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位于日本版图的最中心，可谓“八方辐辏”、“十省通衢”，更是昔年天皇御所所在地，千年以来公卿簇居、冠盖云集，一直是日本的首都及最为繁盛的城市。因其形势、地位的重要，各方诸侯势力在京都交织冲突又互相制衡，谁都难以对其完全控制。在这样的情况下，京都的工商业及市民阶层得到蓬勃发展，近代以来尤甚。
现下的京都繁华依旧，但风貌与往昔已有所不同。
明治维新后，日本首都由京都迁往东京，天皇、公卿及豪商巨贾们也尽皆随之迁移。
千年的公卿风流，已被雨打风吹去，但兴盛的工商业与市民文化未受多大影响，仍旧延续了下来，从而形成了丰富厚重的文化传统与清闲恬淡的生活氛围并具，有别于其它大都市的鲜明特色。
京都虽好，我却无心赏游，一下列车，就换乘公交，向位于京都上京区的鹿苑寺赶去。
鹿苑寺位于京都有名的“北山”与“镜湖”之间，北面依山，西面临湖。
日本寺庙虽亦有宏大的构建，但多数偏向于庭院式设计，与中国寺庙所追求的庄严雄伟风格迥然不同。
鹿苑寺便属于典型的庭院式设计，它本也是由公卿的府邸改建而成，少有大片的建筑群，庭院楼阁四缀各处，完美融合在湖光山色当中，浑若天成，不带一丝造作。
寺内外不乏游客。与国内那些古刹名寺不同，少闻游客的喧闹，也不见兜售商品的摊点。
寺内僧人一律着月白僧袍，自行其事，不受来来往往的游客影响。
我瞅准一名眉慈目善的中年僧人，上前请他指点我如何找到三生大师。
中年僧人微微一怔，以极为奇怪的眼神瞧着我。
眼神中包含着很是复杂的意味，有惋惜、有怜悯，甚至还有宽宥。
我微感讶异，不知这和尚为何有如此反应，一时只觉身子一紧。
我讪讪道：“如果大师不知道，那我去问别人好了。”
僧人微微一笑道：“跟我来吧。”一拂我的衣袖，向前领路。
我抹了抹额头，快步跟上。
不多时就远离了寺内主院，跨过一条小溪，走上了一条盘山石道。
道口立着一块“游客止步”的牌子。
望云爬坡，循着石道转过两次山角，再绕过一片竹林，来到一座院落前。
院落外墙由白石砌成，高有三米，长约五十米，当中一扇双开的白木门，瞧上去很是静穆肃重。
让我颇为惊讶的是，在院门前看到了一幕全然不应该出现在寺庙内的景象。
院外十多个人正对院门排成一个长长的纵队。
并不是说寺庙内就不应该有人排队。比如有些成为旅游热地的寺庙，若其内设厕所数量过少，就常常出现游客排队上厕所的壮观景象。
我惊诧的不是看到有人排队，让我吃惊的，是这十多个排队的人。
每个人穿着虽各有不同，但一般无二的是只要是手、颈等暴露出来的体肤处，无不绣着青黑色的刺青。
刺青的图案或龙虎，或刀剑，无不狰狞可怖、触目惊心。
再看他们的面容，更尽是满脸横肉、凶狠强霸之辈。
这些人的样儿，连三岁小孩都看得出来非是良善，属于标准的黑社会脸谱。
黑社会当然也有权利出入寺庙，但如此成群结队出现，则显得与寺庙的祥和气氛不睦，一副活脱脱的大凶之兆。
我心头一跳，暗忖这难道是要强拆鹿苑寺的节奏吗？
中年僧人将我领至队尾，说道：“你就排在队尾等着吧。”
我本想就此处情况进一步向他请教，哪知我尚未组织好语言，他已低喧一声佛号，掉头离去。
他走了也好，我暗自松一口气。
我收回望向他背影的目光，转过头来打量排在我前面的这些黑社会。
结果映入我眼帘的就一个个后脑勺。
