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聊得几句，我们结束了交谈。
与博格的交流对我触动甚深。
古代传说中的神物——龙，是有可能存在的。皇帝将自己定义为“天子”、“龙”，称自己“奉天承运”、“真龙天子”也是有深刻来由的。天象、天灾以及龙的出现，按博格的说法，都是大自然生态调节强烈爆发的象征。而统御六合的皇帝则是影响大自然生态平衡的重要节点。前者与后者，角色既有所重合，又在现实因果中互相深刻地影响着。
当然，皇帝本人对此以及对自己的责任未必有深刻的觉悟，大多数只知利用“天子”、“龙”的名义维持统治，个人的利欲凌驾于天下的公义之上，荼毒万民，那又是另一个层面的问题了。
可惜我们的理论虽然观点鲜明，富有逻辑，却对解决实际问题没有多大帮助。
面对种种变异现象，似乎只有听天由命。
我将我们讨论的内容向晋老师报告。他听了之后仍然淡之若素，丝毫没有表示惊异。甚至我提议将那湖中的“鲲鱼”控制起来，他却淡淡说道：“由它去吧。”
公司上下依旧为挽救项目努力着。我不知该不该告诉他们真相。想到告诉他们也于事无补，即便真是电学规律及操作系统出了问题，那构建在其上的项目软件也一样逃脱不了价值归零的悲惨结局，便住口不言，任他们去尽自己的努力。
韩川再次找上我，问道此际彼此同为乱世飘萍，能够为失业做哪些力所能及的准备。
我认真想了一想，灵光突现道：“我现在唯一能够提出的有价值的建议，便是做空。”
他茫然不解道：“做空？”
做空是金融市场上的术语，就是对估计将要下跌的股票或期货，先高价赊卖，再低价补买，以此赚取差价。
一时间我都为自己灵敏的商业触觉深感自豪。我告知韩川那两项“改变世界”的发明，然后说道：“因这两项发明，两个公司的股价已经暴涨，但两项发明可能存在问题，股价也就可能是昙花一现，很快就会跌下来。”博格说生态再平衡的前提是变异继续或者两项发明失效。
我并不知道两种情况发生的可能性更大，但知若变异继续，人类社会的基础物质保障有很大几率由此崩溃，届时股市绝对好不到哪里去，甚至那时根本就不是考虑股市的问题了。
反之，两项发明的失效倒是代价较小的再平衡途径，做空它们赚钱的可能性与可行性较高。虽然我不知道已经成功的发明会在怎样的情况下转为失效。
于心底而言，我当然希望这两项发明能够长期有效，为人类带来长远福利。
但若真有森严无情的大自然生态调节存在，谁都只能徒唤奈何。
两害相权取其轻，在变异与发明失效之间，我也情愿选择发明失效。
说真的，这两项发明实在太完美一点。就像《三国演义》中的诸葛亮被评价为“大智近妖”，太完美的事物，往往或与事实不符，或暗藏着致命缺陷，或必遭天妒，难以长存。
韩川在惊叹两项发明的伟大之余，却完全不同意我的论断，哂道：“已经被世界级科学机构认证的发明怎么会有问题？你老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我道：“科学的第一要务就是‘怀疑’。科学告诉我们，世上没有绝对的真理存在。只要没有经过自己的亲身实验，一切的事物尽可怀疑。就算亲身验证过的理论，也有其有效边界，不可能什么时候都绝对正确的。”
笑了笑，打开股市行情软件，说道：“股价不光反映的是公司价值，还会有市场预期价值加诸其上。你瞧，两个公司的股票目前溢价太高，显然主要是靠市场预期撑起的股价。一旦两项发明有什么问题出现，在金融机构趁机做空之下，股价会直线跳水。继而在恐慌的市场情绪下，散户会竞相出逃，最终多米诺骨牌般引发股价雪崩。”
我说得唾沫横飞，可惜韩川仍不为所动。
最终我悻悻然放弃说服他，却将自己这几年的积蓄投入了进去。
两只股票一时并未下跌，幸好也未再上涨，不死不活地横在那里。
一天，朱馨突然打电话过来。
