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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消失的臭虫

不知程序员们为何自称“码农”,但“码农”的确是个形象并接地气的名字。

农民是一个伟大的职业,码农尤是。

我从小的梦想便是成为一名夜耕日寝、全年无休,却能自得其乐于其间的码农。

我叫柘峰白,出生并成长在中国一个普通城市的一个普通家庭中,为了码农的梦想,经过十多年苦读,考入了一个普通大学的计算机专业。

然而计划不如变化快,在四年大学生涯中,现实与梦想产生了偏差。

我是一个讲道理的人。

不禁讲道理,更执着于凡事寻求一个理由。

正如在中学期间,懵懂无知的我认为代数属于人造学科,非是自然界本有的科学,想不出学习它的必要性,于是生出抗拒心理,导致我的数学成绩一度一塌糊涂,直至很久之后方才有所改观。

在大学亦是。课堂上铺天盖地涌来无数甚为枯燥无味的基础理论学习,但无人告诉我为什么成为一个码农就一定要学习这些理论,也无人告诉我如何将这些理论应用在现下最前沿、最实用的各类计算机技术中。

抗拒与逆反心理再生,于是我选择了自行其是。

逃学成了我每日必修之“课”。

当我拿着一塌糊涂的成绩单毕业时,迎接我的,就只能是同样一塌糊涂的就业景况。

辗转再三,终在即将断炊之时,我找到了一份让我可以勉强生活下去的工作。

接纳我的是大学所在城市里一个小有名气的软件公司。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原来公司看中的是我一项过硬的技能——快速打字,且知人善用地安排我担任公司办公室的专职打字员。

其实我在大学期间并非一无所得,甚至在某些领域还颇有成就,只不过所取得的成就,似乎并不能成为谋生的通常手段。

而且,我不太愿意依靠自己这一方面的能力与成就来谋生。

于是我只有蝇营狗苟地工作生活着。

为了生存而蝇营狗苟,是人生颇为无奈与悲哀的一件事。

还好,这样的无奈与悲哀,不是我一个人在承受,这座城市的大部分人都是如此,想到这点,我心中似乎好过了些。

从另一方面来讲,我还将当前蝇营狗苟的工作生活,当作一种体验和修行。

当真身处一个软件公司,日日耳濡目染各种程序开发事宜时,我心头的火焰又开始滋滋燃烧。每日除了及时完成文档打印任务之外,我努力恶补在大学期间落下的基础知识,并不断向公司中那些技术精湛的程序员们学习讨教,同时数次寻找机会在公司技术总监面前展露自己初具模样的技术能力。

皇天不负有心人,经过一段时期的努力,终于得到了技术总监的认可,我被调至开发部。

我光荣地从一名打字员晋升成为码奴。

注意,是码奴,而非码农。所谓“码奴”,是我自嘲的戏语,不过也颇能准确地反映我从事的工种,那就是所谓的“QA测试员”,说白了,就相当于工厂流水线上的质检员,在IT公司中,水平与地位较普通的程序员为低。

作为QA测试员,我并非从事真正的程序开发,所做的乃是在程序中寻找“臭虫”。

“臭虫”并非指生物学意义上的虫子,指的是计算机程序的错误或漏洞,英文称之为“bug”。

寻找“臭虫”就是去发现程序的错误或漏洞。

我只负责寻找,消除“臭虫”的工作由真正意义上的程序员负责。

“啪!”

刘静思将一个文件夹重重摔在我的工作桌上,高耸的胸脯随着她急促的呼吸起伏不定。

幸亏我眼疾手快,将一支被文件夹击飞的墨水笔在空中抓住,没有让它伤到左近无辜的同事。

刘静思望着我手中的墨水笔吐了吐舌头,秀面旋即恢复恼怒之色,嗔道:“你搞什么名堂?这次的臭虫报告刚一递上去,就惹得董董实草大发雷霆,连累我也挨了一顿好批!”

