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看到秋濑新桐的时候,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花雨之季的少女,不用说,自是应如天边的晨曦般,在淡淡的朦胧中显现着浸透生机的青涩与鲜灵,甚者更流光溢彩,散发着能够感染周遭一切事物的,有如栀子花香般沁心醉神的动人气息。
秋濑新桐无疑姿容绝美,其五官之精巧,脸廓之殊妙,身段之朗清,较小野姝子犹有过之,完美得有些不似人间之物。
可以想见,被称为与她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小野姝子的母亲,应也是如许的美丽,难怪小野清河对她那般的念念不忘。
但秋濑新桐却绝不像一名正常的十七八岁的少女。
首先是她的衣着,没有一条花边,亦没有一丝亮丽的色彩,乃是普普通通的直衣与筒裤,颜色黑黑沉沉,衣面皱皱巴巴。
再则是她的头发,虽然扎成的是日本国民们最爱的双马尾发型,但显然梳理扎结得颇为潦草,两条马尾不对称不说,连发丝都没有理顺,蓬松散乱,有些还与发圈乱乱糟糟的缠结在一起。
她的两个手掌上,甚至还沾染着满手的墨迹。
其脸面也予人强烈的未洗干净的感觉。
我简直不忍直视。
我从未见过如此不修边幅的女孩,她却又是那么的貌若天仙。
然而最令人难以适应的,却是她与人对话的方式。
我到时,她还未放学。
过了一阵,先期而来的是一道清脆的嚷声:
“你回来啦!”
接着她就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我有些错愕。
小野姝子已通过学校通知她我的到来,我不知道她那一声想表达的是“我回来啦”还是“你来啦”。
她看见我很是高兴,几步冲过来,瞪着眼睛将我上下打量,紧接着脑袋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摇着她那不甚标准的双马尾,耸动着小巧精致的鼻头,用神嗅着我全身的气味。
末了,她猛地扬起头,笑嘻嘻地道:“好漂亮的味道。”
我讶然道:“味道还可以闻出漂亮的感觉来么?”
她并不回答我,却突地一拉双肩上的背包带,嘟着嘴嚷道:“你饿了!”
我心中一动,问道:“你怎么知道我饿了?”
她没好气地道:“我当然不会知道你饿没饿,但你知道你有没有饿啊!”
我没有被她的语无伦次吓到,指着她沾满墨迹的双手道:“我的手怎么这么黑?”
她很是不以为然地道:“哪里黑了?明明是白嘛!”
于是我就明白过来她在玩什么把戏了。其实先前她那句“你回来啦”就是一个醒目的行为标签。
日式漫画《蜡笔小新》的主人公小新著名的口头禅之一就是“你回来啦!”。其中的“你”,实际上是“我”的意思。
秋濑新桐无疑也在玩这样的“人称反指”游戏,只不过玩得更加投入一点,连颜色都要反过来说。
我一面有一句没一句地陪她玩着这无聊的游戏,一面让她领着我去吃饭。
她平常一个人住在这里,不过在小野清河的委托下,有住在隔壁的一个老婆婆负责向她提供晚餐。
就餐地点就在老婆婆的家中。
我与她很惬意地享受了一顿家居美食。
老婆婆显然对她的疯言疯语已习以为常,加之有些耳背,并不怎么应答她的胡言乱语,反倒也有些唠叨地反复提醒她女孩子应注意仪表修饰,叮嘱她常换衣服并记得将一些大件的衣服及被褥及时送来洗整。
辞别老婆婆,我与她回到了家中。
进入屋内,我蓦然一惊。
整栋房子似乎已被那些烧掉小野清河另一处故居的劫掠者翻抄过了。
连同厨房、卫生间,所有的房间,没有一处整洁有序的地方,摊满了各式各样的东西,混乱不堪。