我睡眼惺忪地醒来，迷迷糊糊地在一堆啤酒罐中找出手机，一瞧是她打来，接通后愤愤不已道：“大小姐，你明知昨晚有半决赛，这么早打电话来，要人命啊！”
“哇”的一声，朱馨大哭起来。
我顿时睡意全消，连忙低声下气道：“我错了，小的给你磕头，大小姐你别哭。”
哪知她哭得更厉害，一浪高过一浪。
我知道女孩子的眼泪是她们排遣负面情绪的好工具，想了想，也就不再劝慰，将手机搁在一旁，任她尽情发泄。
朱馨突然哭叫道：“爷爷走了！”
我惊得从床上坐了起来，捡起手机，问道：“什么意思？晋老师走哪里去了？”
在汉语里面，“走了”一词有表示“死亡”之意的用法，特别是对于老人。朱馨哭哭啼啼地这般说话，委实吓我一跳。
朱馨抽抽搭搭道：“不知道，”满腔委屈道：“你快过来，过来就知道了。”
我套上衣服心急火燎地赶向朱家别院。
一到达别院大门，就看见了满脸泪花的朱馨。
我一个急刹，同时从摩托车下飞身而下。
我还未落地，朱馨就冲上前来，拉起我的手匆匆往内奔去。
路上我急切问道：“到底怎么了？”
朱馨抹着眼角的泪渍，哽咽道：“爷爷不辞而别，并留言说可能再也不回来了。”
听到晋老师只是不辞而别，我松了口气，又听说他留言可能不再回来，眉头再次一皱。
本想宽慰朱馨，指出晋老师那么心疼她，一定舍不得丢下她不管。转念一想说不定还会引得她更加伤心，话到嘴边又咽下。
朱馨果然说着说着就抽泣道：“坏爷爷！”
很快就抵达晋老师所住的那处阁楼。
进入客厅，朱馨飞快地从几案上拿起两封信递给我。
其一封面上写着：“馨儿启”，已被拆开。
另一封面上写着：“峰白启”，封口紧封着。
我指着晋老师留给她的那封信，问道：“能看吗？”
朱馨道：“当然，”又急道：“就不能先看你那一封吗？”
虽然她心急如焚，我却不能乱了阵脚，尽力摆出一副镇定模样道：“不急这一时半会，让我先瞧瞧你这封信，这样思路也清晰些。”
展信开阅，才发现其篇幅足有八页之多，晋老师骨劲刚健、清新瘦癯的字迹跃然纸上。
信中大部分是对过往生活的回忆，尤其浓墨重彩地描述了他与朱馨在一起所享受到的天伦之乐。其后笔锋一转，照例对朱馨一番劝导，希望她能逐渐改变自己任性置气的性格。最后关键的内容来了。晋老师说道，他因朋友所请，不得不去处理一件极为耗时的事情，也许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都回来不了，叫朱馨勿要记挂他，自己快乐生活。又道至于那件事情的详情在留给我的信中有着说明，朱馨可求问于我，但勿要擅自拆信。
余外再无他言。
我将浸透晋老师对她的感情的信纸还与朱馨，只觉手上另一封信沉重起来。
凭直觉觉得晋老师所要处理的绝非良善易与之事。
但不知他为何偏要将个中内情说与我一人知道。
拆信阅之。
映入眼帘的第一句即是：“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实足令我瞠目结舌。
若是其他时候，此话不足令我大惊小怪。但在我与博格深入探讨过一番“自然意志”之后，骤然见此，不免甚感巧合。
这句话翻译成白话就是：“大自然的运转自有规律，非人力所能干预。”其所述的“天道”，含义与我和博格所讨论的“天意”、“自然意志”同出一辙。
我按捺住惊疑，继续阅览。
紧接着晋老师一番论述：“无论是尧是桀，所有皇帝都希望干涉天道，可惜从未有人真正成功过。近代以来，得益于科学发展，人类所掌握的知识呈爆炸性增长，大幅提升了人类干预自然的能力。但同时，人类也意识到，人力有限而自然无穷，不论知识如何增长，总存在超出于人类掌控能力之外的自然力量或规律。”
看到此处，我已可认定晋老师想要表述的，就是我与博格已经讨论过的“自然意志”。
不光如此，他还对近来一系列变异作出综述。
