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者之风,想必正是如此吧。
“你坐下吧。”
我在他身边缓缓的席地而坐,然后,他看着我,若有似无的笑。
我的政哥哥,果然有一样东西没有改变。他对我笑的样子,一如既往,永远那么的和煦,那么的温柔。
“凝望,你什么都不必说。寡人都知道了。”
寡人?政哥哥在我的面前永远只说“我”的,现在,他在我的面前也自称“寡人”了。也对,他本来就是大王。
见我有那么一瞬的迟疑,政哥哥随即又对我笑了。
“凝望,在咸阳住下吧。大郑宫那里不要回去了。”
我呆呆的点点头。一时之间,我们都无话了。
“大王……”我慢慢抬起头,噙着眼泪看他,“大王,可否……”
没等我说完,他打断我,向我摆了摆手,示意我不要说下去了。
他低下头,不再看我。
又是一阵的沉默无语。
我坐在他身旁,低头看着自己修长白皙的手指发呆,从一个发白指节看到另一个发白的指节。
忽然,一双坚实厚重的手掌附在了我的手上。我惊讶的去看他,却见到他眼中闪烁着的光芒。
那是眼泪吗?我一时之间以为那是我的错觉,可是,我明明看到有一行透明晶莹的液体沿着他坚毅干净如剪影般的脸颊缓缓滑下。他哭了,他竟然在我的面前,又一次流泪了。
我的政哥哥啊,现在的你,恐怕只是会在我的面前微笑和流泪了。
在全天下人的面前,你只是一个面无表情的君王,一个杀人如麻,无往不利的战神。
可是,在我的面前,你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一个有感情,有伤痛,有笑容和眼泪的人。
我反握住他的手,紧紧的抓紧,两双手掌紧紧的握在了一起。
他俯下身子抱住我,我把脸埋在他的颈窝,我听到他对我说:“凝望,我该怎么办,你教教我,我那么爱你,不能没有你,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才好……”
我只有默默的流泪,在他的怀里,除了流泪,我别无他法。
离开王宫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掌灯的时分,整座宫殿都笼罩在了一片昏黄的光影之下,影影绰绰,纷纷乱乱。
我在挑灯的宫女身后跟着,被踢起的多褶的裙裾拖在地上,像一片发黄的云彩。我一步一步慢慢的行着,每走一步,就是一次心痛。痛的死去活来,到最后再也没有力气继续往前走了。
终于,我跪在宫墙角落的地上,放声大哭。哭声惊动了栖息在树上的鸟儿,一阵悲啼。
政哥哥将父亲和他的所有家眷食客都遣发到了河南封地,唯一的,只有我不在此列。
父亲离开咸阳的时候,很多人都去送行了。只有我,躲在章台宫高大的宫墙之内,仿若与我无关。
11.【溯回从之,道阻且右】
我不喜欢住在章台宫,政哥哥就问我喜欢住在哪里。他说他要给我盖一座宫殿,比这普天之下的每一座宫殿都要巍峨都要美丽的宫殿。我看着他只是笑,而他却认真起来,拉着我的手,板起脸严肃的说:“凝望,我答应你,一定要为你建一座天底下最大最美丽的宫殿。”
我搂着他的脖子,一脸天真。“政哥哥,我好喜欢骊山,你把那座宫殿建在骊山上好不好?”
他认真的对我点了一下头。
那时我只当是一句戏言,不料,很多很多年之后,政哥哥真的那么做了。
他不只是为我建了一座天底下最大最美丽的宫殿,他还把自己永远的留在那里了。
父亲被迁往河南封地之后不久,就开始有人向政哥哥上书,说父亲在河南的封地笼络人才,结交宾客。政哥哥开始忌惮他是否已有反叛之心了。
政哥哥的脸色越来越不好,脾气也越来越大。除了在我面前还会以安慰我的心态勉强的向我微笑之外,他已经不会对任何人和颜悦色了。
一年之后,就连是我,也很少见到他的笑容了。
这时,传来了一个消息。我的父亲在河南的封地,饮鸩自尽了。
听到这个消息之后的很久,我都不太敢相信这个事实。在我的心中,父亲是永远不会老,不会死,不会失败,不可逾越的。父亲永远都是成竹在胸,对任何事,任何人都信心满满,控制一切于股掌之内的。父亲那样的聪明,那样的精明强悍,那样的不可一世,他怎么可能会选择自杀。
我在章台宫殿外的长阶前许久的站着,那蜿蜒而上的石阶一直通向威武深沉的秦王大殿,就像通向了另一个未知的世界。天色渐暗,晚霞漫天。秦王殿在落日的余晖中,愈发显得庄重威严,神秘莫测。
我拖裙而上,步履轻盈,面色凝重,乌黑的长发在风中肆意的飞舞,我捋了捋挡在额前的碎发,破碎的余晖在发梢上跳跃,千丝万缕,纠缠不清。
我走进去的时候,政哥哥正在等着我。好像一早便知我会来找他一样。
大殿中还未掌灯,一片斑驳的昏暗。政哥哥就在夕阳的光影之外,身后威仪的王位在黑暗里露着恍惚不真实的轮廓。他的身影坚定而淡然,仿佛流水中的磐石,坚定的寸步不移。
等待是很可怕的,流逝的时光从指间滑走,很容易就让人产生焦躁不安的情绪。可是政哥哥一点都不着急,他只是那样站着,好像在这里已经等了千年万年,甚至,准备着继续等下去。
我走近他,嘴角不自觉的上扬,露出一缕再迷人不过,也再苦涩不过的微笑。
他看着我,表情平淡,静无波澜。
“政哥哥,你真的那样恨他吗?为何你执意要做一件事,伤害了别人,亦伤害了自己。”
“政哥哥,你可知,来这里之前我还想着,是不是我听错了。我甚至想,你不会那样做的。一定不会的。”
“政哥哥,你要我如何待你。从今以后,凝望要怎么面对你。”
“政哥哥,是你要他死的吗?”