刘静思是开发部一名普通文员,才情、能力虽平淡无奇,但却是公司知名的大美女,裙下不乏追逐之臣。

她口中的“董实草”是开发部的董主管,其真名早已被人们忘记,由于待下苛峻,因此被众人在私下称为“董实草”,取自朱元璋“剥皮实草”的典故,影射其性格之酷烈。

刘静思恶狠狠地训斥着我,直欲把在董实草处受的气在我这里发泄个完。

我只得恭聆懿教。

周围的同事纷纷向这边引颈望来,个个面上浮现出幸灾乐祸的表情。

非是我与他们关系不好,而是由于大家都对董实草反感甚至,以至于喜闻乐见别人受到董实草的盘剥凌虐,由此可以享受一种阶级队伍不断壮大的快感。

待刘静思气顺了些,我笑嘻嘻地道:“大姐,你搞错了吧,我这次的报告做得非常漂亮,董董实草绝对表扬还来不及,怎么会对此发火?”

刘静思圆瞪美目,大张檀口,露出听闻荒谬绝伦之语的表情,随即摇一摇头,呼出一口气道:“烂泥敷不上墙,你自己去瞧报告上的批示吧!”说罢一扭身,蹬着高跟鞋,错行莲步,摇曳着垂至腰际的长发,头也不回地离去。

我初时只是一名打字员,但老早就和包括刘静思在内的公司里的同事们打成一片,一是因为我性格欢脱好动,喜交朋友,二是因我形貌尚佳,为我赢得不少加分,使我在交际时更易为对方接纳。不过由于职分的低微,多少还是受到过一些轻视和惋叹。相应的,在任QA测试员后,也收获了不少褒赞与祝福。其间刘静思倒是言语中对我最不客气的人,而我却欣赏她的快嘴利舌,即便她时常揶揄我“金玉其表,败絮其中”,我却毫不动气,不但早已适应她略含轻视的态度,并长期谨奉文艺青年的理念,将她对自己的贬斥当做一种“宜嗔宜喜”的美来欣赏,得获愉悦之感。

但眼下不是享受愉悦的时候,我怀着一丝奇怪与不忿,拿起她摔给我的夹子。

虽然我技术粗浅,但一直兢兢业业地完成着每一项任务,从未出过纰漏。哪怕董实草一直瞧我不顺眼,却从未抓住过我的痛脚。

这一次我更是发现了几个颇为严重的漏洞,本应该获得一次大大的褒奖。

不光是因为漏洞重大,更主要的是此次项目是公司有史以来最重要的一个。项目若能圆满完成,公司将获得丰厚回报,并可借此成功地树立自己的品牌,一蹴成为国内顶级的软件开发公司。自然的,若项目出现问题,不论是从资金还是声誉上,都会给公司带来难以承受的损失。

我虽淡泊名利,仍还是希望能够在此次工作中出色出彩,提升自己在公司中的地位。

打开手上的文件夹,我一瞧之下,不由目瞪口呆。

董实草那熟悉的笔迹映入眼帘,只见他批道:“无中生有!无聊至极!无耻之尤!”

一刹那间,我甚至怀疑刘静思拿错了文件夹。

翻开内页瞧去,确是我那份臭虫报告。

我心中大为愤怒,董实草发什么疯?竟以如此出言无状,又一次突破身为管理者的下限!

一般说来,作为程序员,不管是语言还是文字,通常偏向条理化甚至程式化、机械化,虽缺乏美感,但优点是富含逻辑与理性。这在公司里各级程序员出身的老总的批示中得到完美的体现。董实草当然是异类,与其他领导不同,他的批示中常夹杂有情绪化的词句与标点。这大家都习以为常,也都能忍受。然而他此次批示的这几个字,却超出了为人接受的语义范围,纯粹是粗暴的斥骂与人身攻击。

若不是对他的笔迹烂熟于心,我都有些不敢相信是他写的。

我心中升起滑天下之大稽的感觉。

如此优秀而关键的报告,即便不予以盛赞,多少应表示肯定。退一万步说,即使其中真的存在疏漏,指出来要求我修正就是了,为何要如此扣帽子、如此羞辱?

附近的三两同事正凑身过来瞧报告,想要在董实草对我的训斥中寻找快乐。

当他们瞧清那道批示后,尽皆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如此棍棒临头的批语,他们也从未见到过。

其中一人忍不住喃喃道:“你究竟对董实草做了什么,令他对你如此声嘶力竭、字字血泪?”

“去!”我没好气地赶开他们,尔后独坐下来,冷静思索。

会是什么样的原因,令董实草对报告作出“无聊”、“无耻”的评价?

我并不慌张,董实草如何无底线是他的事,我只需要弄清楚自己是否有错,错在哪儿就行。

难道报告中真的存在疏漏?可这怎么可能?

