赣州地区中级人民法院批林批孔办公室
赣州地区公安局批林批孔办公室
赣州地区工人代表大会
联合声明
最近,画眉坳矿机修厂工人李九莲,先后在赣州公园贴出了《反林彪无罪》、《一评反林彪有罪》、《二评反林彪有罪》三份大字报。她的大字报迷惑了少数不明真相的群众,在社会上造成了一定的不良影响。为了澄清事实真相,我们特发表如下联合声明:
一、在李九莲一案的罪证中,她恶毒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攻击社会主义制度,攻击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确确实实构成了反革命犯罪,定她的案并非冤枉,她根本谈不上是什么反林彪的英雄。她现在出来表演,说明她还坚持反动立场,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二、在此事件中,地委、地区公安局、法院某些领导人,采取听之任之,不闻不问的态度是极其错误的,必须对此承担全部责任。
三、少数群众由于不明真相,对李九莲的大字报轻易表态,予以支持,是没有责任的。但值得指出的是应从中吸取教训,防止受骗上当。
四、当前批林批孔是一场严重的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我们要求全区工人阶级和广大群众要提高警惕,对于一小撮阶级敌人的捣乱破坏,翻案活动,必须坚决打击,牢牢掌握斗争大方向,团结两个百分之九十五,使批林批北运动深入、健康地向前发展。
1974年4月13日
4月17日,曾昭银又以地区工代会的名义,起草报告,强烈要求地委对李九莲采取“无产阶级专政的措施”。
权力就是这样被使用着,而且似乎还天经地义:
一旦他进了工代会,他就有了代表工人的权利,哪怕他从头到脚没有一丝一毫工人的气味;他就有了操纵工人的权利,哪怕他是在操纵他们去扼杀工人阶级里最优秀、最具有远大目光的先进分子。没有谁能制约他。没有谁去怀疑他凭什么与权力划等号,而只有等到上面的权力结构在某次运动、某项转折中崩溃了,并影响到他,他才得以被迫告退。可这并不是工人阶级的胜利,而只是马克思、列宁所描绘过的工人阶级的羞辱。
朱毅更没有料到,因为自己的回来,导致了李九莲迅速地被拘押。他在经过地区公安局门口时,和一位负责人打了声招呼。“文革”初期,一派群众组织要揪患有高血压的此人批斗,朱毅做起了阿庆嫂,将“胡司令”藏在了自己的房间里。由此,此人领略了这个年轻人的仁义,以后也领略过这位年轻人的影响与组织能力。1967年3月,赣州市一个名叫舒北斗的中学红卫兵头头,被打成“反革命”,朱毅一下发动起几千红卫兵静坐绝食,硬是坐到舒北斗给当成英雄放了出来,直到同年夏天,毛主席视察大江南北时还说:“江西有个舒北斗,李胜变成了李败。”(作者注:李胜,系当时的赣州军分区司令员)
也许,这位负责人觉得报答昔日救命之恩的时候到了,现在已经不是局面扑朔迷离的1967年,政治舞台上红卫兵们的鼓噪早已成了绝响,而赣州地委已于4月16日、19日两次开常委会,讨论李九莲问题,最终决定将其重新收审。他知道,这一个来月与李九莲有过接触的人已经记录在案,他不想让朱毅再卷进这个案子里去了……
从岿然不动的“小气候”里,李九莲仿佛察觉到了“大气候”里驱散的不是什么妖氛鬼雾,而是在祖国的天空上聚拢了更密集、厚重的乌云。在公开申诉的最后,她这样写道:
“为了真理,我不惜再度失去自由而入铁窗!”
“人民起来了,一切妖魔鬼怪统统都会被消灭!”
“历史将宣判我无罪!”
翻翻历史,多少志士仁人发出过此类气壮山河的声音。可实现起来,后面两条犹如小径上裹了脚的老太太,总是斗折蛇行,姗姗迟来,而前面一条,则似追踪着白天鹅的枪口,它们降临在哪里梳洗羽毛,滋润嗓子,那里便总会响起罪恶的枪声!
