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佳人闷坐绣楼,“乜斜”杏眼泪交流,
思想起“仁臣”儿夫出外去,一到“姑苏”老没回头。
昨夜晚“由求”公子带来的信,说儿夫在“江洋”翻船顺水漂流。
怒冲冲摘下“发花”摔在地,“怀来”就把汗巾抽,
“瑶条”丝绦拿在手,拴在“檐前”乱点头,
恶狠狠就把“梭拨”入,眼望“中东”一命休。
单等那“小言前儿”“小仁臣儿”成人长大,纸化“灰堆”在坟头。
——京韵大鼓《十三辙韵歌》
几阵秋雨,几场风雪,转瞬到了1945年。乔七巧彻底脱离了歌场,终日病病恹恹,茶不思,饭不想,一副半死不活的状态。众人无论谁劝,也都是毫无作用。
这天上午,金三省带着林雪梅来打磨厂看望乔七巧,还特意提了半口袋小米,起因是前几日靳大红在和他闲聊时说秃噜了嘴,把冯雨桐临终前写的那封绝命书抖搂了出来。金三省不是傻子,焉能听不出金盈儿在这件事上应担的沉重,由此即产生了几分代女受过的歉疚。
面对乔七巧,金三省感到实实无地自容,简单安慰了她几句便回到了靳大红住的北屋,一面手搓着线绳,一面不无担心地对靳大红说道:“说老实话,再这么下去,这人就完了,咱总不能眼瞅着她……要不然,你劝劝她再往前走一步?满打满算她还不到三十岁,长得又不寒碜,有了新的一夫一主,她也就不会总想着原来的爷们儿了。”
靳大红叹了口气,“你是不知道这小两口的感情有多深,让她改嫁,还不如打死她。”说到这儿,她忽然疑惑地瞪了金三省一眼,“师哥,你为什么这么热心?该不是您老人家惦记上她了吧?或是说您还想再娶一房家小?我可听说您一直对她——”
金三省的脸腾地红了,连带得深浅不一的麻子都放了红光,“揭师哥我的秃疮饹馇,是不?话既说到这儿,我也就不瞒你了,头些年我是对乔七巧有那么点儿意思,可你知道不?自打我让小鬼子关进了大牢,一通接一通东洋鬓的给,不光打坏了我的脑子,而且……而且让我丧失了那方面的能力,不光不想了,也不成了……这事除了你嫂子没人知道,原本我俩还想要个儿子,可这回我算是彻底绝了后了……谁说小鬼子一无是处?敢情小鬼子会治病,几巴掌就把我这好色的毛病给治好了!这话也就是跟你说,我知道,再怎么着你也不会笑话自己的师哥不是?”
听了师哥的自嘲,靳大红立时红了眼睛,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三伏手举两串山里红穿的糖葫芦兴冲冲走进来,高腔大嗓地喊道:“服不服?俺这手真真就是一双金手,瞧见没有,镚子儿没花,白吃冰糖葫芦!”
靳大红知道,北平城里卖糖葫芦的小贩大多都带着签筒抽签的生意,料到他一准儿是小赌了一把中了彩头,急忙抢过一串,一边往嘴里塞着,一边呜呜噜噜对金三省说道:“师哥,你还别说,我这傻兄弟还是真有个傻福气,回回他都能中奖……嗯,这东西真叫好吃,我也不知怎么了,这阵子总想吃酸的……”
正说着,林雪梅怀抱着酉儿引着乔七巧推门走进来,三伏紧忙把另一串递到了酉儿脸前,“叫,酉儿,叫干爹,干爹就把它给你……”
林雪梅扑哧笑了,“你这又是打哪儿论的?酉儿管我师姑叫奶奶,管你叫干爹,差着辈儿呢。”
大伙都笑了,只有乔七巧不为所动,呆呆地在一旁站着。三伏忽然说道:“你们都说俺冯哥不在了,可小半年都过去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又算怎么回事呢?刚才俺拉着洋车从珠市口经过,正碰上有一辆囚车由打外头往宪兵队里开,隔着囚车的铁栅栏门俺看见了一个侧影,高矮胖瘦都像极了冯哥,你们说,冯哥他会不会……”
在场的人谁也没料到三伏会抽冷子冒出这么句话,一个个全都僵硬了表情,唯见乔七巧眼睛里放射了亮光,一把从林雪梅的怀里接过孩子,转身走了出去。
从这天起,每日里吃过早饭,乔七巧便抱着酉儿守在了东珠市口宪兵队的门外,顶着冬日刺骨的寒风,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视着所有进出的车辆,此外,还五次三番地向岗哨央求要见侦缉队的金盈儿。三伏无意中说出的一句话重新点燃了她的希望之火,她开始相信自己的丈夫并没死,至今还活在世上。
一周之后,乔七巧终于见到了金盈儿。当她被人领进侦缉队的办公室时,看到金盈儿正嘴叼着一根红头绳,站在一个男人身后,神情专注地为他编着脖子后面的小辫。
