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媺知道今天陪元熹来赴的乃是鸿门宴,可还是没料到她来拜访时,琳卿居然正在洗澡——内室里哗哗的水声响了一阵子了,却还没有停的意思。玉蟾不耐,趁丫头春杏第四次走出来,无视她们主仆,取了样东西又要走进去时问道:“借问一句,不知你家小姐什么时候可以洗好澡出来见客?”
春杏掩饰不住得意的一笑,对钟媺道:“侧夫人,我家小姐为保养肌肤,洗澡时不用水而用牛奶,需要多泡几时才能收到效果;此外还要敷上多种香料,洗完还要梳头、打扮,时间是长了一些。不过听我家小姐说,您这位侧夫人最是最贤良知理的,多等一刻,您不会介意吧?”
钟媺止住正要发怒的玉蟾,淡然道:“告诉你家小姐安心沐浴,左右没什么急事,我多等一会儿也不妨。”
春杏挑衅似的瞟了玉蟾一眼,得意洋洋地走进内室去了。钟媺看看气鼓鼓的玉蟾,笑道:“早知道你会气不过,让你留在家里你又不肯!”
玉蟾气道:“就是知道今天这个琳姑娘必定来者不善,我才一定要跟来!福子笨嘴拙舌的,一定会吃亏!”
钟媺听完不禁莞尔,知道她是忠心为主,也了解这丫头的爆炭脾气,只好好言相慰,把她拉到身边,在耳畔轻轻说道:“她不出来我倒乐得安静,否则又要与她周旋、说笑,岂不更费精神!”。
一句话说得玉蟾忍俊不禁,两人正说笑间,内室绣帘一挑,琳卿总算沐浴完毕。一露面便松了丫头的手,快步朝钟媺走来,边走边笑道:“妹妹久等了!临州天气炎热,我每日里这个时候都要沐浴取凉,这习惯已经有十多年了,今天竟忽略了妹妹要来,幸亏妹妹素来大度,若是换了那些爱小性儿的,等得烦了,可就要怪我待客不周了!”
钟媺看了玉蟾一眼,心说“你瞧!不如洗澡时清净吧!”两人心照不宣,微微一笑,这才起身与琳卿见礼。琳卿又怪丫头侍奉不周,茶都冷了也不知去换,一面催着快去换茶,一面兀自絮絮说着抱歉的话。
玉蟾在一旁听着,见琳卿嘴上抱歉,暗地里却说若是生气便是小气,心中早已恨得牙痒痒,此时忽然满脸堆笑,插嘴道:“姑娘不必客气!若是旁人或许会恼,我家小姐可是亲手救您之人,对您当时的样子是最了解不过,也知道您是怎么逃出生天的,女孩子最爱干净,连我们这些丫头们尚且如此,更何况您是金枝玉叶、娇滴滴的大小姐呢?
想必时至今日,您午夜梦回,还是全身脏兮兮刚刚逃出来时的样子吧?有一次这样的经历啊,就是洗一辈子澡也还是会全身不舒服!您知道我家小姐最善解人意不过了,她只会可怜您,安慰您,又怎么会怪您呢!”
一席话说得琳卿哑口无言,回想起自己躲在粪车里出逃的情景,也觉得一阵恶心,偏生自己最狼狈的样子又当真被钟媺知道得一清二楚,只觉得这气势立时就矮了一大截!琳卿心中懊恼,暗很玉蟾嘴刁,又回头瞪了春杏一眼,怪她不能像玉蟾一样出言护主。
钟媺暗想玉蟾这张嘴是越发的伶俐了,看着琳卿主仆那副有话不得说,有气撒不得的样子,也觉得一阵好笑。好在玉蟾话虽厉害,却又让琳卿拿不住什么毛病,因而也不喝斥,只顾低头喝茶。
正尴尬间,外头小丫头来回说姑娘、夫人们都已到了,琳卿这才又恢复神采,引着钟媺来到后园中的一处花厅。只见厅内早已布置停当,真格是屏开孔雀,褥设芙蓉,极尽奢华之能事。厅中四五位女子衣着华丽,珠翠叮当,琳卿一一引见,都是她的闺中姐妹。其中一位格外出众,瞧她打扮,自与别人不同。琳卿特地隆重介绍,竟是临州知府的儿媳,府里的当家少夫人,未出嫁前便同琳卿交好。
琳卿刚刚安排众人落座,就有一溜侍女由一位大丫头领着献上茶来。众人各自呡了一口,少夫人手托茶杯,对众人道:“好些日子不见,姐妹们都还是老样子,只有琳卿妹妹,出了趟远门,回来倒越发标致了!原来尚有姐妹可以与她媲美,如今啊,也都败下阵来了!”