当天深夜,一辆警车幢幢鬼影般伏在了陈家巷口。
赣州地区公安局以“现行反革命翻案”“破坏批林批孔运动”等新加的罪名秘密拘捕了李九莲,并连夜押往兴国县看守所。原由是她既在兴国县画眉坳钨矿劳动,应由兴国县委及县法院审理处置。
据赣州市公安局1974年4月24日贴在街头的《郑重声明》称,拘捕李九莲的拘票未通过市公安局,是擅自直接动用的,因而是“非法”的。
有目击者称:地区工代会的几个人,参与了这一秘密拘捕。被捕时,李九莲口鼻流血,显然,在挣扎反抗时惨遭毒打。那几个人,还揪住她的头发往警车上撞,造成了李九莲休克。
也许,是一个不屈不挠地走进苍茫暮色的小女子,终于使赣州二十多万老老少少在春日里感到了惭愧;
也许,是专制对于民心的践踏,同样适用于物理学上的“虎克定律”你拉动一条弹簧,在一定的限度内,你一松手,它总要恢复到原来的位置。然而,只要一旦超过这个限度,弹簧就再也不回去了。专制常常忽视的是,在其主宰对象的麻木与抗争之间,几乎只隔着一张纸……
4月22日,朱毅、曾传华等数十名干部群众,贴出了一份大字报《众手掀翻独霸天》,开头就是:
深夜的警车引起了公愤,李九莲的失踪激起了风暴!只许你们血口喷人。不许我们开口说话吗?办不到。
现在是我们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决一死战的时候了!
4月24日夜,赣州地、市259个单位的干部和群众集会,签署了关于李九莲问题的《联合声明》,鲜明表达了对她的崇高评价:
李九莲精于学习,勤于思考,勇于实践,敢于探索,充满献身真理的精神。
李九莲以对林彪的及时洞察表明了她是立志献身革命、酷爱真理、关心祖国的前途和命运,敢想敢为、无私无畏的好青年!
会后,即派出代表赴省城请愿。
同时,二千多名群众潮水般涌往地委,要求释放李九莲,请愿通宵达旦。地委书记杜昭等人与群众好一番唇枪舌战,断然拒绝了他们的要求。
凌晨,数百名群众又分乘近二十辆卡车,赴兴国呼吁,要求县委、武装部、公安局支持群众释放李九莲的正义要求。四百多年前,海瑞在兴国当过知县,他为官廉正、屡屡平断冤狱的故事,在百姓间流传甚广。起初,似乎没有哪位领导,有一刹那间想起了这个为官的古人,他们拒绝受理,理由是李九莲在赣州市张贴大字报,她的家又在赣州市,此事该由赣州市处理……
连日来,赣州市公安局批林批孔办公室发表声明,地委常委陈万兆同志签署了地区农林口批林批孔办公室的声明,地、市许多单位的领导参加了群众集会,无一不对广大群众营救李九莲的斗争表示声援和支持。
连日来,“怒潮悲海不夜天,万头攒动女墙前。”赣州公园里,多少人站在李九莲墨迹犹在的公开申诉前,为她在篇末的预言,为她的预言已经被证实而一掬热泪。仿佛在眼前的这些大字报里就能寻找到这位失踪了的姑娘一样,还未看过的挤来涌去,已经看过的读了又读。夜晚,电源被故意切断,人们就燃起了打火机,甚至点亮火把照着读。字里行间,写下一行行密密麻麻的签字:
向反林彪的女英雄致敬!
我们同情您,我们支持您,李九莲!