但我旋即推翻了这个判断。这不是被人翻箱倒柜、拆墙挖屋的乱法,纯粹是独居单身汉不加收拾到极致的那种邋遢场景。
我的头简直大得要炸开。
从未想到一个女生的居室可以乱到这样笔墨难以形容,令人发指的地步。
真是令人抓狂。
作为将成年的少女,秋濑新桐身体发育得甚是充分。娇美如水的容貌,玲珑有致的身材,无不昭示着她的成熟,散发着紧攥人心的吸引力。然而她的性格却那么天真浪漫,甚至有些没头没脑,全无少女的矜持。
现在看来,她更缺乏基本的生活能力,似乎连十岁小孩都不如。
面对“狼藉满屋”的景况,我这老单身汉浩然一叹,只得卷起袖管带着秋濑新桐一起收拾。
又一个巨大的窘况袭击了我。
这大小姐的衣服其实很多,鲜艳漂亮的更是不少。她现在之所以穿得这么灰头土面,完全是因为那些精致的衣物被穿过以后未及洗整,就如同战死沙场的士兵一般,一件又一件地被丢弃在各个旮旯角落。
令人窘迫的不是她糟蹋了这些鲜衣霓裳,而是在这些衣物当中,有不少是她的内衣,并且这些内衣在她的踢踏下,大多钻进了床底与柜隙,得靠我亲手去掏出来。
我这个连女生手都未怎么碰过的情场初哥,自然免不了有些面红脖子粗,心如鹿撞。
我只得噙着满眼热泪,一件一件帮她收拾。
秋濑新桐始终在一旁“哧哧”地笑着,没有丝毫尴尬。
我不禁暗骂起小野清河来,他怎能养而不教,致这个女儿的生活自理能力低下至此。
在清扫掉巨量的各式垃圾,用洗衣机清洗完与人等高的一大堆衣服,再将同样体积的被单枕套送去隔壁老婆婆那里后,整理工作总算告一段落。
我拨通了小野姝子的电话,将情况一说,有些生气地道:“你们怎能对秋濑新桐不管不理至此?”
小野姝子很是惊诧,有些难以置信地道:“竟然这样的情况,铃木老师怎么从未对我讲过?”颇有愧意道:“实不相瞒,我因先父阻止我与酒井小池在一起,心中对他存有芥蒂,所以这些年来与他联系得少,相应地与新桐接触得也就更少。是我未履行姐姐的责任,对不起她。”又疑惑道:“近年先父忙于事务,不得不移居京都,又不方便将新桐带在身边,所以特意责成新桐的辅导老师铃木老师全权负责对她生活学习的教导。按理说有什么不好的情况,铃木老师应及时报告才是。”
我没好气地道:“或许铃木老师本就是一个老单身汉,对秋濑新桐这个样子只会大声叫好,引以为豪,自然不会当作问题告诉你们。”
小野姝子在焦急中仍忍不住失笑道:“我们怎会如此糊涂,让一个老单身汉来教导新桐。铃木老师名叫‘铃木冴’,是一名极美丽优雅的女子。她不光美丽,性格又温润内蕴,且是东京大学的日语、越南语双料博士,才高八斗。再找不出比她更适合教导新桐的人了。”
我哂道:“那还教成了这个样子?”
小野姝子亦表示疑惑不解,又道:“这次我与校长通过电话才知铃木老师已经离开了学校。是否正因铃木老师不在了,新桐无人指导才会这样子的。”
我道:“我不知道那铃木老师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但却能肯定你小妹这种糟糕生活至少已经持续了一年以上。”
小野姝子窒了一窒,说道:“这样吧,明早我再给校长打一个电话,拜托他为新桐再找一个指导教师。”又道:“实际上为了让新桐有一个优良的学习环境,我们让她入读的是学校的国际班,班上都是由国外转学而来,初学日语,初习日本生活的学生。而指导老师一职更是只为她一人设立,主要负责她的日语学习以及课余的生活指导。”轻叹道:“当然,再好的条件,也比不上家人的关爱。我们的确做得很不够,特别是我这个当姐姐的。”
我道:“这些就不说了。等你那边情势稳定了,我看你还是过来一趟吧,她的生活技能真的需要好好调教一下。”
小野姝子道:“那是自然。”微喟道:“唉,说实在话,我有点儿怕见到她。”
我诧道:“为什么?”
