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情沉重地流着
流着一个长长的世纪
大海还是那样遥远
您在哪里?哪里?
--啊,不说话的美人鱼
曾在海啸里相逢
又在海岸边相遇
珊瑚绽开了红色的爱恋
彩贝诉说您灵魂的圣洁
--啊,不说话的美人鱼
海燕呼唤人生
乘海风伸扬正义
多么希望,潮止汐静的时候
聆听那条波的絮语
--啊,不说话的美人鱼
几被卷雪排空
一片忠贞谁羁
水天依旧,天水依然
漫堤绿柳摇一湖湛蓝的回忆
--啊,不说话的美人鱼
湖鹭飞向海边
海鸥掠过湖堤
在天堂和大地之间
我的诗情浸透了血泪
--啊,不说话的美人鱼
--摘自朱毅《美人鱼--给天堂也给人间》
1978年元旦,在珠港农场服刑的朱毅,在中队迎新年的黑板报上发表了一首词《卜算子--咏梅》:
笑看三尺雪
矗立九寒中
百溪千山香一缕
醉了竹和松……
这是李九莲被杀后的第十天。
他心里很乱,很苦。对于自已,他作过种种准备,乃至作了舍弃头颅的准备,毕竟主要是自己,领导了“调委会”,在半年的时间里,使其成为了地区,省上乃至中央多级头头脑脑们的一块心病,但他从未想过李九莲仅因言论问题而被杀头,而且,是在已经判处了十五年有期徒刑之后!
震惊之后,他一时理不清心里的头绪:
他觉得她有些轻率了,在小组年终总结的场合,面对几乎都想让别人倒下去、而使自己垫高来的犯人,还有那个大抵靠一身警服撑持门面的管教干部,你把话放在肚子里面,就会少掉什么?即便你对时局有很深刻的看法,自己的看法也并不少,说出来有什么用呢?我们已是囹圄之人了!她这一去,问题更趋复杂了,人不死,就算历史打个盹儿人们就要耽误二十年,我们就在牢里坐上二十年吧,等着历史睁开眼睛,总有搞清楚的时候;人一死,一旦睁开眼睛、就要匆匆前行的历史,能回头顾盼到一个九泉之下的小人物的无言期冀吗?
朱毅,头一次有了寥廓长空里孤雁惊寒的感觉。
他又觉得按李九莲的全部禀性,在那样一个环境里,她能长久地生存下去才是奇怪的。在卑鄙、刻毒的挑战面前,她若失去勇气,不以高尚、磊落相匹敌才是奇怪的。当权力将她推上断头台,在断送生命的同时,断送了她一生孜孜不倦,虽有错误却一定能修正错误的思想探索,可她的人格力量,因此获得了完美地显露。也许,她将能昭告于世人的生命价值,正在于其人格力量的完美?
朱毅又有了高山仰止的感觉。
他有很多话想对李九莲的在天之灵说,可在她刚刚离去的日子里,那份撕肝裂胆的悲恸,又沉重地压着他,几乎提不起笔来,他只匆匆写了这么一首小词,未料,它引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
它的副标题是“怀念杨开慧烈士”。众多的犯人,其实看出了在这犯人的黑板报上几乎唯一能用的名义下,它是在悼念他们都熟悉的那个名字。这个曾经传遍赣江两岸、匡庐上下的名字,他们大都在狱外有所耳闻,即使不知道的,到农场后,也从朱毅嘴里听说过。应该说,刑事犯平素在外面是难以理解别人痛苦的,盗窃犯若能体谅遭窃者破财的痛苦,他就不会去盗窃,强奸犯若能体谅被污者身心遭蹂躏的痛苦,他就不会去强奸……但此时,即使是刑事犯们,都理解了朱毅的心里必须有所渲泄,有所寄托,没有谁去说三道四。
有一个文化水平颇高的犯人,理解力却在常常写一封信都困难的刑事犯之下。此人叫陈连山,高安县人,因为历史反革命入狱,巳服刑多年。平时,他和朱毅接触不少,人虽显得有些油滑,但言谈里不乏儒雅之凤,两人常在一起谈诗,在精神生活异常贫瘠的牢房,这对朱毅也是一大乐趣。
这首小词刊出后,陈连山趁身边没有人的一会儿,对朱毅说:
“你呀,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朱毅苦笑了一下。这一苦笑,便算是默认彼此心有灵犀一点通了。
陈连山将自已的“发现”捅了上去。报告对象选择得很准--中队指导员K,此人以虐待犯人在农场著称。也许,为着朱毅在自己的案子里已经表现了他是一条汉子,也许是为着他在犯人中间的影响,K对他倒是从来未曾体罚。可眼睛每当看到他时那份压抑不住的恼怒,与朱毅每当看到此人脸上压抑不住的轻蔑一样,都是显然的……
当天晚上,K突然集合全中队犯人开大会。犯人们一个个规规矩矩,木桩般坐好后,他黑脸秋风,来回踱步,颇像是一个手握利斧的伙夫,在众多的木桩间走动,既像是在打量要劈开哪根木桩,填进炉灶里烧饭;又像是让所有的木桩,无论是前胸,还是后背,在这一刻,充分感受到一名伙夫生杀予夺的权力!