原来晋老师对一系列事件的知悉竟比我只多不少。他甚至还指出另一些听来匪夷所思的变异，比如某一支实力堪称世界一流的足球队，突然在连续几场比赛中表现出与其实力极不相称的状态而惨败连连，诸如此类，皆与此次“自然意志”做出的生态调节有所关联。
我惊佩之余，不免心中喟叹，同我与博格一样，晋老师的观点鲜明有力，可惜却缺乏科学的实证。
然而接下来的内容改变了我这看法。
“这段时间层出不穷的异事，若发生在古代，徒令人类生出‘天威难测’的浩叹，但放诸当代，在既有科学理论的支持下，却可寻着部分答案。这个答案甚至早在几十年前，我求学物理专业时期，都已经形成了成熟的体系。”我中断阅读，向朱馨问道：“原来晋老师还学过物理？”
朱馨没好气地道：“那是当然。爷爷是普林斯顿大学的物理学博士。”
我钦佩得无以复加。
唉，练武穷三代，学史毁一生。我若非不务正业，偏执于这两项爱好，只怕也有望混一个计算机学博士当当。
晋老师写道：“那就是耗散结构理论。整个大自然，就是一个耗散系统。”
我将信中每一个字都掰开揉碎了仔细理解，直至读完。
晋老师特意留一封信给我，原因就在于发生的这一系列变异事件。
他不但知悉所有事件，不但提出了类似于博格所说的“自然意志”那样的概念，更较我与博格有着更为深刻的洞见，将此次事件中的“自然意志”用科学理论阐述了出来。
用的便是“耗散结构理论”。
我掩信长叹。
怪力乱神般的种种现象，落在他的手中，竟纷纷化成科学理论的注脚。
耗散结构理论发轫于一百六十年前，大成于四十年前，由比利时科学家普利高津总结前人的研究成果后创立。
耗散结构理论当然不是用来研究电器设备耗电散热问题的，其所阐释的，是宇宙中一个通用的规律。
那就是“万物以秩序为食”。
晋老师在信中采用精准而专业的术语淋漓尽致地勾描出理论的义理。
可惜我不是晋老师，难以企及他那深湛的物理学造诣，所以只能以自己浅显平白的方式去理解。
“万物以秩序为食”就是我自己的语言，与耗散结构理论标准定义意思相近而描述不同，但我自认为已足能表达该理论的精要。
这句话乍一听来有些灵异诡秘，然而的确是属于科学的表达。
一切只能慢慢道来。
所谓“秩序”，是相对于“失序”而言。形象地说，雕刻精美的石像，其状态属于“秩序”，当它风化为一堆砂砾时，状态便成为了“失序”。树上的叶子，当它保持着鲜活生机，发挥着正常生物学功用时，其状态属于“秩序”，当它枯萎败落，化为腐泥时，状态便转为“失序”。一架结构完整、功能正常的飞机，其状态属于“秩序”，当它损毁破散，分解为一地零件时，状态亦转为“失序”。
宇宙万物，皆有着“秩序”的状态，亦有着“失序”的状态，但总的说来，在没有外部力量的干预下，一个孤立的事物，其自发演化的趋势总是由“秩序”向“失序”。正如一尊石像、一片树叶、一架飞机，在失去外界维护或给养的情况下，没有可能一直维持自身鲜明有序的结构，结构会不停地向均匀、混乱的方向演化，最终解体成为毫无秩序的散粒。
再讲一个例子。将一瓶墨水倒入一瓶清水中，墨水与清水绝无可能保持壁垒鲜明的层次，只会循着均匀混合的趋势相互交织渗透，最终混为一同。即便不倒入墨水，换作油脂倒入，或许能与清水保持更长时间的分离，但只要时间足够，两者依然摆脱不了解构共融的结局。
在孤立状态下，只会从“秩序”向“失序”发展，且其过程不可逆，万事万物皆如此。
落叶永离，覆水难收。
这是由分子运动的特性决定的。在一百六十年前，物理学家克劳修斯的“热力学第二定律”已经确定了这一点。
不光普通事物如此，说到极致，宇宙亦遵循此规律。在此规律作用下，整个宇宙最终会化为一片混乱，就如一碗黏糊糊的黑芝麻糊，均匀而混沌，不再有个体鲜明的星系、星球以及依附其上的生命、物质。
事情当然不会如此简单。
当下，宇宙正精神抖擞地不断扩张着，其内含的无数星系、星球亦恣意汪洋地挥发着自己的青春与活力。