小野姝子幽幽道:“她实在太像我母亲,她不光会勾起我对母亲的感伤,而且会给我带来一种时空错乱的感觉,很是别扭。这也是我这些年不愿与他们生活在一起的原因之一。”
我心头微喟,小野清河沉醉于秋濑新桐与秋濑桐衣的神似,小野姝子对此却有着强烈的抗拒。丈夫与女儿对逝者迥然不同的追思,不知到底哪一种更刻骨铭心。
挂了电话,我回到了屋内。
因折腾了一晚,秋濑新桐很是疲倦,早就已经睡下。我肩负着看护她的重大责任,奈何却不能与她同室而寝,只得坐守在她房门外。
这样的看护方式并不怎么严密。她房间有一扇与开向房外的窗子,若真有人对她不轨,是有可能通过窗子悄无声息地进入她的房间的。
不过我做了相应的防备。
我在那扇窗上布置了一个警铃。
那不是一般的金属铃铛,也非是什么红外线感应器。这些大路货,万难对真正的武学高手起到预警作用。
那是一个内部注满内气的电容。
这是我先前赋闲在家时捣弄出来的玩意儿。在“虫异”事件后,我意外发现自己横生出一项异能来,能够将自己的内气电磁化,并能在一定程度内实现内气与电磁能的随意转化。
这项遽然出现的异能与我那依据电工学自创的“北策断然手”肯定有着关系,不过我想毕其功者,多半还是小明湖底那电阵的洗礼。电阵灌入我体内的电流,在我以“北策断然手”心法疏解其期间,使我的经脉乃至内气发生了深刻的嬗变。
我不明其理,不过幸好经多番视察,未发现这个变化对我的身体有什么不良的影响,也就安然接受它,并趁此演化出了一些提高自身武学能力的小技巧,这电容警铃便是其中之一。
这被我取名为“气铃”的电容警铃能够发挥“内气中继器”的作用,相当于我体外的第三只眼,通过内气在空气中的震荡与我互传讯息。
我将气铃栓在窗口,窗口处的任何异动都会被我察知。
在秋濑新桐房间门口坐了一会,实在有些无聊,我又站了起来,随意漫步。不经意间走到书房,从长长的几排书架上,随手抽出一本夏目漱石的《我是猫》,翻看了起来。
翻了十几页,我竟有了一些倦意,又将书插回原位。我实在不是一个很好的文学鉴赏者。或许归结于我急性的性格,我并不喜欢阅读文学性太强的读物。那些弯弯绕绕、寓意深涩的文字,读起来实在让人尿急。虽然世界与人生的确艰深曲奥,虽然那些文字的确完美地将世界至深至繁、至情至性的一部分拓印下来,如实地展现在了人们面前,但我仍然对其不甚感冒。
它们太高太深太苦。
我还是比较喜欢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之间那些喜闻乐见的话题与语言。
我再四处巡视,仔细观察这栋住宅的每一个角落。
先前与秋濑新桐一起收拾房间时,我就在留心,想要找出小野清河那引人觊觎的遗物,可惜发现除了他的一些零零散散,可能稍有价值的写作手稿之外,再无其它惹人眼目的独特事物。
巡视了一会儿,我一无所获。
月淡星疏,夜朦如纱,我放弃了徒劳无功的努力,准备回到岗位上,迎接一夜的枯坐。
就在这当儿,耳畔传来若有若无、起伏不定的空气震颤声,杳渺得犹如天边的一缕轻烟。
如果是一般人,决计不会注意到这个声音,就算听到,也只会将其当做静夜里通常会出现的各类莫名其妙的异响,不以为意。
远处的车流、隔壁家的电器、屋外的庭院灯以及周遭各类飞虫的翼动,都会发出类似的异响。
但我却知情况有些不大对劲。我气聚耳脉,分明听出了震颤声是由秋濑新桐的房间中传出,更为异常的是,其乃是由数十上百个微小的声源混合叠加而成。
同一时间,气铃大作,不断向我传来信号。
有上百个能够发出声音的异物通过窗子进入了秋濑新桐房间!