这些人泥塑木雕一般不言不语地站在当场，就连扭头挪脚等细微动作都无人做出。
见气氛如此肃穆，我也不敢妄动，只好百无聊赖地待在队尾。
一会儿后，院门被打开，一个人走了出来。
这人衣着神态与排队的人迥然不同，穿着一身武术道服，露着一脸微笑，可惜其脸上有着一条长长的刀疤，令他的笑容显得有些不伦不类，甚至带有一丝丝狰狞的味道。
他拿着一副纸笔，走到队首那人面前，柔声问道：“宗社？姓名？”
那人毕恭毕敬地做了回答。
我听得万分疑惑。
日本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允许黑社会组织合法化的国家，以致黑道势力遍布全国，长盛不衰，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黑社会秩序与文化。
其国内各大黑社会组织的名头早就驰名全球，人人如雷贯耳。
不过很少有人知道，在政府与黑道之外，日本还有另一层级的民间势力，其历史之悠久、组织之强固，能量之巨大，哪怕日本最大的黑道组织雅库扎也无法与它们相比。
那就是“宗社”。
所谓宗社，就是宗族、神社、武社、寺庙、道场、忍者众、茶屋等民间组织的统称。宗社乃是日本社会经上千年历史的激荡形成的民间精英组织。在明治维新以后，宗社的数量及活动都大幅缩减，但并未退出历史舞台，反倒更显精英化。
可以做一个比较，如果将我们古武术研习社以及我在《虫异》事件中提到过的澳大利亚新南威尔士州格斗俱乐部“圣乔治庄园”放到日本来，那么它们也勉强可算宗社，但与日本真正的宗社相比较，组织结构太过松散，内部文化付之阙如，仍有着很大的不同。
宗社并不刻意进行自我宣传，其成员在公共场合也很少主动表露自己的身份，所以一直以来不怎么为大众知闻。当然，其中寺庙、神社的神职人员因其职责本就是面向大众宣教传道，所以情况例外。就如本愿寺光祝，本身就以“本愿寺”为姓，既不可能也没必要掩饰自己本愿寺门下的身份。
宗社成员不论其他，单论素养，绝对是日本传统文化界的翘楚。不论是宗教、文学、艺术，还是剑道、空手道等各类武术技艺，集大成者基本上都是宗社中人。这些人当中，自然有不少遗世潜修的淡泊之士，却也有不少醉心名利或是以入世为修行的人。后者里面善武技者，很多就加入了日本各个黑道组织，成为其骨干分子。
我并不惊讶眼前这些黑道分子是宗社成员，却想不明白他们到底在做什么。
说他们要强拆鹿苑寺当然是玩笑话，恐怕这些人与我一样，是前来拜谒三生大师的。
刀疤脸逐一询问每一个人，并将回答一一记录下来。
我仔细听着，原来这些人所属的宗社各自不同。
这会儿时间，又有四个纹有刺青，面相凶厉的人由僧人引着由远处走来，排在了我后面。
刀疤脸终于走到我这里，向我问出同样问题。
我当然不属于任何宗社，只是古武术研习社勉强能算半个宗社。
但古武术研习社却没有名号。
幸好，有那么一日“小师妹”朱馨心血来潮，依着她的性子取了一个名字——香美社，还在年轻社员当中公布，要求大家统一使用这个名字。
且莫说根本没有使用社名的机会，光是这名字本身就受到所有男社员的一致抵制，皆以为耻。
更可气的是我好心好意建议朱馨将名字改为“臭美社”，结果却招来她一顿暴打。
我估不准要相见三生大师是否必须是宗社成员，刀疤脸既问来，也就顺口答道：“香美社，柘峰白”，不过仍准备道清来意，说道：“我是特地来向三生大师求助的。。。。”