此项目事关重大,我在找虫之时,较平日更加细致慎微。发现漏洞之后,我又对每个漏洞反复核实了七八遍,然后再用最精确的文字将它描述在报告中。

难道董实草失心疯了,见我就咬?

我不是一个刻薄的人,之所以用“咬”这个字来形容他,确实是因为他一直以来就刻意留难我。原因无它,就因为我是技术总监推荐的人,而他却与技术总监有着很深的嫌隙。

虽作如是想,我还是在自己的计算机中启动了项目软件,对自己所发现的漏洞做再一次核实。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无情的事实摆在了我的面前。

我所报告的几个漏洞,全都已消失不见!

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我甩开鼠标,猛靠在椅背上,眉头越皱越紧。

怎么一回事?

难道漏洞被人修补好了?

这不可能。

这几个漏洞既隐蔽又复杂,我花费好几天的时间才将它们发现。发现已难,修补起来更不简单,若要完全修补,估计需要一个月的时间。

我闭上双眼思索着。

难怪董实草会那样批示。

如果这些漏洞并不存在,我那份臭虫报告自然会被认为是胡编乱造、无中生有。尤其是我在报告中刻意强调漏洞的严重性,更会被认为是故意危言耸听,欲以此博得褒奖。

情况若真是如此,董实草那“三无”批示并不为过。

可我又不是傻子,岂会不知轻重地玩弄这等轻易就会被拆穿的把戏!光凭这一点认识,他就不该这么草率地将我批死。

那么漏洞到底去哪里了?

略一冷静,想到事情分析起来其实很简单。

不论怎么说,漏洞绝不会自己消失。

虽然计算机程序中的漏洞被人称为“臭虫”,但这毕竟只是一个比喻,其终究只是在程序编写中人力造成的缺陷,并非真正生物学上的虫子,完全是毫无自主能力的死物,不会走、不会跳,不会繁衍扩散,自然也不会自动消失,与计算机专业中另两个事物——“木马”、“病毒”,完全是截然不同的概念。

形象地来说,若将一个计算机程序看做一座城池,那么“臭虫”就是这座城池在建筑结构上存在的问题。譬如一堵城墙未修建完整,留着偌大的一个空缺,这个空缺就相当于城池的“臭虫”。又如应该修建城门的位置修的却是一堵墙,让人不得正常进出,这堵墙也属于城池的“臭虫”。而“木马”相当于破坏力极强的攻城车,专用来破坏城池的防御,让外部力量得以突入城中,控制城池。“病毒”则犹如穿山甲,能从城外寻隙进入城内,并在城内大肆破坏各种设施结构,同时不断繁衍,产生出数量庞大的子孙后代,自发地向其他城池传播。

平心而论,计算机专业中的“病毒”倒更像生物学上的虫子,具有繁殖能力与迁移能力。

而计算机专业中的“臭虫”——程序的漏洞,既非生命体,也没有类似生命体的自我繁殖与自我迁移的特征。它的出现与消失,都只可能是人力造就的结果。

董实草那道貌岸然,却不时流露出乖戾之气的面容在我脑海中蹦出来,愈胀愈大。

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人从中捣鬼!

说得直白一点,这个人极有可能就是董实草。

他故意在程序中制造出几个漏洞让我发现。当我将其发现,形成报告上报之后,他便迅即将几个漏洞补上。

漏洞的修补方法他当然胸有定案,所以才能在极短时间内便完成修补。

一道怒气直冲我的脑际。

我对他的嫌弃与排挤隐忍已久,想不到他不知收敛,竟愈演愈烈,悍然突破道德的底线。

他不过就是想通过贬斥与陷害我来令技术总监负上识人不明之名。

怒火烧天之下,我不禁手起掌落切在桌上。只听“啪”的一声轻响,木制工作桌的一角应声断落。

幸而劈落的是靠墙的一角。附近的同事虽听见声响,却并未见着跌落的桌角,朝我这方瞧了两眼,又转过头去了。

我暗责自己失态,庆幸未被人瞧见桌角被我劈断,不然又会横生枝节。

我非是担心要照价赔偿公物,而是不想被同事发现我精通武功这个小秘密。

工作桌乃实木所制,桌面厚约五厘米,我肉掌能将其斩断,即便谈不上惊世骇俗,至少也是异于常人。这样的新闻在这不大不小的公司里很快就会被传扬得满楼皆知,并会成为很长一段时间内的谈资话题。