无论是自然界还是人类社会，仍旧是一片“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的欣欣向荣景象。
一切景况，都说明事物的自发趋势虽然总是由“秩序”向“失序”，但每时每刻却仍有无数的事物由“失序”向“秩序”发展着。正如一堆砂砾被塑成石像，一片新叶从树上抽出，一架崭新的飞机在工厂的生产线上诞生。
事物又怎么由“失序”走向“秩序”的啦？
答案很简单，就是那一句话：“万物以秩序为食”。
事物由“失序”走向“秩序”，无法自发实现，必须依靠外界的支持。所谓“外界的支持”，就是外界秩序的喂养。
砂砾被塑成石像，缘于艺术家的创造。新叶从树上抽出，缘于大自然的养分供给。飞机得以成功生产，缘于工厂人力、物资的有效组织。
艺术家、大自然、工厂分别为砂砾、树叶、飞机提供了秩序。
或许有人会认为它们提供的不是秩序，而是能量。但真实的情况是，它们的确提供了能量，但亦提供了秩序。
对秩序的关注，是我们以往知识中的一个欠缺。
我们都知道“能量守恒定律”，不论万事万物如何运动，能量永远不增不减，至多是由一个事物中转移至另一个事物中，又或由一种形态转变为另一种形态，但总量不变。
然而，事物的运动，包含的不光是能量的变化，还有秩序的变化。能量虽能守恒，但秩序却无法守恒。
正如将半杯热水与半杯冷水倒在一起，它们将自发地混合成为一杯温水。在绝对理想的隔热环境下，水中内含的热量总量不会减少，然而这一杯水，却永远不会自发地将自己分离成半杯热水与半杯冷水。
孤立事物永远是由“秩序”向“失序”发展的规律，注定了这个结果。
从另外一个角度可以更进一步的理解。初时，热水与冷水是分开的，它们之间存在着一个姑且称之为“冷热不同”的秩序。在二者相遇时，因为这个“冷热不同”的秩序的存在，所以热水与冷水作出了运动——互相混合。在“互相混合”这一项运动完成后，“冷热不同”这个秩序便被消耗殆尽。如果没有外界提供新的秩序，水不再会分离成冷热迥异的两部分。
水中内含的热量总量并没有变。能量没被消耗，消耗的是“秩序”。
类似的实例还有很多。譬如石油、天然气等能源物质，让它们燃烧并释放热能是轻而易举的事，这是因为在燃烧过程中消耗着“秩序”这一看不见的资源。而即便能够完整收集它们燃烧后产生的气体、残渣以及释放的热能，保证没有丝毫能量外逸，也无法实现燃烧过程的逆转，将气体、残渣及释放的热能转化为石油、天然气。这就是因为秩序已被消耗，光有相同的能量，是没办法还原初始状态的。
用一句话可以形象的表述，那就是“破坏容易建设难”。
不过建设虽难，只要有建设存在，生机就未断绝。
我们的社会、生活之所以能够欣欣向荣、绵延不绝，就是因为不断有新的“秩序”喂养着它们。
氧气被吸入人体后，被转化为二氧化碳呼出。其从化学性质活泼的氧气变为化学性质稳定的二氧化碳，就是一种秩序的消耗，所消耗的秩序，主要提供给了人体的新陈代谢活动。
适才讲的石油、天然气等能源，消耗自身秩序，为人类的社会生活供给了秩序。
地球亦消耗着自身秩序，为人类提供氧气、食物、矿产以及石油、天然气等能源储备。
如是种种。
但凡能够凭藉外界的秩序供给或喂养，长时间维持自身稳定的结构，就被称为“耗散结构”。具备耗散结构的组织体系，则被成为“耗散系统”。就像人，能够靠着呼吸、饮水、进食维持自身生理机能的稳定。人的生理结构，就是一种耗散结构。人的身体，就是一个耗散系统。
人体是耗散系统，动物与植物也是，整个大自然亦是。
人类社会是耗散系统，各种社会组织也是，企业是，家庭亦是。
耗散系统的存在就如参天大树，繁枝万千，节节相连，环环相扣。
秩序在大大小小的耗散系统之间不断流转，却并非无损流转。每一次流转，便会发生不可逆转的损耗。
顾名思义，“耗散系统”实际就是消耗解散“秩序”的系统。
