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三省端过瓷碗,用羹匙舀了一勺温水送进她的口中——元宝形的嘴唇在轻轻翕动,直接诱惑着他那不安分的神经,他好想立刻就把这个女人压到身子底下,然而,这女人毕竟是在病着。
残存的良知让他犹豫起来,甚至担心乔七巧受了凉,爱怜地拽起被角欲把她的身体包紧。谁想,此时一只光脚竟从被底显露出来,强烈地吸引了他的目光。仔细端详着这只白得令人目眩的女人的脚,他的喉咙不由弹动了一下,那一排见肉见骨的脚趾,那一串闪耀着晶莹光泽的趾甲,那浑圆小巧的足跟,那光洁得就像曾被山间清泉冲洗多年的肌肤,综合成了一只堪称完美的脚,似是造物主专门设计出来要撩拨他的心,践踏他的灵魂。
他想把它看得更加清楚,于是,弯下了腰,脸一点点凑近过去……
正这时,院子里发出了一声呼喊:“师父,师娘叫你!快着点儿吧,她肚子疼得厉害,在床上来回打滚儿呢!”
德晓峰举办的是时下流行的新式婚礼,没有花轿,不见披红挂彩,也没有鼓乐班的吹打,只在同春园饭庄由证婚人刘连仲当众宣读了婚书,夫妻二人相互行了鞠躬礼,一切便万事大吉。
同春园位于西单的东北角,是一座拥有三十几间大房的连套四合院,素以所经营的江苏风味菜肴居北平“八大春”饭庄之首。令人不解的是,婚礼上德晓峰居然“不计前嫌”把日军少佐中村喜赖请了来,跟随中村的还有他最近从日本接过来的幼子和几个下级军官。餐桌中央特意摆着一盘西红柿和一盘苹果,餐台上林立着一瓶瓶日本清酒和太阳牌啤酒——这些都是日本人青睐的食品。
“德桑。”中村招手把德晓峰唤到了近前,怀里搂着儿子,操着夹生的汉语说道:“假如,因为我的那一次的鲁莽,影响了你今后的夫妻生活,我的,深表歉意。”
几句话惹得德晓峰小肚子一阵发紧,瞬间竟有几滴尿液渗了出来,他转动脑筋,赔着小心,“太君,要说这事儿还得怨我,我酒后无德,我色胆包天……往后还得靠您提携,您千万别往心里去。”
“作为对你的补偿,我的,要介绍一桩生意给你做。”中村向身旁坐的一个黑瘦子指了指,“他的,叫崔洁实,韩国人,最近在北平开了一所白面房。我说的不是那种蒸馒头的白面,而是——”
“我明白,就是抽白面儿的地方,您接着说。”德晓峰竖起了耳朵。
“你的,可以介绍一些中国朋友去他的那里,这样,他会给你介绍费,你就会大大的发财。吃过饭你们俩单独谈。放心好了,他的后台就是我们的宪兵队。”
“这事儿成,我的朋友大大的,多多的,准定能去不少人!”德晓峰喜不自胜,隔着中村与姓崔的韩国人拉了拉手,顺便摸了摸中村儿子的小脑袋,“这是太君您的小少爷?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中村太郎。五岁。”
“好,好名字,相貌也好,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将来一准儿有一番大作为!”
中村转过脸向闷坐一旁的白丫头看了一眼,言不由衷地挑了挑大拇指,“德桑,你的妻子,幺希,很漂亮。”
“哪里,哪里。”面对对方的虚情假意,德晓峰故作不知,谦恭地点着头。
“你说哪里?”中村愣了一下,费劲地想了想,“她的,皮肤很白,很细,像我们日本女人。”
“哪里,哪里。”
“还有哪里?还有就是,她的……身材很好,很丰满。”
“哪里,哪里。”
“……”中村实在不知还能再讲点儿什么。
大碟子小碗次第端上桌来,德晓峰拽住白丫头,要她张罗着来宾入席。
“今儿没请我师父吗?他怎么……”白丫头极不情愿地站起来。
“能不请吗?帖子早就送过去了,可我知道他准定不来,我太了解这位金三爷了,除去砍头难,再就是出钱难,你想,到这儿他好意思空着手?”