话犹未完，原本似乎一脸笑意的刀疤脸，突然虎起脸来斥道：“我知道你是来向三生大师求助的，这里谁不是？你连规矩都不守，难道还想得到三生大师的接济？”
我被他斥责得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他再颇为恼怒地瞧我一眼，转向下一个人问去。
我仅仅不过是想略微道明来意就被他斥为“不守规矩”，实在是冤枉至极，心忖我既不知道这里有些什么规矩，又从何遵守起？
想到此际有求于人，我只好将一腔闷气憋在腹中。
刀疤脸问完所有人后返回了院内，同时将队伍里排在最前的三个人叫了进去。
三人进去后不久，院内就传来倏起倏伏的声响。
这些声响我再熟悉不过，乃是拳脚相斗的声音。
里面显然正在打斗。
莫非是在比武？
看来要见三生大师还需要过五关斩六将。
好长时间过去，声响终于停止。
再过一会儿，院门再开，那三个人走了出来。
三人尽皆鼻青脸肿、满身伤痕、步履蹒跚。
他们的脸色却一反进去前的严峻，泛起了灿烂的笑容！
迎着其他人关注的目光，其中一人做出一个“OK”的手势。
三人都是一副如愿以偿、岁月静好的满足表情。
但瞧他们的惨状，付出的代价恐怕非是过五关斩六将那么简单，似乎纯粹是活生生的挨揍。
比武与挨揍所造成的伤势截然不同，我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难道每一个人都要当沙包挨揍才能见着三生大师吗？
我心中直打退堂鼓。
我只不过是为做一个采访，犯不着如此作践自己吧？
何况即便我愿意下如此大的血本，报社也未必肯让我报销医药费。
虽作如此盘计，双脚却一步未挪。
前面的人依次三个一组地进去，又再带着满身伤痕，满面笑容地出来。
当中或有伤势较轻者，反倒愁眉苦脸，神情沮丧，似乎因未被狠揍而心有不甘。
我瞧得啧啧称奇。
终于轮到我了。
我与另外两人一同跨进院门。
迎面而来的是一个宽阔的练武场，场上分三个方位站立着三名身穿武术道服的精健汉子，而场边还站着十多名同样身穿武术道服，看来个个武艺精深的武者。
不用想，这三名精健汉子就是此番我们各自的对手。
刀疤脸转过头来说道：“规矩都懂吧？不能攻击，只能防守。至于防守到何种程度，自己掂量着办。”
我心中暗骂，什么臭规矩，本大爷怎会知道该怎么办？
不过看来真如适才猜测的，欲见三生大师，必先挨揍。
如果被揍得不够惨，是否就会被三生大师拒之门外？
我不由伸手摸了摸脸颊。
只要对方不打脸，其它都暂且忍耐吧。
我的对手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彪形大汉，目测身高一米九以上，体重至少一百公斤，眉厉目狠，鼻雄嘴沉，肌肉发达得将衣服高高顶起，仿佛随时会裂衣而出。这样的体型，就算美国硬派影星斯瓦辛格，与其比较起来都只能是小巫见大巫，完全是十足十的“魔鬼筋肉人”。
就外形而言，我似乎运气颇坏，分到的是三人中最强悍健硕的一个。
然而我却心下笃定。
虽然外功至强至速者亦能攀上武学巅峰，成为睥睨一方的武学宗师，但对人的先天生理禀赋要求极高，这类人举世罕见。
眼前这筋肉大汉既不大可能是那万中无一的天才外功高手，我偷偷向他弹去一缕指风，亦探得他的内功修为并不深。
我还在暗自琢磨，那边刀疤脸一声令下，筋肉大汉已抡起酒钵大的拳头，一拳向我轰来。
