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清明节，又是原尚青一个人上坟。 哥哥原尚武虽然已经转业回来，却跟县长刘亦 然杠上了。原尚武要征地建生态区，要放飞朱 鹮，刘亦然要开釆煤炭、生产水泥，要经济变 强、自己升官。在市上的压力下，刘亦然不得 已召开了粉尘治理大会，却窝了一肚子火，不 由得想念起了县里利税大户任万能“送”给他 的同雯雯。
为任万能给学校捐电脑宣传的事，同雯雯 跟文化馆的柯云打上了交道，随后又迷上了摄 影，也许，还有柯云这个人
大清早的，尚青打电话说任万能找他帮忙，柯云没想到。帮什 么忙，尚青说，下午来了再说，他有些纳闷儿。他跟任万能儿时打打 闹闹，关系时好时坏。长大了人皆有志，各奔东西。为造纸厂曝光一 事，两人有了心结，从此断了来往。
在华塬县的机关干部中，柯云算是混得很自在的。那年，他放着 县文化馆副馆长不干，办了停薪留职，跑到“耀辉”公司去了，说是 总经理助理，其实也就是出出主意、跑跑部门的“八贤王”。柯云老 婆从前在照相馆，单位倒闭后，自己开了个影楼，生意怪红火的。两 口子不缺钱，也不缺自在。
任万能要给原家滩中学捐电脑，柯云也没料到。他不得不佩服人 家能立起，能圪蹴，感慨人家能把事弄大，果然有过人之处。他从前 可是压根儿没把任万能放在眼里。
柯云好交朋友，最好的朋友要数康文和袁耀辉。
尚青只知柯云跟康文学游泳，其实，柯云爱好写作、迷上摄影， 同样是受康文的影响。尚青还有所不知，柯云与康文一直有来往。柯 云在上师范学校的几个暑假中，都去报社以实习生的名义跟上康文或 他手下记者外出采访、当帮手，学写作和摄影。柯云悟性好，又能吃 苦，进步很快，他在省报副刊发的几篇小散文，成了他进文化馆的敲 门砖。文化馆清闲，他有的是时间钻研自然摄影。他对光的感觉特别 好，动感拍摄、画面构图之类的技巧娴熟，这些年，柯云几乎把精力 全用在了摄影上。
事情往往带有偶然性。曝光任明昌造纸厂污染的事，柯云从没后 悔过，但毕竟乡里乡亲的伤了和气，心里有些不美。这厂子是上世纪 八十年代初乡镇企业兴起时建的，麦草制浆，生产普通有光纸，无污水处理设施，污水就顺着沟畔的窟圈渗入地下。
起初人们并不介意，任明昌也说污水流到地下沉淀净化了。可 一两年后，红旗水库的水变黑了，而且一年比一年严重，最后水体完 全被污染，水草枯萎，鱼虾几无。这水库年久失修，库底泥沙淤积， 几近报废，原有的灌溉任务由沮河水库替代了。可两塬间一湾清水， 曾与周围洋槐林相映生辉，在旱塬人心目中是纯净的，美好的，人们 怎么能接受它被作践、被玷污呢？塬上群众意见很大，尤其是任家庄 群众，被废水、废气的臭味熏得受不了。任明昌忙于经营，顾不了村 上的事，后来就不干村支书了，他一不当支书，群众闹得更凶了。后 来，任明昌咬牙上了污水处理设施，但却为了省钱动辄偷排，污水黑 臭依旧。任明昌多年当村干部落下的好名声，全被黑臭水冲到窟圈里 去了。