靳大红是作为送亲太太跟到这里的,她了解小德子结交的这些狐朋狗友,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只怕性格软弱的白丫头受了他们的欺侮。人坐在这里,她的心却飘向了远方,“同春园”三个字深深地刺痛了她,使她再一次想起了佟麟阁将军,想起了佟将军在南苑的许诺,原本她是要到这里参加庆功宴的,谁知,现而今却成了泡影,她的眼圈渐渐红上来。看着面前这些个狂吃滥喝的短胳膊短腿的男人,她便联想起乡下豢养的那一种串了秧儿的板凳狗,此情此景,就像一群矬狗在撕掳一块腐肉!
“靳老板。”一声呼唤把她从遐思中牵引出来,是德晓峰在喊她。“中村太君发话,请您靳老板给唱一段,助助雅兴!”
靳大红白了他一眼,“今儿我可不是跑你这儿唱堂会来了,再说,听我的唱儿是要掏银子的。”
“放心,钱少不了您靳大姑的——从我媳妇这儿论,我得叫您一声姑儿对吧。”德晓峰现出一副无赖像,“弦师现成,由我给您露一手。”
靳大红想了想,“非唱不可,那就唱一段《王二姐思夫》吧。”
“哎,这可不成,”德晓峰一阵急赤白脸,“人家办喜事都唱《天河配》、《诸葛亮招亲》什么的,您可倒好,我这儿媳妇还没进洞房,您就让她守活寡?今儿也就是您靳大姑,搁别人,我非一脚把他踹出去不可!”
“就这段,爱听就听,不听拉倒。”靳大红一时犯了拧。
“好嗨,我们哥儿几个还就是喜欢听这段,”崇小辫儿带头叫了好,“我说德子,你最好跟张廷秀一样进京赶考一去不回,嫂子一思夫,正好由我们去补空儿。”
麻三儿跟着起哄:“没错儿。艳福不浅呀德子,新嫂子肉皮儿又白又细,整个就是一白素贞——白娘子啊!跟你说,今儿可不能光让我们过眼瘾,回头怎么着也得叫哥儿几个过过手瘾!”
靳大红暗自啐了一口,“都是些个下三滥,没一个好东西!”
黑丫头是白丫头请来的伴娘,不知怎么,她总觉得今日会有什么事发生,寸步不离地跟随在新娘子左右。趁着师姑唱曲儿的空当,她把白丫头悄悄拽到了一旁。
“姐,我问你,那事儿跟小德子说过吗?”
“还没……”白丫头知道她指的什么,瞬间便反应过来。
黑丫头一下起了急,“怎么还没告诉他?你就不想想,能瞒得住吗?”
“我是想,虽说德晓峰是个半残,可他毕竟是男人,哪一个男人不是把这事儿看得比天都大?”
“呸!”黑丫头不禁愤愤然,“这世道真不公平,就许男人花天酒地,三妻四妾外带逛窑子,女人一旦有个什么闪失,就比天还大?”
“唉,谁让咱这辈子托生了女人呢……”白丫头深深叹了口气。
“不过我觉得,还是应该找机会告诉他,早说早了,再拖下去,还指不定会惹出什么麻烦呢。”
“我害怕……”
“怕什么?大不了这婚不结了,哪儿还找不着个男人?”
“我是怕连累了雪梅妹子,万一……”
“傻呀你,提雪梅干吗?事儿是事儿,经过是经过,说你不会开枪开炮,我信,说你不会编瞎话,鬼都不信。”
“容我再想想行吗?这会儿我心里好乱,好烦……”
德晓峰扭扭地走过来,要白丫头去给来宾敬酒,得便与黑丫头搭讪了一句:“妹子,什么时候请哥哥我喝你的喜酒啊?”
黑丫头余怒未消,“去,一边儿呆着去,姑奶奶没工夫搭理你!”