琳卿娇羞不语,余者则纷纷附和。又说了好一阵话,少夫人拿眼去看钟媺,见她在一旁自顾自喝茶,恬然自得,并没有因为受到冷落而不自在,心中先叫了声厉害,笑道:“咱们几个只顾玩笑,也不曾招呼远客,钟妹妹是京城人物,经过见过的是多的,这茶可还入的口?”
钟媺见同她说话,从容笑道:“这茶清香淡雅,新鲜的很,只是碰巧我在家中也长饮此茶,来了临州,反倒觉得咱们本地的土茶喝起来味道更好些。”
没想到话音刚落,便引来少夫人一阵大笑,“长饮此茶?妹妹不是说笑吧!此茶是我带来,名叫‘一片冰心在玉壶’,乃是朝廷的贡茶,产地极其稀少,产量又低,凭你怎样富贵,只怕也难见到吧!”
这番话倒给钟媺提了醒,这可不是朝廷贡茶吗?此茶长在西南高山之巅,不但产量稀少,而且采摘及其不易,千里迢迢送到京城,王府之中自是常见,可其他官员乃至百姓却是难得一尝。
这少夫人虽是官家眷属,可是知府职位既低,临州又非此茶产地,这位娇生惯养、足不出户的少夫人又从何处得来?念及于此,忍不住抬眼细瞧,见她头戴赤金镶宝凤头钗,腕拢鎏金点翠龙凤镯,身上的衣服更是用料考究,裁剪得宜,这样的打扮,不止贵气,细究起来,甚至是有些僭越了。
钟媺暗自心惊,且不说私用贡品,就是如此奢侈的生活,也绝不是一介小小知府负担得起的。难怪元熹不顾老祖宗寿诞将近,也要亲自会会这位知府了。
想到此处,钟媺佯装难堪,尴尬笑道:“夫人见笑,我在京中有位姐妹,与宫中多少有些关系,因而托她的福,品过几次,若论长饮,倒也算不上。”
琳卿和少夫人对视一眼,面露得色。钟媺接着问道:“只是我还好奇,这贡品茶叶如此贵重,怎么少夫人却能轻易得到呢?”
闻听此言,少夫人脸上得意之色更浓,却并不说话,座中一位女子接口道:“侧夫人真是少见多怪!少夫人的母家乃是咱们临州的巨富,城中的绸缎庄、茶庄、饭庄酒楼十家倒有八家是夫人娘家的产业;如今又嫁给了知府的大公子,做了当家的少夫人,自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别说是小小茶叶,就是龙肝凤髓,也只凭夫人高兴罢了!”
钟媺耐着性子听了半天,得来的消息却不疼不痒,决心激她一激,笑道:“城中巨富、知府儿媳若想绫罗绸缎、锦衣玉食自然不在话下,可是这一府的父母,虽说官位也不算低,想要得到朝廷的贡品,也绝非易事吧!”
想不到这一激果然有效,那少夫人只当钟媺刚刚被揭了短,此时便来反击,傲然道:“临州知府的官位说起来确不算高,可是妹妹久在京城岂不知‘朝中有人好做官’,我家公爹在朝中的好友何止三位五位,若非以大局为重,谁又稀罕做这小小知府!官场上的事,说了你也未必明白!”