柯云家责任田挨着造纸厂，排污渠从他家地头经过。有一回， 任明昌在晚上偷排污水时污水渠决口，漫了柯云家的地，几亩玉米一 夜间蔫了。任明昌赔偿了损失，柯云仍气愤不过，拍摄了一组造纸厂 污染水库的照片，下省城找康文去了。康文要直接发新闻图片，柯云 觉得不妥，于是报社派记者采写了报道，配发柯云无署名的照片，以 《一家造纸厂毁了一座水库》为题见报。柯云绝不是为了给谁出气， 小水库里装着他多少童年的梦幻！他跟任万能好着的时候，常去树林 里水库边玩耍，用简易鱼竿钓鱼，用弹弓打水鸟，两人一起坐在水 边，幻想在水中游来游去的情景。至今，他还为任万能保守着一个秘 密：任万能当年不是落水，而是逞能下水的。任万能从小就有股二杆 子劲，非要说自己敢下水，说学着电影上的动作比画几下就会了，结 果差点送了小命。自从跟康文学会游泳，柯云每年夏天都下小水库畅 游几回，直到水库被污染。自从迷上拍鸟儿，他便想到了以前小水库 里成群的野鸭子，可惜水库被污染了。上世纪末，随着生态的自我修 复，水库水质逐渐改善，多年不见的野鸭子出现了。柯云拍了野鸭群 游戏水的照片，拿去找康文。这一组照片在省报上刊发时，康文亲自 撰稿，以醒目标题《昔日臭水横流今朝野鸭成群》再配上水库污染 的老照片，突出了保护生态环境的主题，获得了省年度新闻一等奖， 县委书记曾智扬着报纸在大会上表扬柯云，还打算调他到宣传部，不 过他婉言谢绝了。
如果说，柯云视康文为恩师、为神交，那么，他视袁耀辉则为 兄弟、为心交。刚参加工作那会儿，柯云孑身一人，晚上常去看露天 电影。文化馆和电影站是隔壁，同属文化系统，点个头就进去了。他 跟袁耀辉就是在这里认识的。十三四岁的小男孩，端着小木盘挤在入 口处卖瓜子。卖瓜子的人多，经常为占地盘争争吵吵，被收票人撵来 撵去。袁耀辉机灵、眼亮，他见柯云过来，总迎上前操着河南口音叫 着“哥”，非要他抓把瓜子。一来二往熟了，柯云也弄清了男孩的姓 名身世：袁耀辉，曾祖父从河南逃荒到华塬，家住火车站附近的贫民 窟，全家十余口人，靠父亲在运输社拉架子车挣钱养活。由于家境贫 寒，袁耀辉綴学在家，白天扒空火车皮、扒空大货车厢，扫煤、扫水 泥，晚上来电影站卖瓜子。小小年纪就为生计奔波，心地良善的柯云 动了恻隐之心，对收票员说情道，这个是我小兄弟，给他划一片地 方，关照关照。收票员答应了，袁耀辉有大哥罩着，有了地盘，卖瓜 子也卖香烟。柯云担心扒火车、扒汽车不安全，就在一家小旅社给袁 耀辉联系了个能摆香烟摊的地方。有一回，袁耀辉扒火车下了趟广 州，看到街头上的游戏机很火爆，他跟柯云商量后，再下广州买了台 回来，架在小烟摊旁边。工商局说，这是无照经营，可他们又没发过 娱乐摊点的执照。柯云实心帮忙，以文化娱乐归文教上管辖为由，据 理力争，从工商局给他弄了临时营业执照。小游戏机生意红火，每天 晚上，袁耀辉都背一挎包零钱来柯云住处，旧钢镚、破纸币，毛毛分 分地倒一床，两人一起整钱、数钱，乐得眉开眼笑。小游戏机为袁耀 辉淘得了人生第一桶金，烟摊换成了商店。袁耀辉做生意是天生的。 他回了趟河南老家，又发现了新的商机：许昌牌香烟在河南畅销，在 陕西却卖不动。他回来找柯云商量，从陕西往河南贩这种烟。头一回 贩烟回来，袁耀辉兴高采烈地说，哥，这回俺把钱挣了，你想吃啥？ 柯云脱口而出，烧鸡。袁耀辉一字定音，中。袁耀辉买了两只烧鸡， 两人吃了个美。袁耀辉贩烟，起初搞三五箱，后来整车运。每次出 门，袁耀辉都拉上柯云做伴，柯云也尽可能地跟上帮忙，顺路采风拍 照。晚上住小旅社的大通铺，他怀里抱着相机，袁耀辉抱着钱。袁耀 辉睡不着，说，哥，这辈子认下你是俺的缘分，等俺发了，给你换个 最好的照相机，中不？柯云迷迷糊糊地说，有你这句话，哥就心满意 足了。后来一段日子，柯云忙于结婚、生子，袁耀辉也忙着做生意， 两人不再天天必见，但只要有大事，袁耀辉都请柯云参谋一番。大约 在四年前，他怀着满腔热血找柯云帮忙时，已经是拥有十几台大货车 的公司总经理了。袁耀辉始终记着柯云的好，果真给他买了台尼康专 业相机。柯云死活不要，袁耀辉说，你要是还认俺这兄弟，就收下， 俺还有大事找你商量，求你帮忙哩！