“盈儿妹子……”乔七巧怯怯地唤了一声,见她毫不理会,又改了口:“金小姐……”
崇小辫儿白了她一眼,“喊谁呢你?我们小姐叫中村美子,真不懂规矩。”
金盈儿二臂交叉斜靠在办公桌前,现出一副睥睨的表情,“听说你找我都找了一个礼拜了,有什么事,说吧。”
乔七巧眼含热泪扑通一下跪倒在地上,“中村小姐,俺求你了,看在你我原本都是江湖人的份上,你就饶了他,发发慈悲把他放了吧……”
“他,他是谁?我怎么听不明白?”金盈儿故意装傻充愣。
“俺知道,你恨俺,想当初你金……你中村小姐的确是帮了俺俩不少的忙,没有你帮扶着,俺夫妻俩恐怕连顿饱饭都吃不上,千不该万不该,俺不该以怨报德,薄情寡义,你大人不计小人过,今儿俺娘儿俩在这儿给你赔不是了……”乔七巧此时别无所求,只要能让冯雨桐活着,无论让她干什么她都愿意。
金盈儿觉到此时自己仿佛就是一只猫,而面前跪着的这个女人就像是她爪子下摁着的一只老鼠,在吞噬之前,她要尽兴地戏耍她一番,“我帮过你们吗?我怎么不记得了?人都说我自私得很,小气得很,好像这辈子就没帮过任何人。”
乔七巧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在不住流淌,“俺听人说,冯雨桐他还活着,就关在宪兵队里,求求你让日本人放了他吧。俺知道,你稀罕俺家雨桐,你放心,只要你让俺见他一面,俺立马就抱着孩子回河南,俺给你俩腾地方,俺成全你俩,保证这辈子都不会再露面……”她的心裂开了口子,不住地向外渗血。
“你说的可是真的?”
“俺可以对天发誓,就是给你写下文书字据也成,只求你别伤害他……”
金盈儿得意之极,咧开大嘴笑出了声,“想不到你乔七巧也有今天,不是当初你骂我的时候了?还是我老爸说得对,天底下再没有什么比势力更强大的东西了,我金盈儿真得谢谢你这一番好意了,可惜呀,只可惜你来晚了一步……”
乔七巧不由打了个愣怔,“俺听不明白这是怎么句话……”
“明说,冯雨桐现在已经不在宪兵队了,早在半个月之前,他就畏罪潜逃了!”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你这是在骗俺,糊弄俺,他就关在宪兵队的大牢里,前几天还有人看见过他,俺真的求你啦……”乔七巧不顾酉儿哭闹,把他放在了地上,对着金盈儿一下下磕起了响头。
“行了,就别跟我这儿演戏了,你跟我要人,我还想跟你要人呢,他可是爆炸军列的要犯,听着,哪天见着冯雨桐就赶紧把他送回来,要不然就拿你顶案!”金盈儿觉得委实好笑,冯雨桐的尸首是她亲自吩咐崇小辫儿几个丢在窑台的乱葬岗子上的,如今,怕是早就被野狗吃得只剩了一堆骨头。她不耐烦地指指地上的孩子,挥了挥手,崇小辫儿心领神会,上前一步抱起酉儿往外就走,乔七巧只得爬起身哭喊着追了出去。
黎明前的冬夜格外黑暗,格外寒冷。乔七巧在被子里蜷缩作一团,轻轻拍打着酉儿的后背,唱着哄他入睡的歌谣:“嗷,嗷,睡着了,狼叼了,狗嚼了,剩下个脑袋鸡刨了……”不知是什么缘故,酉儿今夜睡得极不安稳,间隔着醒了四五次,每次睁开眼都是一阵莫名的啼哭,哭得揪心扒肝,无比哀伤,怎么哄都无济于事。她感到头昏沉沉的,仿佛被注入了一盆糨糊,两个眼皮涩涩地粘在了一起,急需一些泪水把它们润开,然而,现下她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眼泪,只剩了一层薄薄的愁雾。
忽然,由屋外吹进一股凉风,令她禁不住打了个寒噤。她裹了裹被头,眯着眼下意识地朝对面的房门看去,谁知,这一看竟让她一个激灵坐了起来:冯雨桐遍体伤痕站在地当央,瘦弱的身影飘飘忽忽像一只半空中的风筝。
“哥,是你吗?真的是你回来了吗?”乔七巧一阵惊喜,她打算爬起身去拽他,但不知怎么,整个身躯却犹如被绳索捆住了一般丝毫动弹不得。
“七巧,别害怕,是我。知道吗,我好想好想你们娘儿俩,想得心都碎了!”冯雨桐的声音带着颤抖。
“这半年,俺和酉儿也天天都在想你呀!”乔七巧发现他衣衫单薄,还赤着脚,心疼地呼唤道:“哥,地上冷呀,快,快到床上来暖暖吧。”
冯雨桐连连摇头摆手,“这可不行,我不能……我怕吓着你们娘儿俩。”
“难道你真的像金盈儿说的从牢里逃出来了吗?既这样,为什么不早点儿来看俺?这阵子你又是躲在哪儿了?”