咚咚的脚步,在朱毅身边停住了,立时,他明白了这个会的主旨。他几乎屏住呼吸,攥紧了拳头,等待着风暴的袭击。瞬间,响起的却是另一个人的声音:
“陈连山,你站起来!”
说话的是Z管教,他刚刚进屋。陈连山一头雾水,茫然站了起来。
“你向指导员反映朱毅写的词别有用心,是他别有用心,还是你别有用心?”
陈连山吱吱唔唔,惑不成声,一双豆荚眼投向指导员K。
“你知道不知道,每期黑板报上登什么,不登什么,都必须得到政府干部批准。不批准,擅自登出什么,谁有这般大的胆子?朱毅写的词,经我看过了,你说他写这首词是为了悼念李九莲,你这是把矛头对着他,还是指向我呢?”
陈连山恍如一只啄米的鸡雏儿,连连低头,迭迭称道:
“卑人岂敢,岂敢……卑人该死,该死……”
Z管教又喝斥道:
“陈连山,你是个什么东西!你在旧社会当伪乡长,当国民党区分部书记,横行乡里,鱼肉百姓。你现在还不老实呀,处心积虑踩人家的肩膀,求得自己活得轻松,可你看错了地方,打错了算盘!就不提其他政府干部了,就说指导员,他什么样的乌龟、王八没有见识过,能识破不了你?我警告你,还有你们大家,今后,谁敢再施这样的故伎,谁就得罪加一等!”
Z管教让一个风暴巳经陡立在朱毅头上的会,顷刻间,变得有惊无险。以后,朱毅还通过他,寄出了一些申诉材料。一切都无需多说,听他的口音是赣南人,朱毅便知晓了,这才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呵……年年清明前抄录,年年清明时都焚烧了的,是另一首诗。
那诗行,是在初始撕肝裂胆的悲恸渐渐平歇,而冰清玉洁般的思念,让心灵变得明彻、变得深沉时开始躁动的……
两簇硕白的桅子花,恰对着朱毅监舍的窗口,可以从5月一直开到炎夏。双抢时节,允许犯人去户外露宿,他便去它们脚下席地而眠。看着它们在晚风里轻轻摇曳的婆娑花影,吸吮它们那丝丝缕缕沁人肺牌的幽香,朱毅便会想起罗莎·卢森堡的《狱中书简》里写到的月光下的华沙美人鱼来,那银白色的花影,不正似美人鱼窈窕身子的一片片鳞光吗?李九莲对这本书爱不释手。1966年,他们在一起谈过它,次年春天,他们又在一起谈了它。他们深为这位出身波兰、与李卜克内西同时代的著名女革命家的品格与情操所感动,也被她火热、优美的文字所陶醉……
稍有不同的是,罗沙·卢森堡在法西斯的监狱里,有感于平时一个个奢谈革命的人,此时背叛了革命,她在给李卜克内西的一封信里写道:我想华沙美人鱼是美,可就是不会开口说话,倘若它能开口说话,让人洞察到它的灵魂的话,说不定它就不美了……而李九莲多次这样说:
“我就希望这美人鱼不但外面美,而且灵魂也是美的。”
她第二次被捕后,唯一对朱毅提的要求,便是请他设法找来这本书,并托人送进监狱。他想:这本翻得卷毛了的《狱中书简》,还有这条华沙美人鱼,在近四年的狱中生活里,一定给了她那颗伤痕累累的心灵以多少默默地抚慰呵……
朱毅写下了《美人鱼》这首诗,以此作为对李九莲的永久悼念。它又不是仅写给李九莲的,诗的副标题是“给天堂也给人间”,在人间指的是钟海源,她不同样是一条从外形到灵魂都美的美人鱼吆!当时,他还不知道,她继李九莲之后,也已上了“天堂”。他只清楚她以那样一种赴汤蹈火的方式,向他表白了一种极为崇高、极为强烈的感情,尽管刀割般痛楚,他明白这感情对于自己已经是不可抗拒的了……
每年清明,当一蓬火苗,将抄正的这首诗稿化为一蓬悠悠而去的黑色灰蝶之后,他都要在一个洁白的瓷瓶里插上一枝洁白的花。当他最终听说了钟海源已不在人间之后,犹如他得以双倍的力量支撑起这双倍的巨痛,他便在一对洁白的瓷瓶里,插上两枝洁白的花。