钟媺还要再问,厅外有人提着食盒鱼贯而入,调开桌椅,摆上饭来。琳卿安排众人入席,自然推少夫人坐了首位,钟媺远道而来,占第二位,余者随意而坐,尽情吃喝,不再提前话。
席间琳卿无意间瞟了一眼少夫人身后侍奉的女子,问道:“姐姐身边向来都是荷香伺候,今天出门,怎么倒带了个眼生的丫头?”
少夫人头也不回,专心剔着盘中的鱼肉道:“这几日府里人多事多,我留了荷香在府里照应;她也不是什么丫头,是我家相公新纳的小妾,名字叫嫣红,左右她也闲着没事,带她出来走动走动,也叫她们知道我并不是容不下妾室的人。”
琳卿原本只是随口一问,听说嫣红乃是小妾,忽然来了精神,笑道:“原来是府里的侧夫人啊,巧了,我这位钟妹妹也是位侧夫人,你俩名分相当,想必很有话说,就请入席,正好替我好好陪陪钟妹妹!”
少夫人开始并不在意,“谁又封了她什么侧夫人……”等看到琳卿对她使眼色,方才会意,对嫣红道:“既是琳卿妹妹抬举你,你便也坐下吧,只是要懂规矩,不要忘了你是什么身份——有时候啊,不是我们这些做大的对你们不好,实在是你们当中有些人一旦被抬举了,就忘了自己是谁,甚至连自己相公娶妻纳妾也是横拦竖挡,这样的人,可又叫人怎么疼她——钟妹妹,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钟媺心中雪亮,明知道对方是借嫣红作践自己,却也并不生气。等嫣红告了座,在自己身旁坐定,方才从容说道:“少夫人身为正室,母家又非同寻常,贵府公子若要纳妾,您可会阻拦?”
“妹妹这是哪里话!咱们女儿家讲究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做丈夫的即便自己不提,我们也要千方百计物色好的亲手送到丈夫枕边,更别说阻拦了!妹妹来自天子脚下,这些道理竟会不懂?”
钟媺笑道:“这就是了!夫人贵为正室,尚且不肯阻拦丈夫纳妾,这样有损妇德的事,我们这些做小的,自是不会也不敢去做了!何况我们府中姐妹虽多,终究缺少个主事的,我日夜盼着相公娶回一位主母来,我家相公若肯娶妻,我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横拦竖挡呢!”
琳卿闻听此话,只觉得心花怒放,感激地看了少夫人一眼,笑道:“好好的姐妹相聚,倒讨论起妇德来!我知道咱们在座的姐妹都是女人里贤良淑德的典范,只顾说话,饭菜都要凉了!”
说话间外边进来个丫头,附在琳卿耳边说了几句,琳卿告罪,随丫头走了出来。
来到花厅外头,娇声道:“爹爹,您不在前头陪元公子和吴伯父,又跑到这后头来做什么?”
夏老爷满面堆欢道:“我原本担心这位元公子配不上我的好女儿,今日一见,原来我女儿的眼光还真不差!只是……”夏老爷说到此处故意买了个关子,琳卿立刻急道:“只是什么?”
“只是我听他话里话外颇放不下那位侧夫人,在娶你为妻一事上很是摇摆不定啊!”
琳卿听罢,心中发急,拉住夏老爷的胳膊道:“爹爹倒是帮女儿想想办法嘛!”
夏老爷捻了捻鼠须道:“办法也不是没有”,说着凑到女儿耳边,轻轻讲了几句。琳卿听完,一阵犹豫,“元公子对钟家妹妹如此看重,我们这样去做,恐怕公子怪罪……”
“我的傻女儿!正是因为看重,才要如此处理,免得日后她与你争宠,害元公子左右为难;何况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我女儿貌若天仙,真要娶了你这样一位美娇娘,他哪里还会顾得上昔日旧人!”
琳卿默默走到一旁,好好盘算了一番,终于下定决心道:“就依爹爹!”