这些就是耗散结构理论的大致含义。
其实，在耗散结构理论的标准表述中，表示“秩序”用的是另外一词，那就是“负熵”。
在热力学中，用“熵”表示事物的混乱，用“负熵”表示事物的秩序。
晋老师明确指出，先前的一系列变异事件，实质上就是地球这个大的耗散系统发生的突变。引发突变的直接原因，正是那两项“改变世界”的发明。
宇宙在诞生之初，便带着巨大无匹的负熵。
只不过人力有时而穷，宇宙之力亦是如此。这些负熵的量无论如何巨大，但终究是有限的，而宇宙的扩张以及其内部一切事物的运转，无时无刻不在消耗着这些负熵。
所以，整个宇宙的负熵是一种有限的资源。
地球需要的负熵来自宇宙的供给，人类需要的负熵来自地球的供给。
宇宙给予地球的负熵，大多在地球诞生之时已经给予，如地核、地幔、地壳所组成的稳定的地质结构以及各类丰富的矿藏、生物与生态圈。后来给予的负熵，拿得出手的也就大体是太阳能而已。
地球自诞生开始，就在不断消耗着宇宙给予它的负熵，但消耗的速率在每一个时期并不相同。
耗散结构理论告诉我们，当负熵的供给过多或过少，只要超出保持当前耗散结构稳定的临界点时，耗散系统就会发生突变。
地球上未出现生物的时候，由于宇宙通过太阳源源不断地向地球提供着负熵，而地球并没有多少消耗负熵的途径，所以对地球来说，负熵供给过多。
经过漫长的岁月，愈来愈多的负熵终于超过了临界点。
于是，地球的耗散结构无法再保持稳定，发生突变。
突变的结果就是，在剧烈的雷暴中诞生了有机物，各式各样的生物开始爆发式出现与壮大。
从此生物成为地球上消耗负熵的生力军。
地球的负熵供给渐而跟不上消耗，直到负熵的供需比跌破临界点。
耗散结构再次发生突变。
于是遍布天地之间，成为全球霸主的恐龙在一夕之间突然灭绝。
甚至还有传说中的史前文明，可以断言它们的灭绝也应是地球耗散结构突变的结果。
当然耗散结构突变的表现方式不一而足，可能是洪水、地震、火山爆发、气候骤变等自然灾害，也可能是疾病、饥饿、掠杀等生物性灾难。
在耗散结构的作用下，地球始终游走在生物大爆发与生物大灭绝之间。
历经不知多少次耗散结构突变后，终于迎来人类文明。
从生理的角度而言，人类消耗负熵的速度未必能强过恐龙又或其它生物。
可惜人类是智慧高度发达的生物，与其他生物相比，有着两个最大的特点：一是能够形成无数层级的组织，二是能够无止尽地发展科技。
不论是形成组织还是发展科技，实际上都是在建立秩序。
要建立秩序，就需要消耗负熵。
所以人类因其组织与科技成为消耗负熵的大户，且是大户中的战斗机，其它生物远不能望其项背。
幸而人类同时也利用组织与科技深入开发利用了地球上的负熵资源，比如石油、天然气等，堪堪可以抵消人类社会的负熵消耗。
但这些资源是有限的，而人类社会的消耗却是无限的。
随着人类文明极速、肆意的扩张，地球上负熵供给的压力越来越大。
最终会再次引来耗散结构的突变。
越是有效、高效的耗散系统，其消耗负熵的速度越快。所以越是强有力的人类组织与科技，消耗负熵也就越是厉害，其中以医疗体系与能源体系为最。
那两项“改变世界的发明”正好分属医疗与能源体系，而且是突破瓶颈的里程碑式发明。
它们正是压塌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它们的出现恰使全球负熵的供给压力逾过临界点，导致地球耗散结构突变，从而引发一系列变异。
以目前的科学技术，尚无法完全探明地球耗散结构突变的具体细节，无从知道发生了哪些连锁反应从而导致雷电爆发，甚至连雷电怎么与水发生反应生成的激素，怎么引起的电学规律变异也不甚了了。