在珠港,插的是梧桐花,以后在珠湖,插的是刺蔷薇。他出狱,回到原单位茅山共大,茅山是九连第一峰,清明时,开一种形似石竹的白色野花,有一年,此花竟和他相对了四十九天。学生们真好,他教的高中毕业班学习那样紧张,可每天都有人给他的斗室送来一束带露水的“白石竹”。就是1982年,他再度去北京上访,到了清明,他也找到“千楼一炬劫灰冷,留得萋萋苦杜鹃”的圆明园遗址处,凭借远瀛观附近藕池中的满池荷花,来寄托自己对她们的思念。北国的荷花,会开得如此早,而且又如此茂硕、水灵,这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不仅是朱毅在悼念李九莲、钟海源。在起初的那几年里,在关押有因李九莲问题而被判刑人员的监狱、劳改农场,每到清明时节,都出现有以各种名义,各种形式写的悼念这两位女性的诗文。作者中,既有与本案有关的人,也有与本案无关的其他“政治犯”,倘若能将它们,以及在这之前赣州人民关于她们的诗文搜集起来,大约也能编成类似《天安门诗抄》的那么厚厚一本。
“政治犯”敬重李九莲、钟海源,刑事犯们也敬重她们。
在朱毅所在的大队,为李九莲一案进来的,只有他一个人。可在珠港农场期间,他频繁进行的申诉活动,始终得到了众多犯人的帮助。当时,他负责全大队犯人的文化教育,自己有一个备课的房间,比一般犯人行动稍自由点。在备课之余,写出了长达三、四万字的《还在流血的爱情--七十年代江西最大、全国罕见的政治冤狱》之后,油墨和纸张,是各个中队的统计员陆续从围墙上偷偷丢进来的,刻写钢板是中队的卫生员担负的……
待准备开印的那一天,上午九点多钟,一捆纸弄上围墙时被发现了,大队一位管教,一下就清楚了这纸将派何用场,他找了朱毅谈话:
“朱毅,你什么要求我都答应,可有一条,你不能在这里印什么材料。监舍就得有个监舍的样子,你可不能搞得乱了监规……”
他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好,你放心,我不印了。”
这天,几乎就在隔壁,在两间统计室里,十几名犯人分成三班,印的印,分的分,装的装,一共印了一百多本。到订好最后一本时,天边已透出鱼肚白了。出工哨子一响,又是二十多个以九江籍为主的刑事犯人,每人夹几本在棉袄里,将这一百多本全部带出了监房。带出来天地就广阔了,有放在茅草里的,有放在禾堆里的,有放在石板下的……它们将等着朱毅来决定各自的前程:或者呈党中央,全国人大,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检察院,或者寄南昌,省委,省人大,省高级人民法院,省高级检察院,或者是寄国内有广泛影响的知名人士。作者曾听说,中国的报告文学界,第一次获悉“李九莲”这个名字,便是来自于这本《还在流血的爱情》。
要说从如此大规模地偷进、偷出,到几乎是明火执仗地私刻、私印,在劳改农场里,这都是严重的非法行为了。若叫起真来,众多的参加者们,面临的将是加刑,乃至得有冒死的风险……
但没有谁退缩。在陈连山之后,也没有谁告密。仿佛这是一个几乎失去了一切的远古氏族,可氏族的旗帜尚没有倒,那旗帜上尽管有道道污痕,那两条美人鱼相交的族徽,却依旧鲜明……
对此,“政治犯”们会有头头是道的分析。刑事犯们,却常常只有一句话:
“共产党像李九莲、钟海源这样讲真话,我们都拥护!”