我完全有把握一拳对轰过去，击得他指断掌折，想到这里只能防不能攻的臭规矩，却只能按下这个念头，双足轻点，跃动身形躲开他的攻击。
拳头暴风骤雨般攻来，我一面闪避，一面思量按规矩到底应该防守到何种程度，是否该故意被击中几拳。
可恨这里的劳什子规矩我全然不晓，根本无从把握这个度。
令人恼怒的是，筋肉大汉竟然拳拳打脸。
也不怪他，他身高较我为高，自然拳头朝我的脸部轰来较为便当。
可惜如此一来，我势必就不能故意让他击中。
我好歹也算一名记者，记者也要靠脸吃饭，焉能不珍惜？
说近一点，我总不能贴着一脸膏药去采访小野姝子吧？
我不断腾挪，既不过分显露自己不凡的轻功，又每每恰到好处地避开对方的攻击。
筋肉大汉体力惊人，双拳金山玉柱般不断砸下，激起阵阵劲风，宛如推山倒海的巨灵神。
可惜他劲力虽足却屡击不中，而他毫不气馁，攻势始终接连不断，相斗良久，气势未有丝毫消减。
余光瞥去，另外两名与我一同进院的“同伴”当下的情形简直惨不忍睹，教人不忍细述。
他们虽受百般凌虐，但无人叫出声来，皆闭口发出哼哼之声，竟有一种“婉转承欢”的暧昧。
刀疤脸察觉到我这边的异状，凝神瞧来。
筋肉大汉虽然身型巨大，但显非心智蠢笨之人，见久攻多时连我的衣角都难以捞到，即便偶有击中，力道也被我轻易化去，醒觉自身实力与我相差太多，渐而皱起了眉头，神色尴尬。
刀疤脸亦瞧清情况，面上泛起怒色。
他的不满我瞧在眼里，不由暗自苦笑，难道日本人真的那么喜欢玩一个人打，一个人挨的游戏？
看来不让他们满足，此关势必过不了。
心念转动下，决定冒险一搏，即刻假装纵跃失误，以肩部迎上筋肉大汉的斗拳，硬生生挨了一记。
他的拳头力沉劲猛，我虽有内气护体，仍被打得呲牙咧嘴，剧痛不已。
然而筋肉大汉瞧出我故意让招，反倒就此住手，说道：“以你的功力，不该在我这里‘壁过’，应向三生大师领受。”
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诧道：“什么‘壁过’？”
他一愣道：“难道你不是来‘壁过’的？”
刀疤脸面色阴郁地走过来，沉声道：“既非为‘壁过’，你又是为何而来？”
我气得不行，适才我要说明来意时他粗暴地打断我，指责我不守规矩，现在反倒来问我！
我强忍不满地说道：“我是来自中国的记者，乃受小野镇本愿寺光祝引介，前来拜谒三生大师。”
此时另外两对都停了手。两名“同伴”已被揍得不成人形，但他们不怨反喜，向对手深深鞠了一躬，互相搀扶着，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离院而去。
刀疤脸闷哼道：“本愿寺光祝！”转头对筋肉大汉说道：“友松君带他去拜见大师吧。”说完，跟着那二人向院外走去。
我跟随筋肉大汉往里走着，一面疑问道：“那二人尚未见过三生大师，为何直接就离去了？”
筋肉大汉道：“在下是鹿儿岛新橘道场的友松兼仲，幸会。”又道：“他们都是来‘壁过’的，并非一定要见到三生大师。”
我不禁问道：“‘壁过’到底是什么？”
友松兼仲一面领我前行，一面解释何为“壁过”。
原来明治维新以后，宗社势力随着社会结构的变迁而渐渐消弱，为保证自我的存续与适应现代社会，各个宗社开始致力于构建跨宗社的协作组织。由此，最终形成了两大宗社联合组织。以京都东面的关原为界，关原以西的宗社联合组织名为“关西联”，关原以东的宗社联合组织名为“东海联”。