主桌上坐的大都是日本人,一个个神情专注地在大嚼大啃,新娘子过来敬酒,竟令他们像得到了一纸命令,刹那间全都停下了手,圆睁了双眼开始围着女人的身体打转。
中村的小儿子太郎顾自喝着汽水,看到德晓峰走到这桌,忽然神神秘秘地向他招了招手。德晓峰不知道这小日本儿想要和自己说些什么,便弯了腰凑近过去。只见那孩子脸上现出坏坏的一笑,猛地揪住了他的衣领,不容分说,直接将手中的半瓶汽水倾倒进他的脖子里。
“哈哈哈……”如同看到一幕最最搞笑的喜剧,所有的日本人全都笑得只见牙不见眼,有的还挑起了大拇指。
白丫头感到一阵眩晕,眼前的这些个令人憎恶的面孔,让她再一次回想起那年冬天的情景,同样的黄狗皮似的军装,同样的短胳膊短腿,同样厚颜无耻的表情,她再一次感觉到了压在身上的沉重,感觉到了那锥心般的刺痛,眼前忽地变得一片漆黑,身子一歪,如同一条布口袋委顿在了地上……
林雪梅刚从台上下来,就被黑丫头一把拽住,二话不说,往外就走。
“火上房了是吗?大晚上的什么事这么急?”她已经许久没见到这个师姐了,诧异地问着。
黑丫头匆匆忙忙把德晓峰娶亲的经过叙述了一遍,“要紧的是,我问白丫头,坛根儿那事儿跟没跟小德子说,你猜怎么着?她竟然说没告诉他。你想,照这样,今儿晚上俩人进了洞房,还不得打成一锅粥?”
“你说的有道理,”林雪梅皱紧了眉头,“小德子不是什么好鸟儿,一定不会轻易放过咱姐。”
“他就是一吃红肉拉白屎的主儿。”黑丫头紧着央告,“大家好歹姐妹一场,这事儿咱可不能不管,妹子,你主意多,脑子快,快想个办法吧。”
林雪梅沉默了,眼望星空,久久无语。明摆着,这件事十分棘手,德晓峰是一块出了名的滚刀肉,软的硬的横的竖的都不吃,再说,自己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女子,又能有什么好办法?想着想着,忽然,她眼前一亮,顿时有了个主意。
德晓峰的家在西河沿,是祖上留下来的一所老宅,除去属于他的两间南房,院里住的都是他的本家亲戚,无非三姑二大爷一族。北平人睡得早,此刻虽未到十点钟,小院里却仅有两间南屋亮着灯光。
林雪梅怀抱着书鼓手拉黑丫头凑到窗户跟前,果然听到了屋里传出的吵闹声。
“跟老子交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德晓峰在气哼哼发问。
“我也不知道啊……求求你,别问了,小德子,我实在没法说……”白丫头在苦苦哀求。
“行啊你,想把大爷我灌醉了,明儿一早起来就可以大模大样蒙混过关了,就查无实据了,你那是错打了算盘!就这样还腆着脸说我不行,说我只有半个老二,说我不是男人?半个老二我也不能当王八!”
黑丫头扑哧笑了,又紧忙捂住了嘴。
屋子里传出一阵嘤嘤的哭泣声,林雪梅慌了神,贴近耳朵仔细再听,却是德晓峰在抽咽,凄凄切切像个女人。突然,伴着一声呼啸,响起一声哀号,似是有什么东西击打在了人的肉体上。
“臭娘儿们,今儿你必须告诉我,是谁把你给办了,要不然,我就剥了你的皮!”德晓峰咬牙切齿地威胁道。
“我不能说,真的是不能说呀……”白丫头不停地哭叫着。
“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这事儿除了你师父没别人!四外扫听扫听,谁不知道金三省这个老王八蛋专门好喜女徒弟?我真傻,娶了你这么个破货,早我就应该明白!”
“不是他,相信我,真的不是我师父……”
“成,金麻子,你个老棺材瓤子,算你狠!今儿搁着你的,放着我的,早早晚晚我小德子必报这一箭之仇!”
