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雷响,云雾生,西北角上起大风。
忽听哗啦连声响,瓢泼大雨往下倾。
好似倒泄天河水,大雨里面带雹冰。
沟也满,壕也平,平地漫水把船撑。
房屋漏,倒敞棚,房倒屋塌家具冲。
奔高地,爬屋顶,男女老少哭叫声。
衣服被褥都冲净,苍天无眼水无情。
——西河大鼓赋赞
古城遭遇了五十年未得一见的水灾!老天爷仿佛和下界生灵结了仇、衔了恨,一气不歇地接连降了五六天的暴雨,万里长空漏若悬河,引得山洪暴发,北运河大堤瞬间决了口子,滚滚河水裹着雨水一起灌进城来。很快,马路变作了河流,没膝的浑浊水面上随处可见漂浮而去的草根、朽木,以至死猫、死狗。窄街小巷变作了港汊,几多房倒屋塌,百姓死伤无数,好端端的一座城池,陷入了一片狼藉与漫漶之中。
终于盼到天放了晴,水渐渐消退,街面上扶老携幼的流民却骤然间多起来,一个个衣衫破烂,面色蜡黄,据说大多数是从天津地片逃过来的,那里也遭了水患,而且比之北平更凶更猛,最为肆虐的时候,洪水已经没过了平房的屋顶。
日本人并没有因水患而减弱了对北平的控制,为了建设所谓的华北新秩序,开始推行强化治安运动,挨家挨户频繁地查户口,打着“清肃共产党”的旗号抓了一批又一批人。他们采纳了汉奸的建议,在街巷中成立了“公益会”,设置了正副里长,借鉴中国封建王朝“连坐”的方法,一心要把全城的百姓统统改造成顺民。
转眼间,林雪梅在雅轩茶社已经唱了三个多月,不仅为金三省挣下了一笔可观的份儿钱,也学到了许多无论在坤书馆还是师父那里都学不到的东西。每日里,她一遍遍聆听着靳大红、白雪遗出神入化的演唱,深深感受到了大鼓说唱的无穷魅力,促使她像海绵吸水一般广纳博收,进而受益多多。这段日子,白大爷成为了她从艺生涯中的又一个引路人,为了教她学艺,教她做人,老人家虽是最后一个登场,却经常早早地就赶到了园子里,他打心眼儿里喜欢这个朴实无华又冰雪聪明的乡下女孩儿,一切出于心甘情愿,爷儿俩已结成了忘年交。
“雪梅,这阵子,你师父对你咋样?”洋车上,靳大红关切地问着。她一手抱着个带藤套的茶壶,一手搂着林雪梅的肩膀,每日黑白两场,她都是叫三伏接上林雪梅一起往返。
“挺好的,什么时候见了都是笑脸。”
“敢情,算算这些日子你给他挣了多少钱?老家伙心里明白着呢。”
三伏回过头问了一句:“那个金盈儿没再找你的茬儿吧?”
“没。她好几天都不回一趟家,听说去坤书馆作艺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靳大红忽然想起了什么,“雪梅,虽然说你到雅轩已经时候不短了,可我还是得问问你,当初我跟你交待的园子里的‘十大班规’你没忘吧?”
“瞧您说的,每天我都默诵一遍,忘不了。”林雪梅掰着手指数说着:“一不许吃里扒外,二不许临场推诿,三不许冒场误场,四不许出口伤人,五不许打架斗殴,六不许夜不归宿,七不许酗酒赌博,八不许欺师灭祖,九不许吸毒嫖娼,十不许拉帮结伙。对不对?”