华塬县的企业改制喊了几年，却只听楼梯响，不见人下楼。曾智 主政后，决心啃这块硬骨头。袁耀辉想搭顺风船，要买下县水泥厂。 县水泥厂虽经营不善，亏损严重，但水泥不愁销路，产业前景很好。 袁耀辉的车队专门运输水泥，对水泥产销行情了如指掌。柯云一听便 知，这小子羽毛丰满了，雄心勃勃地想谋大事了。
袁耀辉说，俺对跟政府打交道两眼一抹黑，唯一认识的公家人就 是你。还有，你不是还认识新来的曾书记……
不成不成，我不可能为这找人家曾书记，柯云打断说。
袁耀辉急了，说，关口渡口气死霸王，俺不找你找谁呀？你先帮 兄弟整个东西，听说任万能也盯上这块肥肉了。人家关系比俺硬，本 事比俺大，俺跟你加在一起，未必争得过他。
我兄弟都用激将法了，柯云笑着说。
袁耀辉释然了，说，有哥在背后撑着，俺就敢跟他任万能争个高 低，找不找曾书记，走着再看，中不？
那一回，柯云把吃奶的劲儿都使上了。他分析了公布的几家买 家，只有袁耀辉和任万能实力最强，于是确定了任万能为竞争对手。 随后，他吃透了有关企业改制的政策精神，搞了个举措得力的收购策 划。他认为成败的关键在于人员安置。“万鑫”有水泥厂、有技术骨 干，只兼并厂子，不接收人员，这是“万鑫”的软肋。他托人打听 了，任万能确实是这个意思，正私下里游说有关方面，想把人员包袱 甩给县上。柯云找准突破口，反向而行，帮袁耀辉围绕人员安置做文 章，专门搞了人员接收、安置方案。他又带着袁耀辉找县发改委、县 工业局，陈述他们的竞争理由，声称想政府所想，解政府所难，绝不 给县上甩包袱。背过柯云，袁耀辉利用运输水泥积累的人脉，私下在 厂子里串联游说，把车间主任、技术骨干都买通了。袁耀辉或明或 暗，动作频频，把任万能堵在了水泥厂大门之外。后来，柯云到底还 是带着袁耀辉去找了曾智书记，把竞争理由做了最关键的一次陈述。 竞标会那天，正遇上水泥厂职工为保饭碗集体上访，无形中给袁耀辉 加了分，结果是，华塬县水泥厂企业改制，以袁耀辉成功收购水泥厂 而告终，“耀辉”建材公司随即成立，柯云也办了停薪留职手续…… 在柯云的潜意识中，袁耀辉跟任万能没什么两样。他从内心鄙视 他们的唯利是图，但也对任万能有说不出的歉意。他终于想明白了， 这两人一个是朋友，一个是同学，能帮这个，为何不能帮帮那个？曰 子长着哩，冤家宜解不宜结，等尚青清明节来了再说。
2
柯云快两年没见尚青了。尚青早上打电话说下午到，柯云惦记 着招呼她。本想着下午没啥事，谁知县上紧急召开水泥粉尘治理动员 会，地点在政府大会议室。会是临时通知的，要求企业老板一律参 加。袁耀辉在外地，打电话让柯云替他参会。
柯云进会场瞅了瞅，不见任万能的影子，有个陌生靓女坐在对 面。旁边人小声告诉他，她叫同雯雯，听说从前是国营水泥厂的技术 员，现在是“万鑫”的副总。
环保局副局长张明义点名批评说，唯有“耀辉”和“万鑫”两家 老板未到，都是大老板，势都大。夹在几十个老板中间被点名，大家 都瞅他，柯云觉得很不自然，瞅一眼坐在对面的同雯雯，却是目空一 切般的神情自若，柯云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同雯雯人长得漂亮，穿着 时尚，独处男人堆里，电影明星似的很扎眼。同雯雯目光扫来，柯云 赶紧把头扭向了一边。