我不愿成为众人谈论的目标,更不想董实草进一步借题发挥,将我这发泄情绪的行为定义为对他赤裸裸的人身威胁。

其实我此等功力,在武术界并不算什么。

普罗大众对武术高手的定义,往往只着眼在常常曝光于媒体中的那些武术界人士。但实际情况却正应着那一句流行语:“高手在民间”。

很多武术高手,其实不喜欢将自己暴露在大众媒体上,也就很少为大众知闻。

我自小喜爱武术,对各式健身之法、技击之术都有所涉猎。而大学四年的“自行其是”,主要就是从大一时便加入本市一所隐秘的古武术研习社,从此一门心思专注于武术修习,将学业落下了。

我在古武术研习社中,学得一门名叫“北策组手”的拳掌功夫。

“北策组手”据传是从隋唐时期传承下来的,其创始者乃隋朝文武皆备、声名卓著、功盖朝野的柱国重臣——高颎。

四年时间我几乎都花在了对这套功夫的练习上,至今方有小成。

我并未将自己会功夫的底细吐露给其他同事。在这崇尚智力的时代,个体武力的高强不一定能获得他人尊重,往往倒会引来旁人的疏离甚至畏憎。

一阵心潮起伏后,我按下了冲去与董实草争辩的不智冲动。

显而易见他绝不会承认自己的所作所为,而我又没有掌握什么确切证据能够证明是他在从中捣鬼。

虽然我将几个漏洞引发软件报错的情形进行了截图,并将截图附在了报告里面。但这些截图的图像特别简单,完全可以PS出来。董实草既是蓄意诬陷我,自然也会咬定报告中的截图系我伪造。

一时竟无良策。

董实草终于“传唤”我了。

隔着宽大的班台,他悠悠然坐在皮椅上,顶着焗染得乌黑油亮的大背头,紧绷着白得不见血色的脸,傲然抬起宽若铲边的下巴睨视着我,语态轻蔑地说道:“不是我想为难你。方总已经知道你编造报告的事了,要求你作出一个明确的说明来。”

我站立在班台的另一方,眼神丝毫不让地凝视着他,嘴角露出不屑的微笑,哂道:“我只是如实将自己当时发现的臭虫报告出来,至于臭虫怎么会消失,董主管你既为项目主管,又是高级软件工程师,项目软件的里里外外你最是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哪里需要我来作说明,我又能做出一个什么说明来?”

他并非第一次对我玩花样,已经有过好几次故意让我测试一些似是而非的漏洞,然后以与我相左的意见狠狠地批判我,屡屡用“烂泥敷不上墙”对我定性。刘静思这话,继承的就是他对我的批语。

往日我对他百般忍让,此回他竟变本加厉,要将如此荒诞不堪的行为栽赃在我身上,将我往绝路上逼,我也不用再委曲求全,给他什么好脸色看。

董实草一怔,显然未料到我竟敢回呛他,细眼一睁,灰眉一竖,一巴掌“啪”地一下拍在班台上,怒道:“你这是什么态度!”

我负手身后,淡然自若道:“你对我是什么态度,我对你就是什么态度。”

这下董实草愈发气恼,拿起他班台上那支华贵的钢笔,笃笃笃,不停地磕着台面。

“好,好,好!”他语无伦次道。

片刻后,他从牙缝中挤出话来道:“既然你拒不认错,我就将这件事提交给方总来处理。”眼神像刀锋一样划过我的脸庞,阴笑道:“我会向他提出辞退你的建议。”

辞退你妹,我暗自咒骂。

董实草真个以为我可以任他欺辱。

我眼皮都不跳一下,淡淡道:“董主管若非要说得如此决绝,我只有直接向方总汇报情况了。”

董实草仰起他那高贵的头,扬手道:“请便。”

我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回到自己的格子间,我开始思考该如何应对。

我有屁个情况可以向方总汇报。就目前的情形,摆明了是我自己报告的问题。项目软件看上去正常无比,没有任何迹象能够印证我报告中所提出的那几个漏洞。

为今之计,只有先向技术总监反映情况。

我主要为的不是向他求助。这种情况下,他也难以改变不利于我的事实。我主要是要将情况预先告诉给他,一是表明自己并无造假,二是让他有所准备,不要让董实草对我的陷害连累到他。

当我敲响他办公室的门时,路过的行政秘书停下脚步对我说道:“总监到北京参加行业技术年会去了,半个月后才会回来。”

我不由一愣,他竟出差了!我又不好厚着脸皮通过电话给他反映情况,这回他真的一点忙都帮不上了。

未到下班的时候,我就接到了一个电话。

是方总的专职秘书打来的。

她的声音温柔得像一只小绵羊,但却言简意赅,且甚是无情。她道:“方总问你,还有什么需要解释的?”