“对是对了,要紧的是得照办不走样。”靳大红满意地点了头。
“记下啦。您和白大爷全都说过,学艺要先学做人,人也堂堂,艺也堂堂。”
正午的太阳火辣辣的,晒得尚未干透的大地升腾起一片片若有若无的水雾,使得行走在路上的人们像钻进了蒸笼,心慌气短,闷热难当。车入西单南口,走不多远就看到了雅轩茶社的门脸。
四九城中,雅轩称得上是规模较大的一等一的杂耍园子,场地宽阔,布局合理,足可容纳百十号人。观众席分做上下两层,楼上是包厢,楼下是一排排的折叠式木椅,椅背的后面安有搁板,可置放果碟和茶具。一副楹联刻在舞台两侧的廊柱上,写的是:慢起朱唇出妙曲,轻敲檀板放佳音。
北平人活得仔细,凡事都要讲究个清水下面——一清二楚,乱了不行,分不清也不行。论至娱乐场所,坤书馆是坤书馆,杂耍园子是杂耍园子,二者既然称谓不同,便有着高低文野之分。杂耍园子用不着看客点曲儿戳活,节目、演员都是事先安排好的,虽三尺台毯,却也讲究四样齐、八样整,通常一场演出共有十一个节目,即前场三个、中场六个(分前中场三个、后中场三个)、压轴、压大轴,完全依据艺人的名望大小排列次序,说、唱、变、练样样有,听的看的相得益彰。想进园子的一律花钱买票,抑或是把票钱直接打在茶资里。
靳大红走进后台要做的第一件要紧事便是沏茶,眼盯着滚开的水把茶叶泡上了,这才能安下心再干其他的,多年来已经形成了难以更改的习惯。
林雪梅顾不得擦汗,抢先去茶炉间把一个暖水瓶抱了回来。
“开吗?我得要那翻大泡儿的。”靳大红不放心地叮问了一句。
“这我知道,现打的,差一点事儿往后您再别理我。”林雪梅拔下暖瓶塞,一股腾腾热气立时从瓶口冒出来。
靳大红人虽粗放,但使用的茶具却尤为讲究,外面是细藤子皮编织的护套,内里有着一层絮着丝绵的布衬,中间包裹着一件铜胆,开启了铜胆顶面的两片合叶,这才拿出藏在尽里头的紫砂泥壶——既结实又保温。
“糟了!”靳大红失口叫了一声,“晌午头我做的小咸菜忘带来了!”
这里的人都知道靳大红有着一个癖好——喝茶要就咸菜,一根酱萝卜切成指头肚大小的丁,拌上米醋淋上香油,上场前约半个钟头把它拿出来,一块一块叼着吃下,就为了把渴给逗上来。之后开始喝茶,待三壶热茶下了肚,把汗出透了,也就到了登场的时间,如此上台亮开嗓门一唱,才能唱得通心通肺,酣畅淋漓。
“咸菜在这儿呢,您落车座上了。”林雪梅像个变戏法的,一转手从身后拿出了一个玻璃瓶,“您真逗,人家是就着咸菜喝豆汁儿,您可倒好,就着咸菜唱大鼓!”
“说对了,我这是就着咸菜唱豆汁儿大鼓。”
林雪梅唱开场,唱罢一段《摔镜架》从台上走下来,看见白雪遗已经进了门。
“梅子!”老人像在呼唤自己的孙女。
“哎,白大爷,您吉祥!”林雪梅欢快地跑过去,搀起了他的胳膊。江湖的规矩,岁数归岁数,亲近归亲近,辈分万万不能改。
她紧忙帮着把茶泡上,一转脸工夫,小泥壶旁边多了两个又大又黄的京白梨。
“这是怎么回子事?”老人手指着梨,故意板起了面孔。
“这几天净听您咳嗽了,听人说梨能镇咳化痰,我就……”
“你哪儿来的买梨钱?你师父我可了解,他那钱全都拴在了肋巴骨上。”
“钱是我过生日那天三伏哥给的,让我买点儿自己喜欢的东西。”林雪梅主动转了话题:“今儿您打算教我点儿什么?”