日本黑道帮派很多骨干都是宗社成员，所以宗社联合组织对于日本黑帮有着极强的支配力。为强化对这些成员的控制，宗社联合组织甚至越过黑帮，拥有对这些成员的“过错裁定权”。也就是说，这些宗社成员，不论是违反了所在黑帮的帮规，还是得罪了其他黑帮，一般情况下宗社联合组织可以自行对他们进行处置，用以代替黑帮对他们的惩罚或报复。
当然，若事态太过严重则另当别论。
关西联与东海联各有专门负责宗社成员“过错裁定”的长老级人物。关西联负责此事的，正是被称为“关西大判官”的三生大师。
是选择由宗社联合组织对过错进行裁定，还是选择由黑帮对过错进行惩罚，通常奉行本人自愿的原则。大部分情况下过错人都会选择由宗社联合组织进行裁定，因为如此一来承受的惩处通常会轻很多，也文明很多。
宗社成员主动找上宗社联合组织求罚的行为就被称为“壁过”，取“面壁思过”之意。
一般的“壁过”就是挨揍。
过错人自行判断应该接受何种程度的揍打，据此决定自己的防守强度。
当然，偷奸耍滑可不行，因为若负责“过错裁定”的长老认为过错人防守过度，没有受到足够的惩处，则会判定“壁过”未通过，将过错人交回所在黑帮处置。
所以每个过错人都唯怕被揍得不够痛、不够惨、不够爽。
这也符合“面壁思过”的真义，须自责、自罚、自省。
我苦笑道：“我差点被你饱以老拳，真是冤枉之极。”
友松兼仲道：“‘过错裁定’每半年集中进行一次。这半个月正好是‘过错裁定’时段。”
我想起先前那领路僧人奇怪的眼神，这才明白他将自己当作了犯错待罚的黑帮份子。
仍有些不服气道：“先前我本要那刀疤仁兄说明来意，却被他强行打断。”
友松兼仲简单问了情况，笑道：“只怪你一开始就在那排队，又主动报了宗社，铁霜斋大人难免误会。过错人在整个‘壁过’过程中须一直保持恭谨肃静，是以铁霜斋大人不许你在自报宗社后再多言多语。”
“铁霜斋”倒是个别致的名字，可惜与刀疤脸那阴晴不定的性格有些不配。友松兼仲有些奇怪道：“不过你怎么会自报是‘香美社’的人？”
我耸耸肩道：“我所在的武术研习社本就叫‘香美社’。”
友松兼仲诧道：“在中国还是日本？”
我道：“当然在中国。”
友松兼仲哑然失笑道：“日本的四国岛上也有一个‘香美社’，你这么一报，铁霜斋自然会以为你是四国‘香美社’的成员。你若是报一个我们从未听说过的宗社名，这场误会也不会发生。”
我啧啧道：“竟这么巧。”笑道：“不过不打不相识，折腾一番认识个朋友，也算是件好事。”
友松兼仲哈哈一笑，又道：“铁霜斋大人乃是三生大师的亲传弟子，在关西联中也算得上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性格虽有些率直，却是刀子嘴豆腐心。”
我想起友松兼仲适才自报是什么鹿儿岛新橘道场门下，说道：“你不是三生大师的弟子？”
友松兼仲点头道：“这里除铁霜斋大人是三生大师弟子外，其余人等都是从其他宗社抽调过来帮忙的。”
友松兼仲显是为对我详作解释，故意将步伐放慢。我俩走了好一阵，也才走过一间门厅，穿过一道走廊，上了一层楼梯。
友松兼仲放轻声音道：“三生大师最近有俗务烦心，你说事时可要小心谨慎一些。”再领我上一层楼，到达一间房间前，轻轻叩了叩房门，恭声道：“三生大师，有中国来的客人求见。”
一个柔和温醇的女声由房中传出道：“让他进来吧。”
我微微一愣，三生大师难道是女的？
谢过友松兼仲，我推门而入。
房间中异常简洁，除开四壁及地上的榻榻米之外，就只有一张茶几、一个茶炉以及墙角的一个花瓶。