我知道,只要我回答一声“没有”,从明天开始,公司里将再无我这一号人物。

我的头上渗出一丝冷汗。

我并非胆小怕事之人,丢掉一份工作更不是什么天要塌下来的事情,只是在蒙冤的状态下被辞退,不光影响我的名声,更会在我的精神上留下难以磨灭的挫败阴影,影响我的正常生活与心志修行。

不能如此不清不楚地离开。

一旦就此离开,我便犹如历史上的韩侂胄或毛文龙,哪怕千年以后,也难以洗脱冤屈、述尽清白。

我郑重其事地回答道:“我是被冤枉的。麻烦转告方总,请再让我在公司呆半个月。半个月内,我会对项目软件进行最详尽的检测,不光会证明自己的清白,更会为提高项目软件的安全性、稳定性做出最大努力。”

方总秘书再没打电话过来。我知道方总默许了我的申请,但我也只余下半个月的时间。

随之而来的便是同事们各色异样的目光。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们对我的事多多少少会有一些耳闻。

刘静思看我的眼神,更多了一层惋叹与轻视。

我安之若素。

只要自己俯仰无愧,哪管外界毁誉如何。

况且我并非在坐以待毙。

这日下班后,几名交情较好的同事估计想要安慰我受伤的心灵,邀我一起聚餐。

我婉言谢绝。我感激他们好意,但此刻却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我约了另一名同事。

在本市一家高级酒楼的包厢中,我点好酒菜,静待这名同事的到来。

我特地点了一瓶他爱喝的洋酒。虽然酒的价格高得令我心痛,但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只愿这钱花得值。

未过多时,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一名平常身高,身材稍腴,浓眉大眼,鼻阔唇厚的年轻人走了进来。

我迎他入座,笑道:“老左,仓促约你,实在不好意思。”

老左并不老,但他比我年长一岁,入职时间也早于我,为表示尊敬,我向来对他如此称呼。

公司里负责寻找臭虫的人员,就只有我与他。

老左坐了下来,长叹一口气,面色犹豫。

我装着没看见,与他闲扯家常,待酒菜上齐后,嘱服务员离开,热情招呼他吃喝。

行箸之间,老左猛地一饮杯中洋酒,瞪眼望着我,说道:“你小子就会耍花样。我知道你今晚为何请我,但我原本并不想来的。”

老左的计算机技术虽然和我一样稀松平常,不过为人处事却颇具眼色。难得的是他虽对职场上那些钻营之术颇为了然,但却从不为之,而是待人以诚,自个儿也颇有些随遇而安的调调。也正因他是性情中人,我才选择他作为事情的突破口。

老左叹道:“你弄这么大桌酒菜来,倒有些浪费。”

我笑道:“些许小钱,不值一提。我的确有些事要请教你。不过你觉得能说就说,不能说就算了。反正最近我很有些郁闷,本就想找人喝酒。”

老左撇撇嘴角道:“你先问吧。”

我不再啰嗦,放轻声调道:“我上报的哪几个臭虫,你究竟发现过没有?”

这个问题只能问老左。

公司此次开发项目极为庞大复杂,光是编程人员数量就有几十个。这几十个人在编写程序的同时,当然也会检测自己所写的程序代码是否有错。但俟到几十人的程序被汇总成最终的软件后,负责检测软件的人,却只有我与老左。

我所发现的臭虫,整个公司中,也只有老左有可能发现,所以若要考证臭虫是否真实存在,我只能找上他。

老左并未立即回答。他举起酒杯凝视半晌,字斟句酌道:“你知道我这个人,虽不求上进,却最是循规蹈矩,从来不做违反公司规定的事。”

他这样说,令我不恼反喜,笑道:“那是自然。还好我问的这个问题,应还算不上违反公司规定。”心忖我找他核实臭虫是否存在,当然不属于违反公司规定的事。而他特出此言,多半是他也发现了臭虫,而董实草则不许他外传,他若告诉我,便属违背上意,也近似于违反公司规定。