柯云懒散惯了，坐功不行，最烦开会。会上主管环保的副县长作 动员报告，环保局局长吴栓牢通报各企业超标排放、排污费缴纳的情 况。讲话内容材料里都有，柯云带听不听的有些犯困。
柯云的自然摄影出了名，华塬就有一帮发烧友围着他转，张明义 就是其中之一。开会前，柯云顺便说了下午要招呼老同学吃顿饭，叫 张明义作陪，就定在梁鹏那儿。梁鹏是个酒楼老板，迷上了摄影，拜 柯云为师。张明义说，梁鹏打算在乡下开农家乐，托人找个地方。柯 云说，那就在塬上，离红旗水库近些，咱们的拍摄活动就有据点了。 红旗水库里有野鸭子等水鸟，周围洋槐林里，喜鹊、火燕子、斑鸠之 类的不少，是摄影发烧友们常去的地方。张明义觉得这个主意好。柯 云说，我明天回塬上，捎带着办这事。
柯云眯着眼想着心事，会场上突然响起了掌声，原来是县长刘亦 然到场了。张明义从台上下来，坐在柯云跟前，小声说，风声紧了， 大老板挨了批评，要拍桌子训人了。
华塬县领导班子，大家都心知肚明。县委书记是援藏干部，患有 严重的高原心脏病，一半时间都住在医院里，县上大小事是刘亦然说 了算，干部们私下称他为“大老板”。
张明义的话里有话，柯云能听不出来？华塬县的水泥企业，除了 市水泥厂和“耀辉”的三条十万吨生产线，剩下清一色的十万吨立窑 水泥生产线，都是曾智手上关了的小水泥厂，在刘亦然任上又突击建 起来的。上头明文规定十万吨以下机立窑不再批建，但任万能带头擅 自开工，其他老板也跟着来了。新县长说，先建后批，环保部门拦都 拦不住。这帮老板既是当初的受益者，也是现时污染治理的责任人。 谁拉屎谁擦屁股，难怪张明义偷着笑哩！
柯云也有点好笑。刘亦然上台就板着脸，没说几句便出言不逊， 给众人来了个下马威。他敲着桌子说，我先把话撂在这儿，所有水泥 企业必须抓紧粉尘治理，年底前达标排放，谁也不例外。到时候，哪 怕你裤子脱了爬上去捂，也不能叫烟囱冒烟扬尘。
这哪是领导讲话？歇斯底里大发作嘛，柯云小声嘟囔道。
张明义嘲讽说，急了急了，兔子急了都咬人，还别说老虎。
刘亦然在台上慷慨陈词，一方面强调环境保护是大势所趋，粉尘 治理是当前的重中之重；一方面又要求水泥企业不能以治污为借口拖 了全县经济的后腿，分明自相矛盾。他却说，粉尘达标排放，全县生 产总值各项指标，都是民生大计，两个我都要。
张明义又忍不住说，一根萝卜两头切，可能吗？说完，他推了推 柯云，小声说，瞅瞅，我们头儿听得脸都变了。
柯云望去，见台上的吴栓牢脸色果然很难看。这人生性刚直不 阿，黑红不避，而且据传，跟刘县长一向不和。
散会后，柯云故意问吴栓牢说，县长亲自来给你们撑腰打场子， 局长咋还黑着个脸？
吴栓牢没好气地答，领导说的是毬话，机立窑是下一步要淘汰的 对象，压根儿就治理不好，再加上违法偷排污水，防不胜防，把环保 局的人挣死也不顶毬用，到时候就看谁脱了裤子捂烟囱！
吴栓牢说话嗓门大。柯云瞅见刘县长在远处，正跟同雯雯说话， 赶紧对吴栓牢摆了摆手示意，吴栓牢毫不理会，大大咧咧地走了。
柯云上了趟厕所，出大门时，瞅见同雯雯上了刘县长的车。他若 有所思地摇摇头，心想，任万能从哪儿弄来这么个尤物？没来得及多 想，手机响了，尚青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