屋子里噼噼啪啪连声响,白丫头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惨叫:“德子,饶了我吧,我爹我娘还要靠我养活,这会儿我还不能死呀……”
林雪梅忍无可忍,隔着窗户厉声喝道:“赶紧给我住手!听着,小德子,我姐再有什么不是,也不许你打她!”
黑丫头紧随着喊了一句:“再打我姐,我俩就砸开门进去了!”
德晓峰已经听出外面的人是哪个,不由发出一阵冷笑:“真他妈邪行,大半夜的竟然蹦出两个挡横的!行啊,有胆量你俩就进来吧,今儿我这新郎官还没正经办事儿呢,正百爪挠心浑身较劲呢。”
“放狗屁!”林雪梅放大了嗓门,“小德子你还甭吓唬人,明跟你说,既上这儿来了,我俩就没打算囫囵个儿回去。好说好商量怎么都成,要不然,我们就把你这些个臭事儿编成大鼓词儿,隆福寺、护国寺,五大庙会挨排儿去唱,好好给你散散德行!”
“行啊,唱吧,缺弹弦儿的您可言语一声,我还正愁没机会扬名呢!我也明跟你说林雪梅,你唱到哪儿,我跟到哪儿,唱完了,我小德子若是红一红脸,就是你养的。”德晓峰摆出了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林雪梅四下望望,天佑神助,此时偏巧就有一架木梯子在墙角靠着,遂拉着黑丫头顺梯子爬到了房上。她二人在南屋屋脊上站定,支好了鼓架子,安放上书鼓,立时敲击鼓板放开嗓门唱起来:
鼓板一打书就开了正宗,听我来表表德晓峰。
您若问我唱的什么事,我就把,他吃喝嫖赌、坑蒙拐骗、阴毒损坏、歪门邪道,一宗宗、一件件,一件件、一宗宗,
仔仔细细地唱给您听……
这是林雪梅一路上临时纂弄的急就章,虽说时间仓促,倒也编得合辙押韵,不打牙不绊嘴。歌声震荡着寂寥的夜空,随阵阵秋风飘向了四方。一时间,左邻右舍纷纷亮起了灯光。
德晓峰敞胸裂怀从屋里跑出来,冲着房顶扯着脖子喊:“还玩儿上真的了,下来,快点儿给我下来!我……”他很快寻到一根打枣的杆子,照着房上直杵了过去。两个女孩儿抱着书鼓小心地躲闪着,他追到东,她俩跑到西,他往西追,她俩又跑回来,轻盈的身体扭扭转转于屋瓦之上,像是在跳着一种古老的舞蹈。
德晓峰折腾几个来回再也跑不动,气喘吁吁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屋顶上的林雪梅发了话:“跟你说,小德子,我俩自打学艺,什么场合都唱过,坤书馆、杂耍园子,就是没在房顶上唱过,别说,感觉还真不一样。你不是说要给我俩弹弦儿吗,行,回屋拿去,我俩跟这儿等着,今儿咱们好好合作一把,不唱到大天亮咱不散场!”
德晓峰仰着脖子无可奈何地冲着屋顶作开了揖:“二位姑奶奶,求求你们别再往下唱了,就给我留点儿脸面吧,我知错了还不行吗?我小德子不是人,从今往后,您二位说什么就是什么,我绝不敢跟您二位矫情,快点儿下来吧我的小姑奶奶!”
“说话算数?”黑丫头脸朝下逼问一句。
“骗你,让我生孩子没屁眼儿。”
林雪梅蹲到房瓦上,扑哧一声笑了,“让我说你什么好呢?你这叫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好言好语劝你你不听,非得再让我俩费一道手。你也不想想,你能算个男人吗?我姐能嫁给你是你的福分,你还不知好歹挑这挑那地找寻她,我要是你,一头扎茅坑里淹死算了……”
黑丫头靠着膀蹲下来,“听着小德子,往后,你要再敢打我姐,姑奶奶就把你剩下的那半拉东西也劁了。你以为是谁把我姐弄成这样的?想瘪了脑袋你也想不出来,那是——”
林雪梅一把掐住她的胳膊,用手封住了她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