若真是如此,无疑佐证了确是董实草在暗中搞鬼。

我凛然道:“无论你告诉我什么,我绝不会外传,更不会将其拿出去当作证据。我只是想了解真实情况,让自己心里有个底。”

老左反倒一愣,讶然道:“难道你真的是找我核实情况的?我以为你是想让我向公司谎报我也发现了臭虫。”似乎仍觉把不准我的心意,再一次强调道:“哎,找份工作不易,何况我从不做违心违规的事。虽然我很感激你在工作中帮了我不少,但是无论如何我都不会作假证欺骗公司的。”

我全未料到他说出的竟是这么一番话,失声道:“什么!”

老左神色凝重地补充道:“何况编造的东西,终会被人捅破的。”

我以手示意阻止他说下去,苦笑道:“你的意思是说,你真的没有发现我报告中提到的那几个臭虫?”

老左点头道:“当然没有”,诧道:“听你的口气,似乎那几个臭虫真的出现过,并不是你编造出来的?”

告别老左,我只觉自己快要疯掉。

我都开始有些不相信自己,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发生过神经错乱,以致有那一篇臭虫报告的诞生。

但那几个臭虫引起软件报错、崩溃的情形历历在目,无时无刻提醒我它们真实存在过。

然而为何老左却没有发现?

回到租住的陋室中,我静坐床上,用心思虑。

很快灵光一闪,想到问题所在。

打开手机上的日历瞧过,认真回忆了一番。

上周老左有三天时间在休假,那几个臭虫正好是在那三天之中被我发现的。

为什么会这么巧?

瞬即之间,我进一步认定这是董实草的故意施为。在老左休假的时候放出漏洞让我发现,老左上班后他便将漏洞消掉。除了我和他,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些漏洞出现过。这样我就算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一时恼恨交加,我端起一大杯水径自往口中倾倒,任由喉咙发出汩汩的吞咽声。

心绪稍清爽了一些。

还有最后一招!

我并不愿使用这个方法,那有一些见不得光。

但此事不但涉及到我自己,若放任董实草的卑劣行径不加以揭露制止,于公司也大大有害。尤其是想到颇为赏识我的技术总监,此事即便以我的离职而告终,他也可能被董实草以其他无耻手段继续陷害。

捱到时针指向凌晨两点,我从床底拉出一个箱子,从中取出一套夜行衣穿上。

“夜行衣”这词听来让人有些忍俊不禁。似乎在现代社会,此等东西早已应该绝迹,若真有人穿著,那活脱脱便是一个呆子。

其实当世夜行者不在少数。除飞贼惯盗外,还有大量林林总总怀揣着各色目的的人需要在夜晚从事一些不欲被人发现的行动。夜行衣是他们的必备之物。

我这套夜行衣,乃是是古武术研习社统一配发的道具。

当然现代的夜行衣并不像古装影视剧中所见那样,为包头裹脚犹如忍者服般的奇装异服。其实一般就是一整套遮掩周身的黑色服装。就如我这一套,由黑衣、黑裤、黑靴、黑手套,以及一个连衣的黑色兜帽组成。行动时将其贴身紧扎,能够在黑夜中很好地隐蔽身形。现身公共场合时,将其摆弄松散一点,瞧上去就与普通服装一般无二,并不惹人注目。

穿上夜行衣后,我疾步向公司赶去。

公司所在的大厦离我的住所只隔一条街。我很快就赶到了大厦楼下。

大厦共有三十七层,公司租用的是第十三与第十四层,每层有二十四个房间。

我今次的目的地是公司的服务器机房。

机房位于第十三层大厦背面中间的位置。

整栋大厦被玻璃幕墙覆盖,在星光映照下甚是壮丽雄奇。它的四周大多是只有十来层高的建筑,再远处更只有低矮的平房与茫茫平野,愈发映衬出它不可一世的气势。

此地乃本市一处高科技孵化园,位处近郊,这栋大厦是孵化园的中心建筑,唯一颇具气势的楼宇。

楼上零星有房间还亮着灯,不言而喻,多半是正在加班的程序员们。

值得庆幸的是,公司所在楼层的房间无一亮灯,显是所有同事都走完了,无人加班。

大厦虽有警卫,但此刻应已熟睡在大堂边上值班室里。

我转到大厦背面。

大厦背后虽还有三栋楼,不过此时俱都人去楼空,满目漆黑。

不虞被人看见,我可以从容不迫地展开行动。

我从背包中取出攀楼的工具。

这工具名曰“盘挝”,由三部分组成。中间乃是一条由特殊纤维所制的绳索,柔韧耐磨,能承受上吨的重物。两端分别连着一只二指钢爪和一个真空吸盘。钢爪可用于钩拉凹凸之处,吸盘则可用于吸附光滑平面,其乃是一物多用的攀楼利器。