这绝不会是什么好事!
我掠至秋濑新桐门外,将止藏架在身前,掌含柔劲,一把推向房门。
门板发出一声闷响,被推开了一半。
“噗!”
门后传来绵软之物坠地的声音。
我没有闪身过去察看,只因听得出那并非什么活物。
而且我已被眼前诡异莫名的一幕吸引住了目光。
秋濑新桐盘膝坐在床上,正扭头向我望来。
在一片黝黯当中,她脸上泛着蓝幽幽的光,傻痴痴地笑着。
蓝光由她怀抱的一个物体发出。其呈圆塔状,近半米高,通体覆盖着镂有无数小孔的隔板,中有一根粗大的散发着蓝光的灯管。
无数的飞虫,不,准确说来是无数的蚊子萦绕着她,发出嗡嗡的振翅声。其中很大一部分停在她的皮肤上,形成了一片又一片的麻点。
先前听见的声音看来就是由这些蚊子发出的!
而我这才反应过来,她竟浑身****着,未着片缕!
大的、小的,长脚的、短脚的,纯色的、斑纹的,各类各样的蚊子,以她为中心,形成一片吞吐不定的黑云。蚊子贪婪、欢快、见缝插针地覆盖了她每一寸肌肤,侵袭着她身体的每个角落,如同万千嗷嗷待哺的子嗣拥簇在孕育整个族群的族母身上一样。
秋濑新桐仍旧没头没脑地“哧哧”笑着。
那笑容与白日里并无不同,但此时瞧来,却分外瘆人。
我并不急着冲过去,先运功对四周查探了一番,确定了周遭没有其他任何人的存在。
扳过门一看,才知适才坠地的乃是一条棉被。棉被的一角,此刻仍夹在顶上的门缝中。
我皱了皱眉头,走上前去,向秋濑新桐问道:“在玩什么呢?”
秋濑新桐不答,嘿嘿傻笑。
我仍旧心平气和地问道:“在玩什么呢?”
秋濑新桐闪现着欣悦、迷醉又有些凌乱的眼神,发出呓语般的声音道:“好快活!”
于近处可清晰地看见她浑身上下,不论是饱满的****还是顺滑的纤腰,又或是圆润的大腿,尽皆被蚊子叮出了一个又一个红色疙瘩,以至块块相连,绵延成片,犹如得了什么可怕的皮肤病,望之令人心惊。
无数的蚊子仍旧上下起舞,如执拗着在花蕊深处采集花蜜的蜜蜂,无休无止地在她周身各处钻头率脑地叮咬着,不论那处是光洁无暇的皮肤还是已被其它同胞的长喙破入玷污过的红肿处。
不少蚊子向我袭来,不过都在触及我的衣物后亡身坠落。自师从晋老师修习内功后,我就不再受蚊虫叮咬的困扰。以内气震毙触及自己皮肤的可恶蚊虫,算得上是各类内功心法馈赠给其修炼者的小礼物。这礼物虽小,但对于居于南方的中国人来说,却能大幅度提升生活幸福感。
蚊子仍源源不断地由窗外涌进来。
暗室、蓝光、蚊衣、裸身少女,在这笔墨难以形容,有如一幅予人强烈感官刺激的后现代画作的情景面前,我有些进退失据。
秋濑新桐愉悦地呻吟着,沉浸在蚊群盖头覆面的叮咬之中,毫不顾忌我射向她胴体的如电目光,似乎快活得忘记了世间的一切。