一个身着僧袍的女子背对着门，坐在茶几前自斟自饮。
茶几前方有一幕巨大的落地窗，透窗望去，正好可瞧见适才那练武场。
女子长发及腰，形体窈窕，僧袍不但未使她显得平朴，反倒将她映衬得愈加素洁淡雅。
想不到三生大师竟是一个优雅别致的尼姑，我怀着惊讶之情，脱掉鞋子，踏上榻榻米，走到茶几侧边上跪坐下来，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的脸庞一如她的背影，仿若林间清月、石上流泉，美丽而幽宁。
她向我望来。
虽然她的形貌有如青春少女，但两道电射而来的目光却夹杂着惟因人生阅历的累积才会产生的沧桑与淡漠。
三生大师淡淡道：“施主远道而来，不知有何指教？”
我掏出那张题着织田信长与明智光秀辞世歌的纸递给她。
她显是认得本愿寺光祝的字迹，接下阅过后，唇边一丝微笑逸散开来，轻轻道：“光祝这孩子，还是那么单纯。”深邃如海的目光向我望来，说道：“说吧，你有什么请求？”
我老老实实地将自己的来意道出。
三生大师原本恬淡含笑的脸庞倏然变色。
她目光如冰，当即拒绝道：“姝子已如此悲伤，我岂可再让你去打扰她的清静。”
我万未料到是这样一个结果。
按理说来，本愿寺光祝既叫我来找三生大师，且还带上那两首辞世歌，自然应该很有几分把握。
此刻三生大师却拒绝得如此决绝，毫无转圜之地。
她甚至面如沉水地叹道：“光祝太过执着了！”
我不知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心中盘算着该如何对三生大师施以游说。然而还没等我想好，三生大师已下了逐客令。她道：“虽然你颇有识见，但此采访之事我决不会答应，你还是回去吧。”声调平缓，语气却坚决得不留余地。
我心中极度失望，却知这里不比其他地方，容不得我啰嗦延宕，只得暗叹一声，颔首行礼，站起身来。
三生大师微微欠身道：“招呼不周，敬请见谅。”
我苦笑一声，摇了摇头，走到房门口，开始穿鞋。
刚躬身下去，一道劲风突地由上至下朝我头部袭来。
我不禁又急又怒。
先人板板块块烂，哪个不开眼的家伙趁这个时候偷袭我？
我临阵不乱，在不及抬头直腰的情况下，顺手抓起鞋子反臂向上击出。
在武术技法中，反臂攻击本极不好运力，但我这一击却凌厉刚烈，劲道与正面施招不遑多让，速度甚至犹有过之。
“啪”，鞋子正抵偷袭者的攻招，在气劲激荡中发出一声脆响。
我无须亲见，便知道鞋子击上的是木刀、木剑一类的练习兵器。
对方力大势沉，内劲浑厚，远胜适才与我过招的友松兼仲，算得上是一流高手。
我抵掉对方大部分劲力后，倏地收劲，收低手臂，任由对方兵器击下。
当其兵器再下尺许，我蓦地旋身而起，收至中途的手臂再次反臂挥出，以手中鞋子搭上攻来的兵器，借助身体的旋转，发出一道外柔内刚，有如漩涡的力道，将对方的攻势扯向一旁。非但如此，另一只手趁机挥臂而出，手上另一只鞋破入敌势，直突中宫，又是“啪”的一声，打在对方的胸膛上。
偷袭者一声闷哼，踉跄退步。
我定睛瞧去，偷袭者竟是那一张刀疤脸的铁霜斋。
我颇为恼怒，正欲开口喝骂，却听三生大师轻声惊呼，语调颤动道：“玉殿刀兵寒，青井红袖招！”
我不禁愕然。
“青井红袖招”正是我这一连串手法的名称，它是晋老师传授予我的“北策组手”中的一大防守招式，其将二段力、刚柔劲、漩涡气、逆空击等武术技巧天衣无缝地熔于一炉，实是应对偷袭、防守反击的利招。