“你这个贪心的小丫头哟,我肚子里的这点儿东西都快被你倒腾光了……”白雪遗爱怜地在她的头上拍了一下,“还是先说说昨儿你都记住了什么吧,温故知新嘛。”
“行。您跟我说,在台上表现书中人物,要‘得其心,成其貌,善其言,仿其行,表其意,传其神’,首先是要得其心。”
“这是强调不求形似,重在神似。”
“您还说,无论说无论唱,口齿必须清晰,‘一字不到,听者发躁’,咬字的诀窍是不能太松,也不能太紧,就好比老虎妈妈叼着虎崽儿过山涧,咬得太紧会把虎崽儿咬死,太松就会从口里脱落,掉落到山涧里。”
“这些都不是最要紧的——”
“最要紧的是,咱唱的玩艺儿是俗的,可谓俗中套俗,但不能让观众把咱人看俗了,也就是说,咱作艺的,行低人不能低,不管世人如何看你,都要懂得自尊自爱,不能自轻自贱,哪怕人把你说得一文不值,你也绝不能去行那苟且下作之事!”
“说得好!”白雪遗带着亮音赞了一句,“孺子可教也,看来,我的唾沫没白费!”
林雪梅将一个削好的梨递到老人的手里。
“今儿我就跟你说说咱这大鼓书中的理吧。”老人沉吟片刻,缓缓言道:“艺谚说,‘无情不感人,无理不服人’,还有句话叫‘造烛求明,听书求理’,咱唱的是古书,讲的是俗理,说忠,言孝,明廉,喻耻,是祖师爷给咱们定下的法理。如此,什么活能使,什么活不能使,心里必须清楚,就是说首先要弄明白这段活在讲什么理,不能不分是非曲直,只图热闹,不能台底下一有人鼓掌叫好,就傻小子卖豌豆——多给。最近,《纺棉花》、《打樱桃》、《戏迷小姐》一些个粉戏纷纷登场,也有不少人鼓掌叫好,苍蝇似的围着宗着,可那不是光彩,那是艺人的耻辱!说白了,谁高兴这么做?日本人高兴这么做,中国人都去看台上女人的大腿了,就没人再去关注他们的恶行。梅子,你记住白大爷的话,日本人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敞开地让他们蹦跶也蹦跶不了几天,岳飞不让唱,咱就唱关羽、赵云,梁红玉不让唱,咱就唱花木兰、穆桂英,就是要让人们明白一个理,爱国可嘉,卖国可耻,从古至今,咱中国人就从来没屈服过谁!唱字两个曰,曰古曰今,用口醒世,这是咱唱大鼓的本分!”
林雪梅不住地点着头。
这时,董茂昌一撩竹帘进了后台。半个月之前他重返了雅轩,只因掌班的班主喜欢林雪梅台上的脆俏、台下的可人,舍不得放她走,老董又是班子里的老人,难以辞退,于是,一台节目便有了两档梅花大鼓,尽管显得有点儿拧巴,却也只能如此。然而,董茂昌的心里却觉得极不舒展,从两档梅花不同的掌声中他已感受到了观众对他的冷落,认定是林雪梅抢了自己的饭碗,加之她又是金三省的徒弟,所以,见了她便总是冷着个脸。
“董大叔!”林雪梅热情地打着招呼,“今儿天儿热得邪乎,瞧您这头汗,先擦把脸吧。”她边说边主动接过他手里的衣裳包,顺手又递上了一条刚刚投洗过的凉手巾。
“白爷,您来得可够早班儿啊。”董茂昌装作没看见,只顾和白雪遗搭着讪,转过身摇摇头又小声私语了一句:“大夏天的,图什么许的。”
林雪梅脸红了一下,很快便恢复了正常,“董叔儿,我那小弟弟、小侄子都好吧?听说长得可有人缘呢,哪天您把他们抱来,让我亲近亲近行不?我就喜欢小孩儿。”
“行了,别净捡好听的说了,”董茂昌依旧板着面孔,“我这人有个毛病,好话听多了胀肚。”