放心吧,狂啸的浪花,人民的大海永远和您在一起……
4月25日上午,正当地、市干部群众即将召开三万人大会强烈要求释放李九莲的同时,在南昌,江西省军区司令员,还兼主持江西省委工作的陈昌奉,省委常委涂烈,还有十届中共中央委员潘世告,十届中共中央候补委员樊孝菊,一起听取了刚下飞机的赣州地区工代会、红代会及公安局头头们的紧急汇报。
当时偌大的一个江西省,几乎就由他们几个人说了算。陈昌奉是老红军,枪林弹雨,倥偬半生,还当过毛主席的警卫员,不知是他写的,还是请人代劳的,他因《跟随毛主席长征》一书,一度全国蜚声遐迩。涂烈算是“文化革命新生力量”的代表了,原先只是江西拖拉机厂的团委书记,仪表端庄、简朴,逢人总带几分谦恭的微笑。潘世告和樊孝菊,一个原是安源煤矿的工人,和煤疙瘩打了十几年交道,一个则是修水县太阳升人民公社的农民,猪养得好,据说斗大的字不识几箩,可毛主席著作也学得好,曾被《解放军报》上的一篇署名为林豆豆的文章誉为“最新最美的人”……工、农、兵都齐全了,俨然是一个标准的“巴黎公社”。真不知在这个小小的“公社”里,他们是以怎样的语言进行沟通和对话的,他们又是按怎样的程序来议决诸多重大事务的。中国不比美国,在美国,从华盛顿、林肯,到罗斯福、尼克松,每个人在位时的档案材料都被完整地保留着;而在我们这里,此时,只见一批批官员走马灯似地上去,又走马灯似地下来,他们的政绩,却从没有人研究,也从不见有专著评价。因此,这个对研究中国“文革”时期政权很有价值的小小“公社”,对后来人说大抵只能是个谜了。在李九莲的问题上,当事者们则留下了不少材料。
当日上午,陈昌奉司令员匆匆向赣州地委发出五点提示:
一、李九莲是地地道道的现行反革命跳出来翻案。
二、赣州某些人争论李案,实际上是为现行反革命翻案。
三、冲击兴国监狱是一起严重的政治事件,必须立即制止。
四、某些领导干部和公安干警在李九莲问题上严重丧失阶级立场,实际上是向反革命投降。
五、对于在李案问题上立场坚定、坚持原则的同志,应予表彰。当天下午,这五点指示在赣州地、市大大小小几百个单位、数十万干部、群众中传达完毕。
此时,一行人还在去南昌的路上,一行人还在去兴国的路上,人尚未到达目的地,可性质已经在五点指示中定下了。尤其是去兴国的,罪名再加一项“冲击监狱”,为了使你钻进这顶帽子,像是抛出了诱饵,在兴国,五点指示就是到了晚上也没有宣布……
空气恍如气化了的干柴,几乎能听见欲裂时的“劈劈拍拍”声,连逡巡的风儿,也像在酝酿着什么密谋。朱毅感到了事态的严重,他觉得唯有抗争,而抗争必须攥成一个拳头!当晚,由朱毅出面牵头,留在赣州的干部、群众,宣布成立了“李九莲问题调查委员会”。仿佛是水到渠成,没有谁觉得与一言九鼎的陈昌奉司令员对着干有什么唐突。这勇气,既来自于李九莲所追求的真理,也来自于“文化革命”里“大民主”的习惯,它正是毛泽东主席在打“民意牌”时一再倡导的结果……
然而,谁都清楚,眼下毕竟不是“炮打司令部”的岁月了,在“调委会”发出的第一个声明中,它就宣判了自己的命运--
“或者走向真理的光明,或者走向牢狱的黑暗!”
次日,“调委会”便在赣州公园设立了接待站,公园的阅览室被用来写材料,印传单。公园的上空还架设了高音喇叭,这里正处市中心。
此后七个月里,赣州公园,恍如成了伦敦的海德公园,那些挂在高楼大院前象征着种种权力的牌子暗淡无光了,而没有一颗印章、一个编制、一分钱经费的这里,却万头攒动,水泄不通,晨无鸟啭,夜无雾覆,成了赣州人民的麦加圣地!
一位退休老干部,在公园门口,看到他一位老战友的女儿在忙着贴大字报,他拉住她的手说:“你也参加了‘调委会’?好,你们为李九莲辩护得对!别被陈昌奉给唬住,我和你父亲也是参加过长征的,长征干部不都是像他那样的,回去告诉大家千万要顶住!”
两名中年女工,来到接待站再三要求:“我们一不会写,二不会讲,我们天天下班后来帮你们熬浆糊、印材料,要不要?”