“北策组手”虽是高颎对魏晋南北朝时北方各游牧民族技击技巧汇集融合后创造的，但其大多数招式名称却为高颎信手拈来，并不一定具有游牧民族历史文化背景。
当年隋朝以后来的隋炀帝杨广为帅，以高颎为实际上的三军统领，发兵南渡，一举平定陈朝，从而一统天下，结束了数百年的南北朝分治局面。陈朝最后一位皇帝陈叔宝在隋兵攻进皇宫之时，慌不择路之下领着爱妃躲入深井，然而最终却被揪了出来，落得爱妃被斩，自己被囚死洛阳的结局。
高颎将此事件凝缩为“玉殿刀兵寒，青井红袖招”十个字作为“北策组手”的招式名称，既取其形意相符，想来亦是聊作对自己功绩的承记。
我提着两只鞋子正在那怔忡不已，三生大师突然厉声道：“铁霜，谁教你做出这种在人背后骤施暗算的无耻行径来的？”
我抬眼瞧去，三生大师正侧着头，满面铁青，向铁霜斋投去冷冷的目光。
铁霜斋狠狠盯我一眼道：“师尊息怒。徒儿先前未醒觉，放了他进来谒见你，后来细思恐极，心想他一个记者，怎么会有如此好的功夫，放心不下，就追了进来。又听他说是为采访姝子小姐而来，担心他是那边派来的人，所以欲出手将他制住再细细盘问。”面露愧色道：“想不到他功夫比我意料中的还要厉害，不慎之下失了手。不过如是观之，此人的来历愈发可疑。。。。”
三生大师叱道：“住口！”片刻后，叹一口气，说道：“你多虑了，先下去吧，我还有话要和他谈。”
铁霜斋应一声诺，神色复杂地打量我两眼，转身离去。
三生大师道：“年轻人，烦劳你再进来一下。”
我满腹疑窦地重返屋内。
先不管铁霜斋误以为我是哪一方势力的人，最令我惊讶的是三生大师对“北策组手”的熟稔。“北策组手”秘传于世，在中国都没有多少武术家知道，然而三生大师骤然观之，就准确无误地认出我施展的是其中哪一招式，简直太不可思议。
我刚于原位坐下，三生大师突然素袖轻挥，茶几上的茶勺如魔术一般倏地闪至她的掌中，紧接着她皓腕翻飞，竟在片刻间藉着茶勺向我攻出六下。
这一击大出我的意料。既未料到三生大师会突然向我出手，更被她施展出的招式震惊得无以复加。
这六下名为“六镇风涛怒，烽火卷九州”，先施六式，再攻九式，乃是“北策组手”中一大强力攻招。
三生大师施展手法之精妙胜我不少，与传授我“北策组手”的晋老师相比也不遑多让。
我心神虽惊，但手下却不闲着，当即手法迭展、拳影涌荡，同样攻出四式，截断她的攻招，让她后面九式不能施出。
三生大师“咦”了一声，脸上的惊容更甚于我。
轻微而密集的气劲交击声响起。
想来三生大师并未全力施为，我勉力接挡，身姿倒也还能保持个从容不乱。
我明白她只是为试探我的武功，见她一招之后不再进攻便安然坐下。
三生大师沉声道：“晋不贤和你是什么关系？”
难怪她如此熟谙“北策组手”，原来是晋老师的老熟人。
但她直呼晋老师之名，似乎又缺乏足够的尊重。
弄不清楚他俩的关系，我只得努力送出一个充满善意的微笑，答道：“正是家师。”我与晋老师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此际也不容我啰啰嗦嗦解释我与他的准确关系。
三生大师神情有些异样道：“他还好么？”语调中有着一股说不出的沧桑味道。
我不禁一怔，只觉这一问颇有儿女情长之感，足以透露出她与晋老师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