此情此景,十足令我联想到武侠小说中那些邪教妖女修炼毒功时的场景。但我知道秋濑新桐并非什么妖女,也不是在修炼什么毒功。我已经和她相处了一日,岂还会辨别不出她是否身具武功?而她怀拥的那散发蓝色幽光的塔状物,此时我也已瞧出,其乃是一台工业用强效灭蚊器。
这电器我在一个开食品加工厂的朋友的厂子里看见过,糅合了光触媒、信息素等多种诱蚊技术,采取抽风的方式对蚊子实施捕捉、灭杀。其原理和家庭用的灭蚊灯没有多大区别,但功率和效能却远超后者。
秋濑新桐此时分明是把灭蚊器的风机关停,使其只诱蚊而不捕蚊,然后将自己的身体献作蚊群的美餐。
这算得上与佛祖以身饲鹰同样“伟大慈悲”的行为,令我心头不由自主地泛出阵阵恶寒。
我以为秋濑新桐只是按现下流行的形容语来说,有些犯“中二”病,也就是有些呆滞的少女,却怎么也没想到她竟会古怪到如此程度。
我皱了皱眉,再次问道:“这是玩的什么游戏?为何要这般自虐?”我有些生气和不耐,也就没有再遵循她那“人称反指”的说话方式。
她竟听不明白似的,迷离的眼神瞧着我,在哼哼不已间呻吟道:“好舒服,真的,嗯。。。。”
我气得闷哼一声,想起小野姝子的殷殷重托,一咬牙,从门角拾起那张棉被,大跨两步,运劲将棉被向秋濑新桐盖去。
这条棉被很是厚实,难怪能够隔断声响,以致房内蚊子聚集到难以计数的数量时才被我听觉。
棉被以推金山倒玉柱之势打在秋濑新桐身上。我使的是柔劲,不惧秋濑新桐受伤,不过蚊子们却没这么好命,劲风所至,纷纷被震毙坠落,掉在床单上,仿若花鸟画家即兴起笔时纸上初现的点点墨迹。
各个墨点之下还渗着一团团鲜红出来。
那是秋濑新桐被蚊子吸去的少女之血。
秋濑新桐在棉被的遮盖下嘶叫起来,分明在表示对我的“暴行”的愤怒。
我实在不知该如何处理她,索性手起指落,将她点晕了事。
望着秋濑新桐昏睡中的那张美丽绝伦又天真无邪的脸庞,我这才隐隐地意识到,在她身上一定发生过什么事情,她一系列的反常行为,恐怕不只是小女孩的玩闹与懒散,或有着更深重的缘由。
关了窗子,操起一条薄被在室内扑打一阵,整个世界终于清静了。
我再而尴尬不已地为她清理了身子与床单。
看着她一身的红斑与疙瘩,我又是心疼又是气恼,更有些心怀颤栗,是什么样的原因,令她做出这样匪夷所思,甚至称得上是疯狂变态的自残行为来?
南方人都明白,这是多么可怕的刑罚!我情愿被人砍几刀,也不愿承受这么多蚊子的饕餮之吻。
清理完房间后,我将秋濑新桐点醒。
当她发现自己被由床单简易改装成的拘束服紧紧困住时,咿呀嗯哼地挣扎起来。
我站在她的床前,叹了口气,一摊双手道:“你将我吓坏了,怕你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不得已,只好先委屈你一下。”
秋濑新桐显然已清醒大半,眼中闪过一丝羞愧,但仍然嚷道:“为什么捆住你!为什么要捆住你!”