从1979年开始,中央有关部门,接到了大量来自江西各地的为李九莲案件申诉的信件,这些信件的多数,陆续批转来江西,交有关部门处理。
有一个有关部门处理的例子--
在一片怨声载道中,赣州地区中级人民法院,不得不复查了一下李九莲案。复查人是王光法,即当年判处李九莲十五年有期徒刑的“审判委员会”的九名成员之一。1979年4月10日,他拿出了复查意见:“该案事实清楚,量刑适当,被告死不认罪,凡案。”“凡”字写错了,为“翻”。写错了字,却丝毫不影响地区中级法院检查组据此决定:“维持原判”。
新华社也收到一封挂号信,主要内容正是朱毅的《还在流血的爱情》。读完此信,戴煌深觉震愕,在受社里指派飞往南昌的途中,他仍在自我发问:“这可能吗?张志新死于粉碎‘四人帮’前一年,长春的青年工人史云峰,死于粉碎‘四人帮’之后两个月,又一位英雄王申酋,死于粉碎‘四人帮’半年后。而李九莲不但死于粉碎‘四人帮’的一年又两个多月之后,而且,还在党的新时期召开了‘十一大’的五个月之后,中国还会有如此草菅人命的狂徒吗?”(戴煌《胡耀邦与平反冤假错案》)
到了南昌,王泽民平息了戴煌的发问,又加剧了后者的震愕。
时任江西省委第一书记的江渭清,正在上海养病,由时任省委常委兼省委秘书长的王泽民主持省委日常事务。王泽民告诉戴煌,这是件千真万确的事,而且,在最终决定此事的省委常委会上,当时反对处死李九莲的,仅有三票,他是其中一票,至今他仍为无力回天而心存憾痛。
列宁曾说,一个工人只要凭着一首《国际歌》,便可以走遍世界;现在戴煌先生,凭着“李九莲”三字,在省委秘书长处获得了“绝对支持”。于是,案卷足有几大包,一尺多厚,仅上班时间去看,晚上可惜了,省高级人民法院“绝对信任”,破例地同意他借回下榻的新华分社招待所看,半个月内,读完了约二百多万字的案卷,并摘录了十余万字。省委车队派出最好的司机,开出刚到不久的新款北京吉普,给了他“绝对速度”,在有关人员的陪同下,赴赣南、赣北,遍及李九莲求学、工作、拘押、劳改及被处死的各地,前后又一个多月。
在赣州,地委书记杜昭、地委副书记李侦续等人,与戴煌有过一次延续数小时的谈话。“虽然有时他们谈得也相当委婉,但都坚持认为李九莲是‘现行反革命’,‘即使不是反革命,也是硬骨头造反派’,因为‘谁当领导她就反谁’。对于李九莲在‘批林批孔’高潮中,张贴《反林彪无罪》大字报的要求平反活动,以及由此引发出‘李九莲问题调查委员会’给地委造成的种种不快,他们仍然耿耿于怀。他们甚至说:‘如果她想一死了之,为什么不直截了当骂毛主席呢?’最后,他们的结论是,李九莲是反革命,只是不该杀而已。说得很轻巧,绝无杀错了人的那种负疚愧痛之情。”(见上书)
回到北京,戴煌即数日埋头整理、分析调查材料,写出一篇题为《在“恶毒攻击英明领袖华主席”的主要罪名下,女青年李九莲三年前被枪杀至今未昭雪》的内参。此时,华国锋仍是党中央主席,稿子交出去后,戴煌心里有几分打鼓。拍板发出此稿的,是新华社国内部主任、新华社党组成员,一年后走马上任《光明日报》总编辑的杜导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