一个新华书店营业员,听说正开万人大会和地委书记辩论李九莲问题,便带着一个小热水瓶赶来听。同伴纳闷,她说:“这是药茶,吃了清凉。要是朱毅辩到中途,噪子哑了,就给他喝!”
纺织厂一位在“文革”里受到严重迫害的女干部,找到“调委会”负责人,掏出五十元钱:“听说你们上访正缺钱,可惜到现在我还没有‘解放’,只发生活费,不能多帮点忙。这五十元钱,你们就收下吧,它也许够一个人去北京的路费……”
人民群众用自己拿来的一张张纸,一枝枝笔,一瓶瓶墨汁,还有每一分钱,每一张邮票,每一桶浆糊……支持了“调委会”。而“调委会”又用它们,勾勒出民族业已大不安的灵魂,发出了一代思想者早熟的声音:
“三查”、“一打三反”的大方向就是错了!
我们就是要为千千万万个李九莲翻案!
朝廷里就是有指鹿为马的奸党!
虎彪狼挡道,血泪斑斑的李九莲何其多!
上山下乡血泪何其多,知识青年插队血泪何其多!
阶级斗争扩大化,百扩不灵!
取消“公安六条”,不能用“专政”来保卫领袖!
李九莲之所以坐牢,只不过说了真话而已!“调委会”之所以被禁,只不过是为说了真话的人说了真话而已!
三个月以来,调查委员会并没有被省委四次“五点错误”指示的汹汹气势吓倒,并没有被地委的三令五申和封锁围剿压垮,并没有在公安部凛然的批示面前颤抖,也并没有在地区工代会、红代会投枪的啸响和匕首的寒光之中退却……调查委员会这个“怪物”始终屹立着,在层层高压之下,在声声犬吠之中!
在血与火中前行的人类历史,哪一步前进不需要付出沉重的代价呢?一天也是活,一生也是死。而不耻于苟活的人们,是宁愿做死了的活人,也不愿做活着的死人的……一边是斗士,一边是应声虫。一边是政治家,一边是政客。应声虫永远有饭吃,政客永远有官当,他们自以为永远(?)不会有犯罪之辱和牢狱之灾,因为他们永远也不会去深思什么,触犯什么。但同样是他们,永远也感受不到林彪倒台后的万分庆幸和无比喜悦,而只会在一个接一个这样的“霹雳”面前永远瞠目结舌!他们永远也不可能在风雷激荡的无产阶级革命的伟大时代里,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呐喊!
“除了毛主席,谁能反林彪?”这是“历史唯物主义者”们不许李九莲翻案的又一条响当当的历史根据。好像毛主席给江青的信永远不发表,林彪的那套唯心理论就永远非得当作唯物主义来崇奉不可似的。亲爱的许多“书记”大人们,某些挂着共产党员金牌的人们,你们究竟有多少人敢站出来,站到你们曾经对它宣过誓的,缀着斧头和镰刀的红旗下,问心无愧地这样向党说:“我不是私欲重于理想,而是理想高于私欲!我不是宁肯犯路线错误,不愿犯组织错误,而是宁可冒撤职的危险,也要把路线搞正,我的人生态度不负一个共产党员的光荣称号!”那么让我们具体看看李九莲的人生态度吧……
先驱者,生前被加着种种的罪名:“大逆不道”、“不安分”,受尽了苦难和折磨。反动派格杀他们,而可叹的是,还在蒙昧状态的人却一时不能理解他们,奚落,冷笑,恶意中伤,有意或无意地有助于反动派格杀革命先驱。先驱者,死后还要被蒙着灰尘,一年两年,一代两代,等到历史证明了这些先驱的见识和行为是正确的时候,于是就连先前那些敌人也打起先驱者的旗号,纪念他们,表彰他们,为的是更巧妙地格杀那些后来的先驱者--原来先驱事业的继承者……
由于“调委会”的卓然独立,及其“一线广播,两张小报,三下南昌,四开大会,五次声明,六赴北京”,对于李九莲问题的争论日趋深入化、持久化和社会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