她依然保持着“人称反指”的说话方式。
我不再当她在玩文字游戏,准备深入查探一下她行为的逻辑。昨日的种种见闻向我昭示着,这丫头的心性与习惯都有些不太正常。
于是我以正常的人称语义尝试与她交流了半个小时,结果令我大惊失色。
她并非在玩什么“人称反指”的游戏,而是真的将人称用词搞反了,将日语中的“你”当作“我”,“我”当作“你”。
我不禁暗骂起那铃木冴来,还号称是东京大学的国文博士,竟犯下如此严重的教学错误。
但随着与秋濑新桐更加深入广泛的交谈,我发现情况远没有如此简单。
她大多时候是用“你”这一词代替“我”来指代自己,然而也有很多时候会使用上其他词,例如“她”、“这人”、“那人”等指向第三者的人称代词来指代自己。同时,亦会使用这些词来代替“你”这一词,指代与自己交流的对象。
同时,她偶尔也会有对“你”、“我”、“她”使用正确的情况。
经过多次反复的试验,我不得小心翼翼地假设出一个结果,秋濑新桐,在她的语境里面,根本就没有人称的概念,她对各种人称代词的使用,完全是全凭感觉,随性而为。
也就是说,她根本就分不清日语中的“你”、“我”、“她”!
如果情况只此,我需要做的可能仅仅就是找去学校,对那位铃木冴博士大加鞭挞,哪怕她已离开学校,我亦可向日本主管教育的政府机构反映这个重大的教学事故,同时建议小野姝子向铃木博士及学校索赔,并为秋濑新桐制定一个语言矫正计划。
但情形远较此严重。
一个正常人,哪怕她用脚趾头思考,不管在学习、应用何种语言时,都会明白地意识到,“你”、“我”、“她”这类人称代词是绝不能混用的,不然人与人之间根本就无法正常的交流。
不论老师教得多么糟糕,秋濑新桐都不应该出现这个问题,除非她是毫无生活经验与语言经验的学前儿童,但是她在学习日语时,已经有十二三岁,且已掌握了母语——越南语,应该已形成了牢固的人称概念。这些遵循思维逻辑的概念一旦形成,是很难被颠覆和改变的,不管面对何种语言,都会以此等概念去审视和运用。
反之,一旦她的语言概念出现了问题,也就意味着她的思维存在障碍,不论使用什么语言她都会出现同样的问题。
于是我借助互联网,在短时间内仓促学习了几十句较为简单,但人称指向鲜明的越南语,拿来与秋濑新桐交谈。
经过一番艰难对话,得到的结果不出我所料,她在使用母语的时候,也已然分不清不同的人称代词。
她近乎于丧失了人称概念。
这是一个极严重的问题,严重到超出一般人的想象。
我此时的面色一定很难看,以至于吓得秋濑新桐都不敢再与我主动攀谈。在这一会儿的诊察式交谈中,秋濑新桐很快忘记了自己处于拘束中的窘况,一直颇有兴致地与我交谈,直到此刻我面露不豫之色。
我瞧见她那如受惊小兔般的怯色,一阵心痛。
可以想见,她之所以在被我捆得如此严实的情况下,没有持续产生普通少女遭遇此境地常有的惊惧心态,仍旧没心没肝热切地与我谈话,并非是因为对我有着多么深厚的信赖,而正是她的思维障碍所致。
丧失了人称概念,不知分辨“你”、“我”、“他”,从思维上来讲,也就意味着丧失了区分自我与外界的界定能力,丧失了关于“自我”的概念,意识不到“自我”的存在。
这是极为可怕的!