晋老师现下正忙于在世界各地消除不利于人类社会发展的耗散系统，他的近况到底好不好，我并不知道，但为安三生大师的心，也就微微点了点头。
三生大师没有再问，而是转过话头道：“‘六镇风涛怒，烽火卷九州’乃是一等一的厉烈招式，若是同样以‘北策组手’御之，唯有那一招八式的‘巍巍八大柱，依依宫墙柳’堪能抵挡。想不到你并没有用这一招八式，却施出另外四式就截断了我的攻势。这四式是什么功夫？似乎从‘北策组手’脱胎而来，但运转之神妙，又犹有过之。”
“巍巍八大柱，依依宫墙柳”乃是“北策组手”的一大防招，与“六镇风涛怒，烽火卷九州”如盾与矛的关系，正可相互制衡。
我所施展的四式，却是我借鉴门电路对电信号的控制方法，由“北策组手”演化而来的“北策断然手”中的手法。
“北策断然手”最擅见招拆招、以招制招。
我将自己自创的“北策断然手”如实以告。
三生大师不能置信地盯着我，片刻后长叹一气道：“晋不贤真是好运，老来竟然收你这么一个天资卓越的徒弟。以你此刻的悟性与功力，远超昔日一样年纪的我们，已足以开宗立派、独当一面。”
我老脸正红，她却冷睨我一眼道：“不会是晋不贤叫你来的吧？”
我已察觉她与晋老师有着一层既欢喜又怨嗔的关系，忙道：“哪会。晋老师根本不知道我来了日本。我的确只是出于工作原因，单纯地想采访一下小野姝子而已。”
三生大师沉默半晌后，说道：“好，我可以助你去采访小野姝子，但是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我闻言一喜，又有点不放心道：“该不会是禁止将采访内容报道出来吧？如此采访还有何意义？”
三生大师没好气地瞪我一眼道：“我岂会做出这种不合情理的安排。”顿了一下道：“我的条件是，请你帮助小野姝子夫妇，找出小野清河真正的死因来。”
我甚是惊愕，难道小野清河之死真的不是出于自杀？
三生大师神色严峻地望着我道：“是否愿意？”
我苦笑道：“若小野先生之死真另有他因，我当然愿意为追查真相一效绵薄。只是我一外国人，若日本警方都查不清事情的真相，我恐怕也束手无策？”
三生大师道：“你答应就行，我们自有办法。”
我不解道：“我自然答应，不过若大师既有办法，以大师的能量，哪里还需折节请我？”
三生大师慨叹道：“此事说来话长。”于请我正坐，烹茶相待，慢慢道出原委。
原来小野清河虽是举世闻名的作家，但他却还有一个更为举足轻重的身份，那就是关西联的大番。
所谓“大番”，就是宗社联合组织中的长老。
“关西大判官”三生大师本人，亦是关西联的大番之一。
而适才铁血斋口中的“那边”，指的则是另一大宗社联合组织——“东海联”。
目前关西联的高层大佬们，尽皆怀疑小野清河并非自杀，而是死于东海联的谋害。
唯独三生大师持审慎观点，并未认定东海联是元凶。若非她从中约束、压制，两联早已爆发剧烈冲突，将对日本社会的治安稳定造成严重冲击。
两联乃是明治维新后才成立的，本身存在的时间尚不足百年，但它们的龃龉与仇隙却源远流长，足以上溯到日本战国时代。
我听到这里，心中直呼“来啦！”。此前本愿寺光祝考较我的“本能寺之变”中的人物，不论织田信长还是明智光秀，俱是日本战国时代的风云儿。看来不论是三生大师，还是关西联、东海联，甚至小野清河之死，都与数百年前那个时代的人与事有着莫大的关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