并非所有的耗散结构变化细节都无法分析。比如令人深恶痛绝的蚊子，它的叮咬既给人们带来难以忍受的瘙痒，又是各类传染病的一大传播途径，称得上十恶不赦，人人得而诛之。可是如果将地球上的蚊子消灭殆尽，或是人类社会医疗体系的一大成果，但却会给全球生态带来一定的负面影响。有学者指出，可可树花粉的传播依赖的就是一种蚊子，若这种蚊子灭绝，人类有可能从此再也吃不上巧克力。是选择忍受蚊子的肆虐，还是选择一个没有巧克力的世界？对于对巧克力没有太多感觉的我来说，自然不难选择。但对于某一些人，比如喜爱巧克力的女生们来讲，这却是一个两难的抉择。
类似这样的耗散结构变化人类科技能够进行观察、跟踪、控制，但对于有着改天换地之能耗散结构突变，比如此次的雷暴，以目前的科技只能徒唤奈何。
此次事件中，唯一明确的是，生物学与电学既有的自然构成，正是人类赖以生存、生活的基础，它们的变异自然不会是什么好兆头。变异如果持续地发生，无疑就是要将人类赶尽杀绝的节奏，由此会出现生命由雷暴而始，人类因雷暴而终的讽刺剧情。
晋老师得出结论，若要地球的耗散结构保持稳定，需要大幅削减大大小小的各类耗散系统。
家庭、企业、政府等现代社会运转基础的耗散系统，不得不任其存在。
不过存在着不少只为少数人的非法利益服务，甚至结构完美、运转高效，从而持续不断地吞噬着大量负熵的耗散系统。
对于这样的耗散系统，自然是人人得而毁之。
此次耗散结构的突变，惊动了世界各地与晋老师相类似的能人异士。他们自发组织起来，决意集中力量对全球各地那些消耗负熵太过厉害，又是用于维持少数人非法利益的耗散系统进行清理，以减轻全球负熵的供给压力，让全球的耗散结构重归平衡。
崔正束，正是就此事联系晋老师的信使。
晋老师的离去，也正是为展开这些行动。
不用晋老师赘述，我自然知道他现今正与其他隐士高人组团出山，为摧毁高消耗并对人类社会无益的耗散系统四处奔波。
我不清楚他们行动的详情，也没有任何办法能够与他取得联系，唯有在精神上致以良好祝愿。
我将信中所述对朱馨复述了一遍，并竭尽所能运用如簧巧舌，使她认为晋老师所要进行的事轻而易举，毫无危险。
其实我连他们准备去摧毁何样的耗散系统都不知道，更不晓其风险性到底如何。
不过这些话终令朱馨宽心了些。
连续几天陪朱馨散心后，我静待事态的发展。
我既不再关心公司项目软件的抢救情况，也不再关注生物变异问题的解决情况。
我知道，结局自会到来。
一边是生物与电力继续异化，引发人类的生存危机。
一边是两项发明失败。
本来也有第三种可能性，就是晋老师他们将其它不必要的耗散系统摧毁，让全球的负熵供求重归平衡。
不过我认为他们很难在短时间内摧毁足够多的耗散系统。
我不知道“自然意志”会选择哪一边，却知道若由人力选择，傻子都应该知道怎么选择。
在这样情况下，即便两项发明异常成功，为了全人类的生存安全，自有社会力量暗地里令它们“失败”。
创造两项伟大发明的两家公司，在其股价经过一段时间的高位盘整后，突然相继发布通告，分别宣布自己的发明出现到未曾预料的缺陷，以致无法真正的产业化。
两家公司的股价应声而落，轰然坍塌。
我心情不免有些沉重。
实在不愿两项确然能够为人类带来极大效益的发明骤然而终，却又知道这样的选择无可奈何。
不久后，我从韦尔奇处获知电学规律已然恢复正常。
没有了两项消耗巨量负熵的发明，地球的耗散结构渐而平衡稳定下来。
只可惜了追高的股民，无不损失惨重。
我却收获了一笔不菲的横财。
博格主动联系上我，传来一个不出我意料的消息：全球各处的生物变异也已停止，所有的变异生物尽皆恢复正常。
不一日，他再次飞来本市，在我的陪同下再探小明湖。
我们又一次深入湖底。
湖底所有的异象尽皆消失不见。不见胶液，不见那些角质器官有如利刃的水生物。而那由鲤鱼变异而来，体积庞大如一座小岛般的“鲲鱼”，也杳然无踪。
我叹道：“湖中的激素应该已消失殆尽。不知那鲲鱼是回变成鲤鱼，还是就此横死了。”
博格眨一眨眼睛道：“说不定它跃出小明湖，化龙飞去了。”