人所有思考与行为的逻辑都是由自我概念延伸而出的。人一旦丧失掉自我概念,等同于割裂了思维与身体的联系,将会导致思想与行为的深度混乱。这样的人,对待生活犹如台下看客,对其中的事理结构与利害关系淡漠无觉,只知蜻蜓点水般碰触追逐一些能为感官带来刺激的浅表物象,犹如动物一般。
其实即便是有着自我概念的正常人,若对自身定位不清不楚,对事理认识不深不细,亦会产生追随大流、贪图痛快等浅薄、率性的思维与行为,只是少有人对此进行研究批判而已。
然而秋濑新桐这样连“自我”都意识不到的情形,几乎绝无仅有。同时也可以断定,这会给她自身的生活与安全带来莫大的危害,将彻底摧毁她的人生。
这一日多来我眼目所见,无不在应证这个推断。
我尝试着探问她,为什么要引诱天量的蚊子来叮咬自己。
感谢上天,她还能听明白我的语意。
她说当被蚊子叮咬时,自己会感受到一种酥酥麻麻,如同夏日饮冰般舒爽的快意,且这快意能在大量蚊子反复叮咬的情况下持续泛漾,潮水般纷至沓来、高潮起伏、绵延不绝,是她平日里最主要的享乐活动。
她的思维中显然还残存着一定的羞耻感,又表示知道这样的行为好像有些奇怪,难为人理解,所以昨夜特意在门后搭了一床棉被,以免被我发现。
又说她还有另一项舒服惬意的享受,就是在冰水里面泡脚。紧接着用她单薄的日语词汇,穷尽词句地将一般人在用冰水泡脚的情形下所会感觉到的刺骨之痛描绘得有如冬日暖阳、夏夜清风,她在这当中是如饮醇酿,醺醺欲醉。又道可惜这项活动会导致双脚被严重冻伤。她冻伤的双脚被学校老师发现过,在老师明言若再次发生,将要对她的生活进行察看干预后,她不得不满怀遗憾地将这个活动暂停。
我听得一阵恶寒,问道:“是被铃木老师发现的吗?”
她道:“不是,是教体育的中川老师。”
我不满道:“那铃木老师到底有什么用!她太无能了,作为生活指导老师,连这样严重的情况都没发现。”
秋濑新桐显然有不同意见,嘻嘻笑道:“铃木老师才不无能呢,她从你走路的姿势上就瞧出你的脚受伤了,问清情况后,她还教你怎样疗伤,以及如何通过拿布条缠足,使别人瞧不出你的脚有问题。”叹道:“可惜中川老师还是发现了。”
她说的竟是铃木冴在教她如何掩饰脚上的伤势!
我的大脑已形成条件反射,如今她所有“人称反指”的语句,大部分都能被我的神经自动翻译成正确的含义,不劳我去费心判断,我也就径直将翻译的结果记忆下来,不再留意她的那些错处。
我当时面色一定铁青,以致秋濑新桐话音一落,立时显现出畏愧的神色来。
在我心目中,已经认定秋濑新桐是一名出身寒微、历经辛苦,机缘巧合之下命运得到改变却并未一帆风顺,又不知因何原因导致精神有碍、性情异常的美丽更惹人怜悯的少女,认为凡是对她有教养责任的人,无不应该打起十二分精神,尽心尽力对她关爱与扶助。
但铃木冴这在某种角度上来讲对秋濑新桐成长的重要性更甚于小野清河与小野姝子的人,竟如此的玩忽职守。甚至已不能用玩忽职守来形容。她面对秋濑新桐在精神上、生活上出现的诸多问题,不但不潜心了解、解决问题,反倒为掩盖自己的失职,教唆秋濑新桐采取掩耳盗铃的方法掩藏问题,使问题得不到及时发现,令秋濑新桐在无人管顾的情况下精神状态不断恶化。
这不只是渎职,已算得上是对未成年人的虐害!
先人板板,一定要起诉这恶婆娘!
我当即转出房外,掏出电话拨打给小野姝子。
电话竟然打不通!
拨打再三,仍旧不通。再打给岛津永彦,亦是如此。
我不由暗自责备二人,在这满城风雨之际,怎么不知轻重地玩起失联来?
改拨另一个小野姝子亲口透露给我,言道绝对保证二十四小时有人留守接听的电话号码。
铃声刚一响,就有人接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