白雪遗自然知道他气从何来,赶紧把话接了:“茂昌,知道不,日本人要实行计口售粮了,说打下月起就开始执行,我那条街连领粮证都发下来了,明确规定人口按六岁到六十岁计算,余下老的小的都不算数。”
“我操他日本人八辈祖宗!”董茂昌瞬间激愤起来,“提起这事,我这心里正窝火呢!半拉月前我就领了证了,这规定明显的就是冲着我来的,老娘七十了,儿子孙子刚一百天,还有个四岁的丫头,都不算人口,横不能把他们的脖子全拿绳子系上吧?哪一个不吃不喝能成?还有,这阵子粮价见风涨,两块钱的一袋面现而今已经涨到七八块了,这下可好,不光涨价,有钱你也不能随便买粮食了。这叫什么?这就叫掐人嗓子眼儿!依我说,日本人肯定不是人生父母养的。”
听他骂街,林雪梅忽地想起件事来,昨天晚上不知是谁在桌子上放了张报纸,是一张当日的《新民报》,她闲着没事时瞄了瞄,看到上面登的一篇文章挺显眼,标题是:“歌台上骂声不断,董梅花意欲何为。”署名“东亚曲迷”。文章指名道姓地说董茂昌一连五天演唱的曲目都带着个“骂”字,计有《徐母骂曹》、《洪母骂畴》、《击鼓骂曹》、《樊金定骂城》、《胡迪骂阎》,而且,有的原本不属于梅花大鼓的段子,也被他生拉硬拽改了辙韵搬演到了台上,“明显的这就是对华北临时政府不满,对中日亲善不满,公然借古讽今,指桑骂槐,严重地破坏了社会治安。”当时看得她出了一身冷汗,紧忙把报纸藏掖起来,只想对董茂昌当面提醒几句,不料,找他时他已经唱完活走了。
“董大叔,今儿您打算唱什么段子呀?”
“《王婆骂鸡》,怎么了?”董茂昌斜楞着眼回了一句。果然是又带个“骂”字!
林雪梅从抽屉里找出那张报纸递了过去,“您兴许不知道,昨儿有人给您登了报了。”
董茂昌扑哧一声笑了,“现而今,我董茂昌已经是落架的凤凰不如鸡了,谁这么不开眼,还到报纸上去捧我?”
“不是,”林雪梅急忙指着报纸解释道,“这篇文章是说您借着唱大鼓发泄对当局的不满。”
“是哪个孙子这么抬举我呀?还不满了,又岂止是不满!”董茂昌把报纸甩到桌子上,一脸的不在乎,“不就登报纸吗?没什么大了不起的,正好让我出出名,登得越多越好!”
林雪梅想起,刚才在台上,她看到记者孙维本就坐在前排当间,手里还捧着个小本儿,莫非说他就是那个“东亚曲迷”?可他本是《世界日报》的记者,怎么又去了《新民报》呢?
“董大叔,我觉得,写文章的人今天好像又来了,这会儿就坐在台下,您得留点儿神。”
“茂昌,雪梅这孩子是替你担心啊,”白雪遗加重了语气,“小心不为过,这年头,谁不是一肚子的火气?骂两句得了,我看,今儿这段《骂鸡》就免了吧,千万别捅出什么娄子来。”
“谢您了白爷,董某心里有数。”
台上,胡翠珠的京韵大鼓已接近尾声。此时,台下坐有七八成的座,可见几个小贩穿梭其间,有的挎着篮子,有的手托托盘,压低嗓门在不停地吆喝,“瓜子嘞,油焖的瓜子!”“卫青啊,萝卜就热茶!”“苹果嘞,金桔,润喉清嗓子!”间或,还有冒着热气的手巾把儿在观众的头顶上方飞来飞去。有买有卖,人见不怪,习以为常,但是,按园子里的规矩,在倒数第三个节目登场时,小贩们的这些个举动都必须自动停止。
检场的撤去了胡翠珠的红缎子桌围,迅速地换上了另外一套,这套用的绿绸子面料,前脸上绣着“岁寒三友”松竹梅的图案,上方走水处则标着“董茂昌”三个大字。
董茂昌登场亮相,依照惯例开始铺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