有了工具,还须寻找勾搭借力之处。

每层楼玻璃幕墙间夹杂着的空调机位外侧的浅梗,正是我向上攀爬的依仗。

瞅准位置后我一掷盘挝,钢爪“叮”的微微一响,搭上了四楼的空调机位。我轻轻向下一拉,钢爪微微一颤后便不再摇动。

我再扯几下,确定钢爪扣得足够牢实,便缘着盘挝向上攀爬,爬至四楼的空调机位处。可惜空调机位凹进去的空间较小,难以容纳人的身体,我不得稍停,只好一手攀附着机位外侧的浅梗,另一只手再将盘挝运臂向上方掷去,抓住六楼的空调机位。

如法炮制之下,冒着泠泠星光,我终于攀上位于第十三层,服务器机房附近的一个空调机位。

我仍靠单手悬吊在空调机位外。

盘挝再次被我掷出。

“啪”的一声,盘挝真空吸盘那一端划出一道弧轨,越过五米空间,打在服务器机房的玻璃窗面上。

虽已尽力控制力道,但仍弄出轻微的声响。

为避免被人发现,我勉强将半个身子缩进空调机位的凹槽中。

半晌未听到有何异动,我才将身体放出来。

吸盘已牢牢地吸住窗面,轻轻一扯,窗子被拉开。

窗子并未被锁死,倒省却我不少工夫。

我收回盘挝,并用其搭住更上方的一个空调机位,以其为原点,双脚用力一蹬墙面,身体水平向外划着一个弧线朝向机房的窗子荡去。

这一下一举荡过五米空间,我的手轻而易举便抓住了机房的窗沿。

我翻身入窗,同时掏出一个红外线干扰器,对准机房里间的一角开启。

那个角落安有一个夜视摄像头。这个红外线干扰器能够令它的夜视功能完全丧失。

紧接着我找到那个摄像头,进一步为它套上一个密不透风、黝黑似漆的皮套,防止等会服务器显示器的光线射入其中。

红外线干扰器只能干扰摄像头的夜视功能,并不能干扰摄像头的正常感光录像功能,所以要对它采取避光措施。

凭着记忆,我在机房中数量众多的服务器中找到了我所要找的那一台。

最终形成图形界面的项目软件运行在这台服务器上。

这台服务器为所有对项目软件的访问与修改行为建立了完备的操作日志。

日志以加密的方式存储在数据库中,连董实草都只能查看,不能删除或改动日志。

今夜我偷入这里,就是为查看这操作日志。

当然这需要具有相应权限的账户及口令。

我有备而来。

公司有一位已经离职于我亦师亦友的高级程序员,我有时为他分担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儿,由此知道了登入这台服务器的账户与口令。这组账户与口令乃是所有高级程序员共享的,所以在他离职后并未被注销。

整个过程顺风顺水,未发生任何波折,我很快就得偿所愿地查看完服务器上近几个月来所有的操作日志,

结果可谓荒谬绝伦。

这段时间没有任何人对项目软件作出过修改,当然包括董实草。

这就意味着,我所找到的那些臭虫,并非是别人故意伪造出来引我入彀的。

它们的出现与消失,都非人力故意而为。

这是不可能的事!

它们虽名曰“臭虫”,实乃程序漏洞,并不具思想,乃是死物,无故出现倒还罢了,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无端消失。

正如一座桥可能会因年久失修或一些外部原因产生破损,但其已存在的破损决不可能不仰仗人力的修补而自行恢复如初!

臭虫之于程序,就如破损之于桥梁,其理如一。

它们绝不应该自行消失的!

瞠然半晌后,我终于一声长叹。

今晚一无所得,反令自己愈觉事情没有头绪。

我本乘兴而来,最终却落得败兴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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