我平静的说着,似在自言自语,也似喃喃倾诉。
我不奢望他对我解释什么,甚至自我辩白。我只是想让政哥哥亲口对我说,不是他下令处死我的父亲的。
其实我和他一样,都是自欺欺人的傻瓜。
我们就这样面对面的站着,夕阳从窗外投射进来一段璀璨温柔的光线,从我们脚边延伸开去,将我们隔成两岸。我和他,一个在此岸,一个在彼岸,中间隔着千沟万壑。
12.【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坁】
离开咸阳的时候,我什么都没有带走。唯一带走的,只有我心口上那一道为了政哥哥而留下的伤疤。
曾经,我为了我的爱情在出嫁的花轿上以刀自尽,现在,我用自我折磨的方式将心整个挖空。
这样更好,无心可伤,又何谈伤心,心已死,念成灰。
那个黄昏,在政哥哥的面前,我最后一次软弱的哭泣了。忍都忍不住,眼泪就这样无知觉的流淌下来。眼泪流干了,我就真的离开了。
政哥哥最后还是没有向我解释什么,他面无表情的看着我,然后对我说,你要走,我不会拦你。
所以,我走了。
政哥哥答应将我送回卫国。那是我父亲的家乡,那里一条美丽的河流,父亲向我讲过的,那是淇水。淇水汤汤,渐车帷裳。美丽的淇水,你看到吕凝望心口上的那道伤疤了吗?
我终于又一次,被政哥哥抛弃了。
在颠簸的马车上,政哥哥的话又一次不合时宜的回响在我的脑海中。政哥哥说,“凝望,我要你好好的活着,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不会丢下你不管。”
政哥哥,凝望真的很傻是不是?凝望又被你骗了。
我在淇水河畔生活了五年。这五年间,秦国日益强大,政哥哥正在一步步逼近他的梦想。五年之后,秦灭韩,又两年灭赵,三年后灭魏,两年后楚灭,一年后灭燕,一年之后,随着齐国的不战而降,秦国终于统一了六国。政哥哥终于成了天下霸主。
政哥哥的骁勇铁骑踏遍了诸侯各国,却惟独没有践踏过卫国这片与世无争的土地。我暗暗叹息,政哥哥果然是了解我的,他知道的,我害怕见到战争,我害怕再见到他在我的面前杀人。
政哥哥曾经无数次的派人来卫国要接我回去,我每次都将来人拦在门外,连见不都肯见。
门外是不断哀求的秦人,门内是心死成灰的吕凝望。
门内门外,一门之隔,却仿若隔了千山万水。
吕凝望回不去了,咸阳,凝望真的回不去了。
政哥哥,直到今时今日,凝望都还是爱着你的。就算你曾经抛弃过我,就算我们是血缘至亲,就算你那样狠心的杀死了我们的父亲。但是,我还是爱你。
爱,有时候可以轻的让人忘记了自己的存在,有时候又可以重的让人生不如死。
我与政哥哥之间,注定的再也没有交集。
有时,我还是怨恨父亲的,怨恨的不只是他对我母亲的薄情,也不是他逼我出嫁的绝情,而是,我恨他让我与政哥哥成了血缘的兄妹。
或许我该怪的不是他,而是命运吧。
命该如此,又该怪谁呢?
政哥哥,现在凝望要走了。
心病纠结,早已使我心力交瘁,病入膏肓。凝望再也没有力气在这个浑浊的红尘中跌跌撞撞的继续走下去了。
凝望倒在落日斜阳中,眼中所看,心中所想,除了你再无其他。
到死,凝望都没有放下啊。
我听到有人在唱歌。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我痴痴的笑了,笑的很满足,这一世,凝望认识了你,爱上了你,也算无怨无悔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