我不禁一怔。
博格道：“根据我们的研究，那鲲鱼是决计不可能再变回鲤鱼的。”
他这话已说得很明白。鲲鱼既不可能变回鲤鱼，湖中又不见它的身影或尸体，难道真的是化龙飞去了？
是啊，在中国古代不乏在世道剧变时神龙现身，最后又驾云而去，消失得无影无踪的传说。兴许每一条神龙都是在地球耗散结构突变时由鲤鱼化成的，而在云山彼端、四海深处，有一地正是神龙们的归栖之所，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
抬眼瞧去，天空中的云海多了一些氤氲之气，变得苍茫起来。
一切变异都已过去，公司的项目软件也回复正常。但因此次事故，公司虚耗了不少人力、财力，亦延宕了项目交付的时间。虽最终交付完成，但公司未能如预期那样，凭藉此项目跃入行业顶级公司行列，仍旧不咸不淡地维持着先前的经营局面。
我总算躲过了失业之厄，并因在此次危机中的耀眼表现，得到公司上下的刮目相看。
董实草不负众望地被调去售后部。
开发部的同事们开开心心地为他举办了欢送会。
同事们都去了，唯一没到场的，就是董实草自己。
不久后，我向公司递出了辞呈。并非我对公司有什么不满，而是在兜里有了两三小钱后，我决意去追寻自己想要的工作与生活。
晋老师没有归来。
虽然全球耗散结构再次回归稳定，但晋老师他们兴许并不满意于此。此次回归稳定，牺牲的是两项对人类社会有所增益的发明，这显然并不符合晋老师他们的期望，是以他们仍会去尝试消解一些不必要存在的耗散系统，以为人类社会的发展腾留充裕的空间。
不久，国际上就爆出一条劲爆消息。
CGT，全球最大的贩毒组织之一，其首脑及骨干在一夕之间被人一锅端，再被递解给国际刑警组织。
我拍案惊赞。
想都不用想，多半是晋老师他们所为。
贩毒组织，是人类社会肌体上的毒瘤，更是极端消耗负熵的耗散系统。对它的摧毁，既有益于人类社会的安定，更大幅降低了全球负熵供给压力。
我不敢向朱馨明言。若她知道晋老师身涉如此危险的行动，不整日泪眼涟涟才怪。
我陷入了沉思。
到底什么样的耗散系统需要我们坚守？什么样的又需要我们放弃？
佛说：“娑婆世界”，指出我们所处本就是不完美的世界。
而正因为不完美，世界才生机无限、活泼有趣，人的存在才富有价值。
世界一旦完美，世界也就死了，人亦失去价值。
世界更是一个耗散系统。
不论是雕塑、树叶、飞机还是其他什么事物，越是完美，就越富含秩序，离混沌状态越远。
所以在耗散系统中，所谓的“完美”就是有序到极致。
可惜越是追求有序的耗散系统，消耗负熵越是厉害。
“完美”的代价就是大量负熵的消耗。
有的耗散系统为追求完美，无度地吞噬着世上有限的负熵，给世界带来了不必要的突变与灾难，有史为鉴。
我不知我们该坚守什么，放弃什么。但至少在面对太过完美、太过强大的耗散系统时，我们至少应更审慎一些。
说到完美，不禁想起人们素爱崇拜那些趋于完美的，强大或美丽的偶像，比如十步杀一人的剑客或风华绝代的明星。
其实不论是强大还是美丽，他们的完美度一旦超过一定临界点，必定会吞噬、耗费、消解本属于他人的负熵，正如剑客的威慑与杀戮，明星的炒作与吸金，成就了自己，消耗了别人。
完美并不等于正义。
偶像的强大与美丽并不一定有益于自己。
倾慕完美是人的天性。
然而对天性不能单纯地依从，须引导，须克制。
审判完美更是人的智慧。
话又说回来，万事万物以负熵为食，多么有趣的现象。
在还未离开公司的一日，我思索着这个问题，迎面碰见刘静思。
我向她打过招呼，下意识问道：“负熵，今天你吃了吗？”
刘静思显然没听明白，一脸莫名其妙。很快，横我两眼后，她露出雪白的贝齿，笑道：“不劳挂心。反倒是你，脑残片一日两粒，可不要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