力躲开同雯雯闪亮的目光，慌乱地 说，这事就这样了，我给康文打电话商量了再说……
打什么电话！你就给咱跑一趟，任万能打断柯云，说，我准备了 几条软中华，你给咱康文哥带上，就说我任万能没忘他的救命之恩， 事后还要去谢他哩！说着，拿出来两个装烟的袋子，一个是给柯云 的，一个是给康文的。
柯云死活不要。任万能瞪眼说，看不起人是不是？不光是给你 的。柯云只好收下，起身告辞，却走不了了。
同雯雯有备而来，她取出崭新的佳能照相机要当面求教。相机是 新买的，她不咋会用。她左一句柯老师，右一句柯老师，柯云就被黏 住了。同雯雯半弯腰站在他身后，贴得很近，香气袭人。她不厌其烦 地问这问那，兴趣蛮高，任万能却不感兴趣。他嫌茶喝着不过瘾，喊 服务生上了几扎啤酒，同雯雯趁机倒满一杯说，柯老师，先喝了这杯 拜师酒，我拜您为师，往后跟上您学摄影，也参加你们的摄影小组。 柯云不知所措，他想拒绝，又不好拒绝，人家双手举着杯子，也不能 不接，任万能也在一旁煽着火，柯云只好红着脸接过酒杯，答应了同 雯雯，结果把酒喝高了……
柯云专意去找了趟康文。在去省城路的上，同雯雯的模样挥之不 去。进了省城，柯云瞅见康文，便想起了尚青，这是很自然的。
康文还是老样子。办公室里烟雾缭绕，桌上报刊、书本、稿件和 文具胡乱堆放，烟灰四处散落，一切都杂乱无章，就像他一团糟的婚 姻生活。许是又熬夜了，康文头发乱蓬蓬的，显得疲惫不堪。原来， 报社选拔副主编，一帮老部下非要他参与竞争，说他是最佳人选。康 文为准备竞选演讲稿，在办公室熬了个通宵。
康文离过两次婚，第二次是悄悄办理的手续，唯有柯云知情，并 对此守口如瓶。
柯云勤快，每次来都先帮康文收拾收拾桌子。忙完后，他把几条 软中华拿出来说，这是任万能让我捎给你的。
柯云一解释，康文便笑着问，不是在电话里都说过了吗？为这事 还专门跑一趟？
那家伙心盛盛的，要花钱美美地宣传一下，我不能不来嘛。
想掏钱还不容易？你写个稿子，配几张照片就行了。
任万能也是这么说，不过，我懒得写这种吹捧人的应景文章。
你写了，广告提成归你。这年头，人都朝钱看，别人拿，不 如给你。
钱不钱的，我不在乎。我倒也实心想帮这个忙，柯云解释说。
这不就对了！回去照我说的准备，康文扶了扶眼镜问，尚青是不 是过得不开心？
好像是，具体说不清，柯云说。
康文叹道，找机会回华塬，看看生茂叔一家。
柯云听得明白，便说，抽空回去走一走，散散心，我朋友要在尚 青家下地窑办农家乐，到时候就住那儿，清静得很。
康文忆事生情，有感而发，“世故无涯方扰扰，人生如梦竟昏 昏”，如今找个清静的地方还真难，农家乐能清静吗？
柯云心头掠过一阵凄凉，无言以对。
康文大学毕业后分到省报社，原配妻子是干部子女，两人结婚三 年，没有孩子，因性格不合分手。康文与第二任妻子婚后生下一子， 儿子五岁时，不安分的妻子去了深圳，孩子由康文父母一手带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