“这个坏女人说的话你也相信吗?实话跟你说七巧,我已经死了,好几个月之前就死了,就死在这个坏女人的手上!我好恨啊!记住,从今往后不要再四处找我,我会在奈何桥上等着你,三年五年,十年八年,一直等下去……”
“告诉俺,奈何桥在什么地方?俺好去找你呀……”乔七巧终于爬起来,她想去拉他的手,想把他拥进自己的怀里,然而,她扑了空,此时,屋子里已没有了冯雨桐的踪影,她一个跌扑摔在了地上。
床上的酉儿又一次醒了,哭声大作,涕泪横流。
三伏曾不止一次拉着客人从这家小院门口经过,但他从来没迈进过这道门槛,他听人说过,天桥一带少有的这一所小四合是日本人开设的赌场。
靳大红三番五次苦口婆心地劝过他,好男人绝不能沾赌,古往今来,没有一个赌棍会有好下场。冯雨桐和林雪梅也对他说过类似的话。然而,当下的处境让三伏感到了尴尬和难堪,堂堂七尺男儿竟让一个女人养着,自己几乎成为了一个吃软饭的角色。他知道靳大红对他是真心真意的好,他也并不因为她的年龄比着自己大了十几岁而心生嫌弃,他想和靳大红相厮相守一辈子,但是,必须光明正大地娶了她,两个人做一对名正言顺的夫妻,只有这样,他才能拥有一份男人应有的尊严。当然,他更不想让自己的儿女日后落下一个“私孩子”的骂名。为此,他急切地想赚钱,只有手里有了钱才能办他想要办的事。他清楚,自己身无长物,只有一副好身板,只会卖把子力气,显而易见,卖苦力永远发不了财,拉洋车挣下的那仨瓜俩枣永远不会让他梦想成真。由此,他便想到了赌,便有了寻机去赌一把的念头。
靳大红可曾赌过?没有,冯大哥和雪梅妹子赌过吗?也没有,那他们又凭着什么对他说三道四横加指责?说实在的,他三伏可是亲身体验过的,买煤油庄的彩票不就是赌吗?抽签白吃糖葫芦不也是赌吗?他可是一次也没输过!这靠的什么?靠的是手气!手是爹妈给的,手气是跟着手一起来的,人跟人哪能一样?
尽管三伏不止一次地思考过这个问题,但是他依旧没敢贸然迈进这道门槛。
这天上午,他拉了一个当铺掌柜的来到天桥的赌场,眼盯着雇主走进了小院,却没有回头的意思,从大门口探进去半颗脑袋,好奇地向里面张望。
“兄弟,进来,进来。”一个留小辫儿的男人从把边的屋里主动迎出来,脸上挂满了笑容。
三伏紧忙把头缩了回来,“不了,俺只是闲着没事瞧个热闹。”
“岂止是热闹,这院里有的全都是乐子!”崇小辫儿透着十分的热情,“钱多钱少没关系,钱多有大乐,钱少有小乐,赢是乐子,输也是乐子。”
三伏一面后退一面摆手,“不成,俺不好这个……再者说,俺啥也不会。”
“除了吃奶,人有天生就会的东西吗?我知道,你是拍输了钱,回家没法跟自己的老婆交代,对不?”
“不是,俺只是觉得自己笨,斗不过你们这些城里人。”
“兄弟,这你可就说错了,到这儿玩凭的是手气,手气是什么?手气就是命,和笨不笨没关系,和城里人乡下人也没关系,俗话说,人走时气马走膘,兔子有了运猎枪都打不着。”
“俺……俺今天刚拉了两个座,身上……不大方便。”
“这好办,你先进来试一把,赢了算你的,输了算我的,话说在头里,仅限头三把,不为别的,我就为交你这个朋友。”
三伏的心开始痒了,“你说话算数吗?该不是用好话诳俺吧?”
崇小辫儿从衣袋里掏出了一叠银联券,“你先拿着,这是一万,赢了呢你把它退给我,输了你只管拍拍屁股走人。”
三伏依旧有些犹豫,“俺琢磨不透,你为什么要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